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玉泉之战(五)
有风自西北吹来, 笼罩大地的雾气豁然散去。
司马崇、孙荃、萧皓等一众将领正等在营帐中,忽然众人一齐回头,刚蒙蒙亮的天空露出一角,黑衣玄甲的裴鹤自大帐外走进来, 在一众无声的注视中, 他言简意赅道:“时机已到, 殿下有令,全军开拔。”
所有人眼神骤变, 自座位上起身。
不出安铎所料,在相持不下多日后, 李稚最终仍是选择强攻。
晨曦洋洋洒洒的辉光中,李稚登高远眺, 那座城就伫立在那儿,铜墙铁壁揽着万里城关,等着他去逾越, 成则创世之功,败则千秋之罪。
南国军营地动山摇,一行行传令官骑马从大营冲出去, 黄色烟尘顷刻席卷战场。
四十万人的军马统共分成三路,从各个方向同时进军玉泉, 马背上的旗手抬起朱红军旗, 两笔勾勒出的白虎咆哮着冲出昏暗的山谷, 天空四角同时响起雄浑苍凉的集结号声, 伴随着马踏山河的震动声,一瞬间梦回那场改朝换代的远古大战。
衰草寒风, 腐肉白骨,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
战场正中央摆着一架两人高的金鼓,边缘的朱漆已经褪色,像一层层沉积的鲜血。萧皓手中握着鼓桴,站在它面前,眼神坚毅而平静,他抬起手臂集中浑身力量,猛的用力锤击鼓面,一下又一下,他敲得越来越快,力量也越来越大,鼓点密集有如滂沱大雨,扑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士气大振的军队星驰电掣般行军,展现出摧枯拉朽的力量。
一支支军队迅速往各自目标推进,自军图上望去,犹如万箭齐发。
司马崇率领十万人率先跨过渭河之水,抵达东面战场;孙荃率八万人自西出发,来到长城之下;谢珩与李稚率主力二十二万人,自正面进攻玉泉主城,骁骑营、京畿羽林卫披坚执锐,各自在前方开路,如两条平行直线,一同指向那座号称永不失落的千年汉城。
李稚握住缰绳凝视前方,大风将他的头发不断往后吹,露出一整张如玉的面庞,他的眼神中总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坚定力量,愈是在危险复杂的局势中,那股力量愈发强大,让他浑身散发出不可战胜的气质。
将士们紧紧簇拥在李稚身边,每个人眼中都倒映出血与火,他们走过上千里路,穿过狂风暴雨,越过林海雪原,正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念头从一开始就在星火闪烁,并最终在千锤万凿后铸就一股必胜的信念。
烈火淬金,他们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最强精锐,也是攻无不克的百战王师。
南国大军刚一有动静,氐人一方立即行动起来。安铎来到城楼上,白色豹裘迎风展开,他等着这场命定的决战,赵衡既然选择攻城,那就必须得用血肉之躯去攻破这一重重的城防工事,等南国人流干鲜血、士气溃散时,就是他们反攻的最佳时机。
安铎看皇雀一眼,皇雀道:“城防工事已经全面加固过,除长城外,连玉泉城墙也重新修缮一遍,万无一失。”
“城内呢?”
“十万铁卫骑严阵以待,只要南国军队露出任何破绽,找准薄弱处一击毙命!”战争令人亢奋,皇雀瞳仁放光,“谁想得到汉人精心设计的城防,最终将这里变成他们自己的葬身之地。”
“别掉以轻心,让霍玄率汉军前往东边战场,协助乌力罕守城,乌力罕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日出辰时,南国大军在玉泉城外整队完毕,以孙荃所统帅的八万人为先锋,发动第一轮攻城,激烈的鼓声如大水漫灌般淹没战场,玉泉城防坚不可摧,从两翼延伸出去的长城更是易守难攻,不到一个时辰,南国大军失利后退,鼓声也随之退潮。
红衣草原骑兵在三条战线上来去奔走,将战报以最快速度传回城中。安铎收到消息时,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喜色,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皇雀道:“摆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快就退了?”他摆手让人再探再报,“城墙这么高,云梯、投石车全都毫无作用,想登城,除非拿尸体堆着往上走,只看赵衡敢不敢付出这代价了。”
安铎道:“才第一波,浅尝辄止的试探罢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看他想如何做。”
皇雀右手撑住城垛,自城楼往下看,正面战场上空旷一片,赵衡二十多万主力至今还未见踪影,“看来赵衡今日是要失约了。”
话音刚落,一道高昂锐利的鹰隼声响彻天空,皇雀眼神瞬间聚焦,视野尽头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耀目的甲光刺破烟尘,二十万人的身影自桥对面浮现,安铎低声道:“来了。”
南国主力以三万人为一方阵,越过山坡,行军速度并不快,不像奇袭,更像徐徐推进。
只要再踏过这座桥,南国军队就将进入氐人的射程内,壁立的城墙上,一字排开的氐人战士已经驾轻就熟地弯弓搭箭,只等一声号令箭如雨下,然而南国军队却在桥对岸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杀机四伏的战场忽然变得寂静,令人不自觉精神紧绷,皇雀道:“这什么意思,来都来了,临阵退缩?”
