你个堂堂北院沈家的郎君,说什么没饭吃,没屋住。
众人暗自翻了翻白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吐槽。
而谢云曦则面无表情的看向沈乐,两人视线相会,沈乐却慈爱一笑,瞧着还颇为儒雅,正经。
——完了,好像给自己招惹了一个大麻烦。
谢云曦心里一咯噔,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既视感。
第79章
日头西移, 红霞映山红。
谢家的车马浩浩前行,因距离琅琊近了, 今早从别院出发时, 谢云曦终于可以摆脱马车的折磨,换乘了牛车。
牛车慢慢,却平缓。谢云曦舒展着手臂, 看着前头的老牛“嘚嘚”的踏着蹄子, 心情亦是愉悦。
比起牛车,没有减震器的马车, 绝对是出门远行的噩梦。
然而, 减震器这东西, 还真不是想就能做出来的, 至少以当前的铜铁技术, 纵然已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 可这东西,短时间内还是没有办法做出来。
但付出总会有回报,谢云曦相信, 在未来的某一天, 他一定能给自己的马车按上减震器。
不过, 纵然未来可期, 但当下这马车还是敬谢不敏。
特别是在经历这一次远行的折腾后, 他发誓, 在车马减震的没有突破前, 他绝对不会再出远门。
好好的琅琊桃花居它不香嘛,何苦要到外头吃这些个苦头呢?
此时,牛车上, 四周的纱幔被撩起固定在四角, 清风徐来,纱幔微荡。
从车内往外看去,两侧的景色越发熟悉,心中的思念也越发浓烈。
归心似箭,但牛车缓缓,耐住性子,谢云曦眼珠子一转,当即便想出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法子来。
其法曰:吃零嘴!
这厢忙着掏零嘴,那厢同车,且并排而坐的沈乐却有着另一番心情。
车前,阿牛拉着缰绳,轻挥着鞭子,驱使老牛向着琅琊走去。
沈乐看着前头景色,即熟悉又陌生,不觉间,心中竟生出些许忐忑。
都说游子归乡,近乡情怯,他出生于天启北院的沈家,但从束发到而立,琅琊却承载了他太多的酸甜苦辣。
牛车前行,越过边界石碑,沈乐侧目看了一眼,那石碑岁月斑驳,饱受风雨。
而石碑正中,刀锋凿刻“琅琊郡”这三个大字。
字还是那个字,碑也还是那块碑,那碑上右上角的缺口,还是当年他和谢朗几人胡闹砸出来的。
往事历历,再见却是五味杂陈。
心中感慨着,石碑却渐渐落于身后。
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城门,千言万语,亦不过一声叹息:“哎,看来我确实是老咯!”
四十而立正盛年,奈何人事沧桑,心已老。
一阵莫名的感伤袭来,沈乐张了张嘴,想唤阿牛停车倒头,只是话到嘴边,车上却响起了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
清风拂面,带着秋意,果香沁人。
沈乐莫名侧目,入目竟是谢云曦抱着油纸,啃食干果片的模样。
少年不知从哪里掏出的果干,那果干一片一片的,切的极薄,又哄晒的极脆。一口咬下,咔嚓脆响,而少年一口连着一口,如松鼠啃食般,边啃边还哼哼着莫名的曲调。
那曲调怪异,但听着却极为欢快。
见此情景,沈乐的嘴无法抑制的抽搐了几下。
同车对坐,他这头正是满目愁容,怀古伤秋,谢云曦那头却是悠然恰食,快乐无边。
虽说人于人之间的情感,本质上是无法共通的,但对比如此惨烈,这让他情何以堪。
本还想着谢云曦能发现他的忧伤,回头还能安慰他一番,结果安慰的人没等到,等到的却只有一个吃独食吃得格外乐呵,且没心没肺,没眼力见的少年郎。
这会儿,沈乐面无表情的盯着啃食、哼歌的少年,心中刚升起的那一丝近乡情怯之感蓦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一万匹草泥马在心海中奔腾咆哮。
而被盯了好一会,谢云曦才迟钝察觉到身侧的目光。
本能的转过头看去,却正上沈乐的目光,这目光带着几分幽怨,几分无奈,几分谴责,几分生无可恋——瞧着还挺复杂。
谢云曦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半响,才焕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随即,便看到他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襟里好生一阵翻腾,也不知到底在找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竟出现在他的手上。
那荷包里装着的其实是一包鸡蛋饼干,这两日谢云曦沉迷熏烤,烤鱼烤肉烤鸡鸭之余,他也顺便烤了些方便携带的小饼干。
谢家各处别院的厨房目前都装有一小土窑,时下,土窑多用来烧制器皿,但被谢云曦稍稍改造后,它亦成了简化版的烤炉。
这烤炉用来烤些简单的食材并不难,只是炉中温度不好控制,好在谢云曦做的多了,翻车几率自然也减少了不少。
这会儿,谢云曦从荷包里掏出油纸包裹好的饼干,笑容灿烂地说道:“沈叔啊,咱俩谁跟谁,您要想吃零嘴,直接说便是。”
说话间,伸出一手,递上油包,“诺,这可是我最后一包小饼干了,都给您。”
沈乐一听,呆了一呆,他木木地看着谢云曦,似又怀疑现实似的,低头瞧了瞧他手上的油包。
沉默半响,沈乐终于反应过来,只是心情并没好上多少。
面上维持着情绪,心里却暗骂着:艾玛,这臭小子,竟然以为我贪他那几口零嘴。
事关自己名誉,沈乐当即拍腿,义正言辞,“本君像是贪吃,重口腹之欲的人吗?”
