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没想到谢珩会忽然伸手摸自己的头,一下子愣住了。
谢珩将那碎枝取下来,一垂眼看见李稚那惊怔的眼神,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收回了手。
李稚看见谢珩手中的碎枝,这才意识到谢珩是在做什么,他忙低声道:“多谢大人。”
谢珩听着这孩子有点变了调的声音,半晌才道:“夜也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李稚又追加一句,“秋天夜深露重,大人您多保重身体。”
谢珩看着他的脸,桥边有风吹拂而过,金色桂花落水无痕,他没有多说什么。
清池园外。
李稚照例行了一礼,然后起身,他目送着谢珩离开,谢家侍卫跟上去,光滑的青石长阶上反射着银色烛光,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辆马车,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依旧在望着那个方向。他抬手慢慢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忽然侧过头,忍不住笑起来。
第13章
这天晚上,李稚回来后没能睡着,他坐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枇杷树,以及树下那头走来走去的牛。
一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在他心头,连他自己也说不好那究竟是什么,他满脑子都是那条浸水的细长廊桥,世家公子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身后是如雾的桂花林。整个世界都是萧索黯淡的,但是那个人的身边却有一种温暖宁静的气氛,听着他说话,心中不会有任何杂念。
那只手伸过来时,刹那间全世界都变得温柔,整个人像是被前所未有的爱围绕着,那种无私的、广博的、对万物众生的仁爱,一下子笼罩住你,好像忽然变回小孩子,回忆起刚刚来到世上那被全世界拥抱住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被拯救了,或者说被祝福了。
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做的那个梦。那时他五六岁的样子,生了一场大病,是乡下流行的春瘟,老人说,这种可怕的瘟病是从一场风开始的,从春天开始流行,到了夏天如果病还没有好,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那年的春瘟来势汹汹,大人们还能捱过去,但小孩子命格轻,得了病几乎就没了。他病的很重,整夜整夜的高烧不退,后来他变得神志不清,口鼻里堵着大量淤血,他爹拼命哀求大夫再帮他看看,但请来的大夫全都是进门扫了一眼就走,最后一个大夫离开时,他爹在门口放声痛哭。
他那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觉得自己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他期待着和朋友们出门玩,但一直也没有人来找他。
有天晚上,他醒来时发现四五个人围在床前,有人正在给他诊脉,家中特别黑,不时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来。他爹就在旁边守着他,他有些害怕,他爹安慰他说这是他去城里请来的大夫,叫他不要怕。
他越过门槛看向外面的院子,忽然发现树下似乎有个身影,透亮轻灵,像一团白色的雾光。
他告诉他爹树下有个人,他爹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说:“没有人。”他和他爹说那里真的有人,他爹喃喃道:“兴许是神仙吧,神仙来了,说明病马上就要好了。”天快亮时,那个身影似乎也要消失了,他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却牵扯到病灶,痛苦地咳嗽起来。
看不清面容的少年闻声停下脚步,重新望过来,忽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支笛子,抬手吹起来,月光和笛声一起横流,院中默默收拾东西的大夫们仿佛全都看不见这一幕,他爹也别开了眼,只有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神仙似的人对着他吹笛子,他简直呆住了。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他慢慢地睡着了,那笛声就一直留在他的梦中,大约是因为病糊涂了见到神仙这事实在太过奇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小时候一直反反复复地做那个梦。
那个梦的气息,跟谢珩带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温柔,宁静,祥和。
手背上忽然传来冰冷的感觉,李稚抬起头,天上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有几滴飘落在他的手上。他的两条手臂搭在窗架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夜,他慢慢地笑起来。
东城的巷子中,天还没有亮,糕点铺子刚刚开了张,掌柜的收拾着干荷叶,一抬头忽然愣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李稚等在铺子外,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他。
这风雨交加的,掌柜差点没有认出来那是谁。
谢珩每天都是卯时准时起的,秋天这会儿天还没有亮,他换好衣服走进堂屋,看见案上摆着一只花梨木盒,揭开看了眼,里面是一盒荷叶包着的桂花糕,还是温热的。
他想起昨晚李稚期待的眼神,明白过来了。
谢珩拿起一块圆糕点,递到嘴边尝了一口。过了会儿,他很轻笑了下,确实是正宗的京梁风味,很多年没有尝过这家乡的味道了。
脚步声传来,管家徐立春端着一盒文书走进庭院,他站在长廊下行礼,谢珩示意他进来。
徐立春走进来,把文书放在案上,他也看见那盒糕点,“他倒真是殷勤,从前是借着送书的由头一趟趟地往这儿跑,如今又改送起了糕点,这天不亮就来了,淋了一身的雨,怀中的糕点倒是藏得好好的。”
“你看见他了?”
“今早门房过来通报,我出去瞧了眼。”
谢珩见徐立春似乎有话想说,“怎么了?”