两军交战前战况忽变,对双方将领而言,意味着激烈的心理博弈,安铎知道赵衡一定会发动进攻,“再等等。”他盯着那片泛滥的烟尘,像是要从中看清那张年轻、镇静的面孔,直到这一刻,他对局势仍有十成把握。
他早已在心中推演过上百种攻城方案,无论哪一种,对方都毫无胜算,但若是不攻城,他今日就不会来了,不是吗?
李稚勒马停在桥前,风拍乱正红的衣襟,上面的金钩扣反射着曜日流光,他并未立即下令冲过长桥,而像是等着什么,他抬头望向那只盘旋在玉泉城上空的鹰隼,鹰猛的扭头振翅朝着玉泉雪山飞去。
与此同时,仿佛早就得到命令,在太阳升至正空的那一刻,南国四支军队全部撤离至玉泉城半里外,咚的一声,满头大汗的萧皓停止击鼓,东西两线的司马崇、孙荃也忽然不再发号施令,他们全都静下来,望着同一个方向,眼中带着隐秘的期待。
“什么声音?”皇雀皱了下眉,往东方看去,原本全神贯注观察赵衡动向的安铎也扭过头,刺目的强光涌入眼睛,伴随着骇人的爆裂声,从未见过的画面令安铎的脑子停摆了一瞬。
轰隆——
东方天空猩红一片,长城从中间裂开一条大缝,一缕红光宛如活物迅速游动,在一连串小规模的爆炸后,一条红色毒龙从地下冲出来,暴烈的火雨持续喷向人间,坚不可摧的城防顷刻灰飞烟灭。
山崩,地裂,天倾,城倒。
一千年的文明在烈焰中焚烧,那力量显然不属于任何已知造物,安铎第一反应想到的是草原传说中天神降下的雷火,据说当时间走到尽头,天神将用灭世的大火惩戒那些曾犯下神怒的罪人,人间化作地狱,火雨焚烧灵魂,与眼前画面一模一样。
过于震惊的他甚至忘了不能用肉眼直视这种强光,眼睛传来灼热的痛楚,忽然短暂一黑。
“神啊。”惊恐至极的喃喃声不知从谁的口中念出来,所有氐人都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那道嘶力竭的吼叫响起来,“跑啊!跑!”
大地在震动,一切城防工事都在爆炸、燃烧、融化,火焰在狂风中怒吼,仿佛一头饥饿的野兽,疯狂吞噬一切它能接触到的人与物,吃得愈多它的身体也愈发庞然,最终半座东城被它一口吞入腹中。
混乱的撤退中,安铎与皇雀失散,他摔到城下,令人想不到的是,即便在这种前所未见的乱局中,他也在最快时间内恢复了镇定,忍着剧痛从泥地中站起来,继续吼着指挥军事。眼睛在短暂失明后,逐渐恢复一部分视力,他很快就发现了爆炸的源头来自哪里。
除了他身处的这一带城楼外,所有重新修缮过的城防工事都在爆炸,而这片城楼与其他工事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此处是由氐人军队负责修缮。
一个名字迅速自他脑海中浮现出来,“霍玄!”
电光火石间,安铎忽然又想起那条波涛滚滚的大河,霍玄在河边与他交谈,背景中是日夜不休搬运河沙的汉人劳工,一段段崭新的城防工事自他们身后拔地而起,碎片一样的记忆随着猩红火光闪烁,一股遏制不住的怒意冲上心头,“霍玄!”
他意识到问题出在霍玄身上,但眼下已经容不得他仔细思考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爆炸完全摧毁了玉泉城防,而狂风则正将火焰引入城内,这里即将变成炼狱,他必须立即带着残存的兵马撤出去!捂住摔断的胳膊,他吼道:“全军列阵!往西城大河方向撤!”
