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亢奋的李稚并未察觉到谢珩的异样,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设想,“等科举在南方重开,一切势力重新洗牌,东南的朽木才会明白,何谓不可抵挡之势,他们什么也阻止不了,北方的门户朝着整个中州敞开,变革的思潮将席卷天下。他们憎恶什么,恐惧什么,我偏要去做什么,今后海内必将归顺北方,新朝政见必将改变天下。”
谢珩注视着李稚,那张脸熠熠生辉,他看得目不转睛,他能感觉到,其实此生早已值得了。
第170章 金风玉露(三)
谢珩少年时曾认定, 乾坤可改,覆水重收,人生无不能之事,直到而立之年, 回首一生, 他才终于明白人力有穷尽, 力有不能及。
君不见,人生有憾, 江水滔滔万古流。
他这一生起起伏伏,登临过辉煌的权力巅峰, 也送别过凄风苦雨的梁王朝,亲人离散, 知交零落,这条路上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
遇到李稚,是他这一生当中最幸运的事, 或许是上天垂怜他形单影只,降下这一个人来到他身边,相知相许, 相爱相念, 两人只度过了短短数年光阴,却豁然照亮了彼此的一生。
他想陪伴他一直走下去,正如他所期许的那样,千年万年,永结同心,但人生有太多不得已, 终究不能得偿所愿, 愁肠百结, 散做西风。
新朝基业,起于戎马,兴于改革,成于造化。他愿意成全赵慎一片苦心,也愿意倾其所有成就李稚,他想望着李稚一路往前走,扫尽万马齐喑,为这天地万象带来一片新声,至于南梁的旧人旧事,就让它永远地埋葬在过去吧。
前路漫漫,长风皓月,不必回头。
谢珩心中什么都清楚,然而他依旧望着掌心那枚白玉同心佩,在房间中默然坐了一夜。
人生最难是别离。
次日,李稚与夏伯阳约好来到将军府找孙荃议事,勒令任何人不许打扰,一群人就霍玄的事情讨论了很久,院子里忽然响起喧哗声。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萧皓硬生生闯了进来。
李稚道:“怎么了,有急事?”
萧皓神情有异,却不知为何没有说话,李稚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萧皓快步走上前,附在李稚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李稚的神情骤变,忽然起身往外走。
不明所以的夏伯阳忙喊道:“殿下!事情还未商议完!”
“备马!”李稚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夏伯阳被惊到,不禁回头看向萧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同殿下说什么了?”
无论孙荃和夏伯阳百般追问,萧皓却始终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盯着门外,好像丢了魂。
谢珩入宫面见赵慎那日,萧皓也在皇宫中,他正巧撞见谢珩觐见,事后他打探得知了赵慎的决定,赵慎下令不必宣扬,显然是不愿让谢珩离开的消息传到李稚耳中,他虽然惊诧,但也只能沉默。
可今日眼见谢珩出了城,他心中的天平却愈发动摇起来,他跟在李稚身边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谢珩对李稚而言意味着什么,谢珩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李稚,李稚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两个人互相是对方的一半魂,丢了要痛苦一生。
他骑上马来到将军府报信,他自然知道这是抗旨,但一时竟也顾不上了。
城门口,守卫正按部就班检查通关文牒,裴鹤上前与其交涉,随行的宫侍取出皇宫令牌交给裴鹤,让他展示给对方看,守卫确认无误后,正要放行,城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稚追了一路,堪堪赶到,一把勒停身下的马,顾不上被风吹乱的头发,迅速扫视着人群。
“裴鹤!”他忽然吼道。
裴鹤回过头去,神情立即变化。
李稚翻身下马,大踏步往马车方向走,裴鹤忘了上前阻拦,为首的宫侍惊得迎上去,却被李稚猛的推开,“滚开!”
他来到马车前,急切地伸手,一把揭开厚重的车帘,看向马车内的人。
谢珩迎着他的视线,目光定住。
李稚抢先道:“什么都不必说了!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去找皇兄谈!”他骑马追赶了一路,额头与鬓角上全是汗,他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你不能走!”
谢珩久久地望着他,显然没想到他会追上来。
李稚道:“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商量,我会去说服皇兄。”
谢珩道:“桓礼的书信我看过了。”
李稚忽然停了下,“我并非有意瞒你。”
谢珩点头,“我知道。”
李稚的声音骤然急切起来,“再给我点时间!这件事我能摆平,你也看过桓礼的书信,你知道他本无此意,他上书只为保全谢氏尊严,只是被人拿来借题发挥,至于霍玄那边我已经在着手处理,相信我,一切风波都会平息。”
谢珩道:“新朝政治尚未稳固,你刚摄政便要动手整治青州功臣,势必失去西北民心。何况你又如何知晓,桓礼本无此意?”
李稚停住。
谢珩心中清楚,李稚找到孙荃商议军事,明显是有了动兵戈之心,但这绝非理智之举,用武力威逼青州屈服并不难,但人心不能失而复得,他不能让李稚刚刚摄政就陷入如此境地。至于桓礼,没人会比他更了解世家的心理。
谢珩道:“世家之主所代表得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更是他背后站着的所有家族,九姓十六氏,借助他之口向新朝发出声音,这其中不乏有子弟战死清江的金陵世家,他们仍对前朝荣光念念不忘。”
李稚没了声音。
谢珩道:“待我离开雍京后,桓礼自当明白如何做,届时你将东南分而治之,二十年换一代人,他们终将归顺于你,霍玄与青州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不!”李稚摇头。
谢珩只是望着他。
他们其实心中都明白,这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也是赵慎的旨意。李稚一直盯着谢珩,似乎说不出话来了,“能不能不走?你答应过我的,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谢珩被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注视着,心也跟着颤动起来,“我不能不走啊。”
“为什么?”