徐立春道:“本来瞧着挺聪明的人,贺老和大公子也喜欢他,是个有前途的。可如今这么看,别是把聪明用错了地方,读书人整日弄这些花花肠子可不是好事。”
“一个小孩子而已,没多大心思。”
徐立春闻声有点意外,他看向谢珩,笑道:“看来大公子真的很喜欢那孩子。”
“把东西放下吧。”
“是。”徐立春点了头,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他起身退出去。
堂中只剩下谢珩一个人,他又看了眼那盒糕点,倒是也说不上有哪里很特殊,但确实意外的合眼缘。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说不太清楚,谢珩在道观中第一眼见着李稚就觉得那双眼睛很有灵气,后来见他懵懵懂懂地追着自己,还跑到谢府来,莫名觉得有意思。
《春时赋》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他写那篇文章时才十四岁吧,这么小的年纪能有这种才气确实难得,谢珩于是顺手照拂了下,其实换成别的年轻人他也会帮这样的忙,但回想起来,对那孩子他确实更上心些。
说来说去,大约还是合缘吧,他平时很忙,很少会花时间仔细思考这些不紧要的事,总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庭院中,天已经大亮了,雨还在下,几丛瘦竹在风中抖擞着,他抬头看去,脑海中莫名又想起徐立春那句“淋了一身的雨”,他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向案上那盒奶白色的糕点。
李稚照常过着自己忙碌的生活,每天在国子监看书、听讲课、写策论,唯一的不同是,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早晨都会去谢家送一盒新鲜糕点,他几乎没再遇到过谢珩,但那些糕点谢府全部收下了,仿佛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对方接受了他的好意,李稚察觉到这点时心中很高兴,他没奢想过太多,对方没有拒绝就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
等到掌柜的将盒中的桂花糕换成梅花糕,李稚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这是李稚在盛京过的第一个冬天,他早就听人说东南的冬天很冷,下起雪来可以淹没人的膝盖,乱世荒年经常成批地冻死人,李稚还没有见到传说中鹅毛大的雪,但是他确实已经感受到这种锥心刺骨的冷,怎么说呢?他当时就跪了。
李稚的家乡京州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恶劣的天气,写家书时他怕他爹担心,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但其实秋末他就已经扛不住了,穿多少件衣服都没用,这儿的风似乎能够钻骨,他每天出门感觉像凌迟。
令他意外的是,他爹这个一辈子从未离开过京州的人却好像未卜先知,早早地给他寄来几件御寒的冬衣,并且叮嘱他备好炭火。
李稚收到信时差点都要感动哭了,他觉得他爹对他真好,在这种完全无法用衣物去抵挡的严寒中,只有来自亲人的温暖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慰藉。
对门的杨琼平生就没见过像李稚这么怕冷的人,每次看到他哆哆嗦嗦出门都觉得叹为观止,而李稚看他的眼神也差不多,你们弘农人真的不怕冷的吗?
每天雷打不动穿着两件衣服出门的杨琼是这么回答他的,“在我的老家这天只能算入秋。”
“等你们入冬我可能要入土了。”
杨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真有这么冷吗?”
李稚拼命点头道:“有。”
两个互相看对方是奇葩的室友,你穿你的单衣,我穿我的棉袄,彼此都在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装,而这天气也确实一日冷过一日了,当弘农人终于穿上暖和棉衣时,李稚的噩梦也到了。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杨琼在这一刻终于相信李稚是真的冷,他觉得李稚都要冻死了。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杨琼坐在院子里煮茶喝,头顶传来咿呀一声响,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阁楼,裹得严严实实就留双眼睛露在外面的李稚打开门感受了一下外面的风,那眼神说他是氐人细作杨琼都信,忽然李稚砰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会儿,门再次打开,在看到李稚穿得像头熊一样爬下楼梯时,杨琼终于没忍住,“你是把被子穿在里面了吗?”
李稚哆嗦着看向他,声音埋在衣服里有点低沉,“我试过了,穿不进去。”
“那你这里面是?”
“衣服。”
“敢问您一共穿了?”