东方一处荒芜的山坡上,霍玄逆光而立,簌一声,冒着焦烟的鹰隼落回他肩上,扭头看他。
霍玄抬手帮它拍灭火苗,重新回头望向那片汪洋火海,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神迹似的一幕,他仍是为之深深惊叹,真壮观啊。
另外三条战线上,萧皓、司马崇、孙荃分别从不同角度观察这场爆炸,砖石在轰鸣声中飞溅,爆炸产生漆黑的浓烟,发光的巨龙在空中游走,大火顷刻间淹没城楼,玉泉城不断剥落坍塌,高温的热浪几乎扑到他们脸上,令他们不得不下令军队往后再退两千步。
临出发前,众将曾得到李稚的指示,即第一轮进攻后立刻撤退,等待城中内应行动,直到这一刻,司马崇才完全明白过来,李稚等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爆炸他曾见过一次,那一夜半座盛京王城毁于一旦,无数人葬身火海,而那场爆炸的威力与今日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长桥将火海隔开,李稚骑在马上,望着那似曾相识的一幕,“赵徽当了二十年皇帝,一辈子活得毫无价值,这也算是他为世人做出的唯一一点贡献了。”
他看向一旁的谢珩,谢珩明白他的意思,当日一场大火将梁朝推向覆灭,今日一场大火却为南国赢得新生,可见火焰本无善恶,只看掌握在谁的手中。
当初赵徽死后,谢珩接掌盛京,重整朝务,曾有人向他提议,销毁皇宫中所有的炉鼎丹药,在众人眼中,梁哀帝修道误国,这些火药暴烈而不详,乃是祸国殃民之物,同理,那群道士也应当被处以极刑。
羽林卫将清虚子拖出来,把火药一袋袋倒在他的头上,他奄奄一息地求饶命,在最后关头,裴鹤带着谢珩的命令抵达合函宫,一把捞住火折子,救下了他的命。
七百多卷火药丹方被整理出来,兵部专门开立黑火司,由裴鹤亲自掌管,专门制造与改良此物,五万人被征调入伍,很快发往盛京城外麓山一带,硫磺、硝石矿被大批开掘,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料。
裴鹤虽然严格执行谢珩命令,但一开始他其实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有何意义,直到谢珩带兵驰援北地的第三个月,他收到谢珩寄给他的书信,他把那封信看了无数遍,在那之前,根本没人想过这些东西能用在战场上。
盛京城燃烧的那一日,谢珩曾亲眼见到火焰吞没一切,那一刻他已经知道,这绝不是赵徽能掌控的力量,大乱之世这样一道烈焰从天而降,它注定要改变历史的进程。
随着两国战事愈演愈烈,战线不断北移,歇斯底里的氐人已经将所有筹码压上赌桌,谢珩也写信命裴鹤将配制好的火药运来北地,但具体用处,他也在心中思量,那一日李稚与众将聚在大营中讨论如何攻破玉泉城防,他一直没怎么出声,心中忽然就有了个主意。
于是在经过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的等待、商议、布局后,最终众人在玉泉迎来今日这场举世震撼的攻城大战。
作者有话要说:
裴鹤跟着那个倒霉道士一起改良火药,要么就是死活不炸,要么被一起炸死,好几次他差点就告别这个美丽的人间。
被炸到怀疑人生的裴鹤其实也不相信他做的这个半成品,所以在收到谢珩的信后,他想了想,为保万无一失,他运了超大大大大的量的火药,就差把矿山原料全都搬空了,什么原材料纯不纯也不在乎,就是一个量大管饱,然后大家就看到了一朵巨巨巨巨巨大的烟花。
谢珩:让你炸塌城墙,没让你把整个城炸掉,这城我们还要啊。
裴鹤:……哦。
第157章 玉泉之战(六)
随着时间推移, 爆炸逐渐弱下去,整座玉泉城浓烟滚滚,残存的氐人军队拼命逃出火海,结果刚一出城, 就见到严阵以待迎接他们的南国大军, 他们的眼神肉眼可见地绝望起来。
李稚抬手下令, 战鼓声如烽火一样瞬间燃爆三条战线,南国大军一拥而上, 一战斩获头颅无数。
日暮时分,玉泉城破。
鉴于城中火势依旧猛烈, 李稚并未下令让军队立即入驻玉泉,而是原地围城, 他返回驻地,灯火通明的南国大营中,结束了三线作战的各方将领陆续带着捷报赶回来复命, 每一个走进营帐时都是大步流星、神采飞扬。
这一场仗实在是令人等了太久,八千里路的隐忍与期待,至此终于扬眉吐气。
众人争先向李稚汇报自己的战果, 在外指挥作战时镇定自若的一群将军,此刻却像是一个个急需表彰的少年, 李稚难得被部下们洪亮的嗓音所淹没, 一句话也插不上, 萧皓见状想要提醒众人, 却被李稚用眼神阻止,他太了解自己的部下, 这群血气方刚的将军此刻太需要一个直抒胸臆的机会。
“氐人骑兵全军覆没,大火烧到现在, 逃出城的氐人不过几万,其他都闷在了城中,这一战他们损失至少三十万人以上,剩下的残兵败将逃往西边,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军团也彻底被灭,只有雪山营帐那边还剩下两座马场,里面只有马没有人,他们已经完了。这一战直接打开玉泉大门,前方就是氐人王城,他们已经无险可守、无兵可用,往前再也没有人能抵挡我们了!”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俘虏几个活的氐人将领,一群人长得太像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道那个叫安铎的,是不是也死在了城中,不过我们倒是已经找到他弟弟的尸体!”