谢云曦默默撇嘴,心下则腹诽:哪哪都像啊!
不过,作为一个尊老爱幼的好少年,嘴上却善意道:“是是是,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般违心,且敷衍的话语,好像不上心的长辈在哪哄骗熊孩子一般,听得那是相当气人。
沈乐狠狠翻了一白眼。
可一旁的少年不知是心太大,还是眼神真不好,竟自顾自地晃着手上的油包,睁眼说起了瞎话。
“这饼干您拿着垫垫肚子,哎,都是厨房不好,午膳怎么只准备了那么丁点,害沈叔您现在饿了肚子。”
谢云曦自认自己善解人意,明明就想吃东西,却嘴硬着非要说不爱吃。
这口嫌体正直的人他见得多了,应对起来自然格外熟练。
想都不用想,当即便开始甩锅厨房,“您瞧,这才刚到寅时,不过两三时辰,我竟饿的,唉,只能啃这些干巴巴的水果片。”哎,太可怜了。
干巴巴的水果片?
——少年,在你说这话之前,能不能先放下那些个“干巴巴的果片”,不要啃得如此欢脱。
沈乐闭眼,深吸了口气,心里暗自嘀咕着,手上动作却十分诚实。
这不,一眨眼功夫,谢云曦手上的油包便出现在了沈乐手中。
“咳咳”两声,“罢了罢了,你家厨房已做的很不错了,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没吃过远行的苦,唉,也就谢家财大气粗,哪哪都有驿站别院的,出门在外,能吃这般好的,也就你们喽。”
说起远行之苦,沈乐这十年可深有感触,他虽是世家子弟,也不差钱财名利,可他竟已隐居避世自然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多年来,四海为家,各处短居。行路艰难倒是其次,只吃喝这问题却让他十分头疼。
自离家远走,他身边也就剩下一阿牛。
作为侍从,阿年确实能干,但作为厨子,十年如一日,他做的膳食能吃,能吃饱,除此之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至于,色香味俱全?
唉,食物能吃就不错了,还色香味,想啥呢!
要说沈乐,前半生也是养尊处优,自隐世后,原也是读书写字,附庸风雅,只是——唉,实在是食物太折磨人,不然他当年也不会突发奇想的去学什么厨艺。
至于到外头吃,这年头,但凡好些的食谱配方都被世家贵族珍藏着,一些大的酒馆倒有几道特色佳肴,但味道其实也就比寻常的好些,吃多了却也腻歪,且这大酒馆一般多位于闹市,平日文人墨客往来,碰上熟人的几率那也是相当之大。
沈乐自认为,作为一个隐士,一个有B格,有情调,有原则的竹林隐士,自然是要远离闹市,悠然于山间竹林,随便淡看风云,抛却口腹之欲。
于是乎,他就这般口内无味的度过了漫长的十年岁月。
慢慢人生路,一年复一年,日子艰辛,他亦坦然潇洒,但唯有这年复年,日复日的吃食,实在过于煎熬。
也许正因这般,前日他才会被一顿烤鱼给拐出了无名村,无名山。
当然,面上,沈乐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因口腹之欲才回的琅琊。
常言道,小隐隐于野 ,中隐隐于市 ,大隐隐于朝——这大隐于朝倒也不必,但从小隐升华至中隐,自然是极好的自我提升。
瞧瞧这说辞,高端大气上档次,且极富说服力,别人信不信沈乐不知,反正他自个是确信不疑的。
从这便可看出,论厚颜无耻,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谢云曦和沈乐这一老一少,倒也各有千秋,五十步同百步。
红霞渐深,城门将至。
车马之中,牛车之上,先一阵“咔嚓咔嚓“,后一阵“卡兹卡兹”,两道啃食之声,此起彼伏,芬芳四溢。
沈乐放松了姿态,一脸悠然地咬着咸香的鸡蛋饼干,心情不觉明媚起来,像那天边的夕阳余晖缓缓落在心上,温暖刚好,不安皆散。
而此刻,谢文清正驱着白马靠近牛车。
沈乐刚刚的愁绪十分明显,谢文清自然有所察觉,只是隔着辈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想了好半响,这才想出一法来。
不想,待他一靠近便瞧见牛车上的那一老一少正默契抱着食包,一个热衷果干,一个贪吃饼干,偶尔互相交换,神态亦是悠然愉悦。
谢文清手上动作一顿,马一停,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看来再多近乡情怯,也受不住谢三郎的美食诱惑。
只是——“唉,总觉得把这两人放在一起会是个天大祸害。”
谢文清叹息着,晃了下缰绳,身下白马抬蹄,渐又离了牛车,眼不见为净,他还有好好走他自己的路吧。
队前,谢年华见他回来,当即挑眉,“大哥,我就说有三郎在,你就别瞎操心了,就他那德性,估计又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把人给忽悠了吧。”
“唉——”谢文清叹息着摇头,“可不是嘛,这会儿两人都吃上了,感情还挺好,也不知以后他俩会怎么招呢。”
“嗨,还能咱样。”谢年华耸了耸肩,笃定着说道:“麻烦加祸害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