“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
“……”杨琼点了下头,“天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看起来你应该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稚一双冻得发红的眼睛盯着杨琼看。
杨琼喝着热茶道:“孩子,实在不行还是回家逃命去吧,现在跑应该还来得及。”
李稚没有说话,吸了下鼻子,用手臂把衣服往上划拉了下。
杨琼看着他艰难地迈过门槛,转过身出门往右走了,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原来吏部传闻中,一个京州人来盛京做官,一看下雪连夜跑了的笑话是真的啊,说起来吏部那帮混子干活不行,搜罗官场笑话倒是一绝。
李稚虽然被嘲笑,但他觉得这会儿面子什么的他已经顾不上了,冻不死就行。他照旧去铺子里买上两份梅花糕,预备着和往常一样把糕点送到谢家,然后再去国子学看书。
因为走在街上被风吹着实在太冷了,他的脑子转得没有平时快,等他到了清凉台右大街,他忽然发现,今天的清凉台似乎有些不一样,几条街道格外的安静。
他扭头望向京兆府,很快注意到京兆府门口挂着的两对红漆对联被拆了,他下意识往前看,所有府衙门口原本有的对联以及挂着的灯笼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天空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雄浑庄严,李稚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是东华楼的方向。
东华楼,在鸣钟。
李稚被这个念头惊了下,身上的寒意瞬间消散,他加快脚步,一直来到谢家门口,谢府门前的琉璃灯盏也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飘下来,模糊了李稚的视线。
元德十四年冬,盛京下了今年的头一场大雪。谢珩的祖父、谢照的父亲、退仕多年的先一品太保、太傅、太师,梁朝第一位开府仪同三司、假黄钺的四朝老臣、北州一代大儒谢晁老逝于邺河,年七十六。
东华楼自先帝驾崩后十四年来第一次钟鸣,皇帝在广安殿恸哭三日,颁布诏令,天下缟素以示哀荣,十三州长官闻讯入京吊唁。
李稚站在谢府门口,他看见白色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久久不能言语。
第14章 (抓虫不
谢晁的灵柩自邺河扶送入京的那一日,沿途白色灵幡成阵,哭声不绝,路祭的布素车辆摆了百来里,浩浩荡荡如滚地银山,那是李稚自入京以来见过的第一阵仗,他站在红瓶巷口望着那盛大的车队,莫名喘不过气来。
这是真正的举国同丧,皇帝赵徽不顾劝阻亲自服素出城迎棺,在看见灵仗时泪洒长襟,当即下令,朝中士宦之家禁声乐半年,并在城外举建“望乡台”,谢晁的丧仪礼制等同于一等懿国公侯,仅次于皇帝殡天。
一夜之间,京中缟麻白布宣布告罄,当天闻讯前往吊唁的京官充塞了清凉台的各条街道,马车、轿子停在雪夜中,不时有谁家的仆从急匆匆地从路旁低头走过,脚上缠着深黑色的布条,走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谢家子弟从各州郡赶回盛京,一架架马车陆续驰入城关,这盛京好似变了天。
贺陵收到谢晁逝世的消息,长叹了一口气,他与谢晁的年岁相差不大,两人都是建中时期的名臣,往来渊源颇深,听闻好友溘然长逝,他默然写了一夜的殃榜,第二天命李稚收拾东西,与自己一同去谢家吊唁。
李稚早就已经换好黑色衣服,他陪同贺陵来到谢家。
贺陵一进入庭院,还没有进去大堂,遥遥的看见那白色灵幡不由得先伤心,李稚见他似乎有些站不稳,忙伸手扶住他。贺陵示意李稚松开手,他慢慢地整理好衣襟,重新往前走,李稚不放心地跟上去。
谢家上上下下都已换了白色丧服,徐立春听闻贺陵前来吊唁,他走出来接引。来往有同来吊唁的京中官员,见到贺陵都同他行礼。
徐立春劝道:“贺老保重身体。”
“谈什么保不保重的。”贺陵抬手道:“去看看吧。”
李稚一边帮着撑伞遮雪,一边无声地跟上去,帘子揭开,他一眼就看见站在灵柩前的谢珩。
堂中一众谢家子弟中,只有谢珩与谢玦穿着白色的斩缞丧服,这是梁朝礼制中最重的丧服,用生麻搅浆割成成衣,断处外露不加修饰,套在外衣外面,以示对亲近长辈逝去的悲哀沉痛。大冷的雪天,谢珩只简单地套穿了两件衣服,其中一件还是生麻丧服,脸上看起来平静无波澜。
见到贺陵,他走上来。
贺陵望见那尊灵柩,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那年我刚到江陵,十二三的年纪,想要拜老师求学问,老师不肯收我,我心中很不服气,于是当场做文章,跪在雪里冲着老师的家门大声喊。没一会儿,门内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我喊一句,里面就接上一句,那会儿江陵还有宵禁,城中的人全都跑到街上来看,戍卫没有办法,最后连太守都来了,大家都在猜是谁能赢。一连好几个时辰,我跪在雪地里冻得扛不住,平生没输过,实在气不过,爬起身去拍门,刚喊了一句‘你出来’,他就出来了。”
贺陵说话间眼前好像又浮现出当年那场景,江陵城拥拥嚷嚷的街道上,门忽然被拉开,他拍着门一时愣住,里面那少年笑着问他:“出来了,怎么了?”
一眨眼六十多年都过去了,一想起来那清澈的声音却仿佛还在耳边,人生有幸逢一知己,老来白头想起来都还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