“……你们也找到了他弟弟的尸体?”孙荃扭过头与司马崇对视,双方忽然同时停下说话。
就在众人还在七嘴八舌争论时,营帐外有人求见。李稚见状让众人先停下来,他仿佛已经知道来的是谁,“将他请进来。”
众人领会过来,孙荃率先问道:“殿下,可是玉泉城中的内应?”这可是此战的大功臣,他们一齐回头望去,等大帐被揭开,众将脸上各种表情瞬间凝固,像是不敢置信。
霍玄一身黑衣轻铠迎面而来,在大帐正中央站定,火色烛光打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令人目眩神迷,“末将幽州霍玄,参见殿下。”
所有声音霎时间消失,颜色杂乱的背景也渐渐隐去,仿佛营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李稚的眼神深邃而幽静,“将军请起。”
霍玄道:“王师大破敌寇,万里山河今日重归南朝,末将率十万汉室遗民恭迎殿下。”
李稚从座位上起身,他朝霍玄走去,伸手将其扶起,霍玄这才重新直起身来,李稚道:“南朝军队能大获全胜,首功当归将军莫属。”
霍玄道:“承蒙殿下愿意信任,好在终幸不辱命。”
李稚的手按着霍玄的肩膀,千言万语、前尘往事,一切尽在那一眼的不言之中,“赐座!”
众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稚所说的内应居然会是霍玄,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就连一向遇事无波无澜的萧皓都不由得眼睛轻微发直。
孙荃忽然上前屏退士兵,他亲自为霍玄拉开座位,看看他,又看看李稚,仿佛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殿下,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稚被他急切的语气逗笑了,“其实早在霍将军进入玉泉城第一日,他便源源不断地向我们输送周国情报,多亏他提前传递的城防消息,让我们对氐人兵力布防了若指掌,我才敢全力推进,诸位今日才能大破敌军。”
霍玄道:“殿下抬举了,氐人看似信任我,实则对我严防死守,我传递的消息不过寥寥,对大局影响甚微,此战还当归功于殿下与诸位将军。”
他忽然沉默片刻,像是有感而发,一时竟是忍不住涌上来的情绪,“一年了,我对得住当初为我而死的幽州旧部,祁都他们在天有灵见到这一幕,也终于能安息瞑目。”
当初战争爆发,整个南朝笼罩在亡国阴影中,幽州将领放下私仇全力抗击氐人,却因为力量孱弱而濒临溃败,以霍玄的挚友祁都为首的幽州将领对他道:“我们已经劈裂最后一寸铁,耗尽最后一粒粮,再也支撑不住了,一群残兵败将思来想去,唯有这项上人头还能再借君一用,我们相信以君的智谋,一定能反败为胜,今生无悔报国,太平来世再会。”
那十六颗整齐的头颅,象征着幽云的血性,史书千年将永远被这一抹血色浸透。
霍玄望着李稚眼神深起来,“我想太平不会更远了。”他的眼中有一种释然、一种死而无憾。
李稚道:“有这样的将士守护南朝,南朝永远也亡不了,他们的名字将列于史书第一篇,被天下人铭记。”
霍玄忽然说不出话来,李稚给出的是重若泰山的承诺,霍家旧事再也不会被提起,为国捐躯的将士将得到他们应有的荣誉,多少年了,一直互相残杀、彼此仇视的汉人终于又一次站在一起,想起了他们本就是手足兄弟、同胞血亲。
李稚道:“霍将军,带上你的人一起,随我们一同前往都思城吧。”
霍玄道:“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