谢珩被李稚问住了,他们明明都十分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但李稚仍是追问他“为什么”,他能切身感受到李稚的慌乱与执着,低声道:“这儿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我需要你!”李稚脱口而出,他浑身剧烈颤抖,仿佛在极力抵御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我需要你,我永远都需要你!”
谢珩没料到他会如此说,心脏剧烈抽搐了下,心如刀绞不过如是。
李稚道:“能不能不走?”这已经不是挽留,是哀求,不要走,别这样抛下我一个人。
谢珩终于张开口,想如往常一样安慰李稚两句,但一出口嗓音却沙哑至极,“总能再见的。”
李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颗泪水忽然从眼眶中掉落下来,他却仿佛察觉不到。
谢珩看着他,不忍再看,却又仍是看着他。
李稚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一口气道:“我明白了。那好!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跟你一起走!你要去哪儿,天南海北我都跟着你。”
追上来的萧皓正好听见这一句,他吓了一大跳,立即从马上下来,阻拦道:“二殿下!”
什么天家富贵,皇图霸业,甚至是贯穿他一生的责任,他在这一刻尽数抛下,李稚紧紧拽住车帘,“我跟你一起离开雍京!”
谢珩终于轻轻倒吸一口气,稍微别开了头,他几乎不敢再看李稚的眼睛,只要再看一眼,他怕自己也会当场失态,过了片刻,他才哑声道:“回去吧,好好照顾陛下,替他守护好雍京。”
被提醒的李稚清醒了一瞬,赵慎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刻抛下他,但他也绝不可能放谢珩离开,他浑身颤抖得愈发厉害,望着谢珩的眼神愈发肝肠寸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谢珩望着他道:“那些我曾经没有做到的事,没有能够弥补的遗憾,我盼望着能由你去实现,我相信你一定做得比我更好。”
李稚忽然倒逼了下泪水,他像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情绪,灵魂像是七零八落的,每一块都找不到归处。
他留不住,他意识到,他留不住谢珩。
谢珩被他身上覆顶的绝望情绪所感染,眼神也跟着颤动起来,他低声喊他的名字,“李稚,看着我。”他伸出手握住李稚紧紧拽着车帘的手,“我等着你,我会一直都等着你。”
无论今生是否还能重逢,我的心始终都在原地,朝朝暮暮,一直等着你。
李稚抬起头,两人对望良久。
谢珩道:“回去吧。”
李稚依旧没松开手。
粗糙的布料从掌心滑出去,车帘放下了,裴鹤骑马在前方开路,马车继续往城外行驶而去。
李稚仍是站在原地,他仿佛连移一步的力气都失去了,回头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谢珩!”
马车内,谢珩袖中的手攥紧那枚白玉佩,他终于落下泪来,世间多少遗憾,多少怅然与伤怀,一下子竟是看不清了。
李稚被追上来的萧皓拦住,他站在原地很久,一张脸刷白,忽然剧烈地呕吐起来,萧皓忙扶住他,“殿下!”李稚低着头,喉头一腥,猛的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萧皓一看清血迹,厉声吼道:“殿下!殿下?”
第171章 金风玉露(四)
谢珩离开雍京时, 赵慎正在宫中接见季少龄。
案前点着一炉安神香,药香袅袅,赵慎久久不说话,季少龄道:“陛下似有忧虑?”
赵慎道:“我在想谢珩的事。”
季少龄道:“陛下是担心, 谢珩不愿听调离开雍京?”
赵慎摇头, “他会离开的, 当年南梁陆眺以识鉴闻名于世,他评价谢珩, 说他有圣人相,他的心中有大爱, 他是心甘情愿离开的。”
“那陛下是担心二殿下万一知道此事,会阻拦他离开?”
赵慎仍是摇头, “谢珩会说服他,阿衡与谢珩是一模一样的人,即便一时想不通, 但最终他也会想明白的。”
赵慎看得太清楚,正是因为这两人都是相同的人,所以他们才能接受分离的命运, 更不会怨怼旁人。他阻止谢珩与李稚当面告别, 不是帝王的冷酷,恰恰相反是帝王的仁慈,多情自古伤离别,倒不如默然分开,往后天长日久,两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清楚。
赵慎道:“他们做出的选择总是对的, 我只是不知道, 自己做的对不对。”
季少龄道:“陛下应当减少思虑, 多保重身体。”
赵慎道:“是我拖累了他,本来倒也不用如此着急的。”
季少龄道:“既然陛下属意二殿下继承大统,他心中自然也明白,帝王之路本就荆棘丛生,放弃多少,方能成就多少。”
良久,赵慎点了下头。
孙澔被萧皓叫来国公府,路上在听说李稚的病症时,他有点诧异,直言不讳道:“这么年轻就吐血,怕不是什么好征兆。”
孙澔为李稚诊脉,仔细号了很久,神情逐渐发生变化,他摆手让闲杂人等先退下,欲言又止地望着李稚,“殿下,您这是第一次吐血吗?”
李稚表情木然,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也没回答孙澔的问题。
萧皓替他回答道:“应该是!但也不好确定!”
孙澔自恃医术高超,一向是爆竹脾气,连新皇都得听他的医嘱,若换做平时,病人如此不配合,他早就起身拂袖了,可这会儿他却温和至极,耐心地问道:“殿下可还记得,自己从前有没有受过什么伤?平日中有无胸闷气短、心脏锐痛的迹象?”
恰好夏伯阳也在场,当时萧皓莫名其妙把李稚叫走,他觉得奇怪,便也来到国公府看看,正好听说李稚吐了血,忙跟着孙澔一起进入房间,一听这话他忽然想起件事,“当初青州之战,殿下确实坠马受过重伤,当时便胸口疼痛不止,站都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