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道:“说不清楚,总觉得江山列国,儒道真理,也没有他重要。”
清静居士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被这直抒胸臆的一句话给震撼到,最令他最不敢置信的是,这样深情炽热的话会是从谢珩这种清冷心性的人口中说出来的,他观察了谢珩良久,“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谢珩摇头。
清静居士终于道:“我倒是有些想见见你所等的那人了。”
谢珩也不知道李稚会不会来,于他而言,等待并不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他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往后剩下的时间太多,他愿意在这儿守着,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的心始终不移。
道选择了他,他却选择了红尘,红尘亦是他的道。
雨接连下了一个多月,每日往山外望去都是一片烟雨朦胧。
少年道士名叫小鲤鱼,性情活泼,一身自来熟的本事,很快便跟裴鹤混熟了,这一日,好不容易趁着天晴,他拉着裴鹤下山采买东西,忽然听见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一则重大消息。
“新皇派了晋国公来江左坐镇,这南方怕是要变天了。”
北上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在路边驿馆中闲谈,三言两语传出来,大家便都知道,当地将要迎来新的长官,于是都在议论纷纷。
小鲤鱼抱着一大筐新鲜李子,顺口将这事儿说给裴鹤听,谁想裴鹤却忽然停住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他。
小鲤鱼尚未察觉到异样,叽叽喳喳地说,“话说这小城从未这样热闹过,到处都是人,南北通关后,这条路就成为了南方人北上进京的必经之路,好多读书人都从这儿路过,说是要去赶考呢,引来了不少京州商贩在这条路上做买卖,还新立了一个嘉州府。”
小鲤鱼啃了一大口李子,补充道,“听说就是那位晋国公立的,说不定他是要留在我们这儿呢!”十二三岁的少年心性不定,对外界一切都还很好奇,他知道裴鹤的背景,忍不住朝他打听,“话说你从前见过那位晋国公吗?”
裴鹤点了下头。
小鲤鱼微微睁大眼,“他人怎么样?我听说他是新皇的亲弟弟,手段很是凶残,当地人都在担心这往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见裴鹤迟迟不说话,他大惊失色,“他不会跟你们有仇吧?”
一道视线远远地投落在他们身上,裴鹤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往一个方向望去,小鲤鱼见状也抱着李子转过脸去。
城门下,一列车队正行驶进城,清晨雾气太大,一眼看不清具体多少人,最前方是一行低调的玄甲卫队,为首的是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侍卫,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剑,旋钮上刻着千瓣莲花纹。
裴鹤清晰地记得那把剑的来历,昔年梁哀帝时,上元神宫中供奉着一柄传世名器,相传是春秋铸剑师东方冶所铸,两柄剑本是一对,共同呈铸昌鼎盛世,后来其中一柄在战乱中遗失,另一柄日夜龙吟不止,成了有名的不祥之刃,而今这把剑被新皇赐给忠心护卫之人,象征着以杀止乱,以戈止武。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萧皓骑在马上,望着不远处站着不动的裴鹤,在他的身后,那一辆马车也停下来。
小鲤鱼一句“那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莫名卡在喉咙中,他前后左右看了圈,发现对方确实是在盯着自己,这……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第178章 完结章
丝丝缕缕的云雾织成一片, 笼罩着雨中的寒天观,草木秀发,暮色渐沉,一缕紫烟慢慢从房间中飘出来。
清静居士这几日时常来找谢珩, 与之下棋、闲谈, 昨日他带了一炉香给谢珩, “此香名为忘尘,燃一昼夜而灭, 有清静安神之效。据说当人老了,每时每刻都会忘掉一件往事, 等到全都忘光了,便尘归尘、土归土, 恰似这香一朝成灰,所以我给它取名忘尘,人间事, 心中事,事事皆休。”
谢珩望着那一缕轻烟,透照着澄澈如水的天光, “倘若真能全忘了, 又何来遗憾一说。”
清静居士道:“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世间事哪有忘不了的,惟有情才忘不掉,无欲则刚,关心则乱,来去兜兜转转, 于是人间又多了一个风月情痴, 一桩风流孽债。”他像是在感慨, 又像是在惋惜,一双眼望着神情淡淡的谢珩。
昏暗的屋子中,一线细香已经燃了一个昼夜,点点灰烬积在香炉边沿。
或许是这一缕道家之香的缘故,谢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在这场梦中重新记起自己的一生。
幼年时与祖父在夏日树荫中下棋,湖心亭中有银鲤翻跳,层层波澜在他眼中荡开,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一去不返;
少年时孤身坐船来到盛京,烟雨江南里坐落着六朝繁华,也承载着无数雄心壮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再到青年时,一场大火焚毁金陵皇城,二十年来大梦初醒,至高无上的皇权撞碎在壁阶下,从此南朝士子去簪缨,策马幽云十六州。
每一幕画面都格外地清晰,仿佛是重新亲身经历了一遍,又转瞬间迅速淡去。兜兜转转,最终再次回到原点,定格在那一座笼罩着无边烟雨的黑白道观,他正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忽然一轮温柔似水的山月照入梦中,他沐浴着那如雨的辉光,一瞬间抚平了心中这三十年来所有的伤痛。
前世今世一切皆忘了,惟有那片亘古的月光,永远都留在了他的心中。
山隐寒翠,三清铃响,他倚着纱窗,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房间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束淡淡夜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香炉早已彻底熄灭,边缘泛着一点冰冷的紫铜光泽。
他很少午睡会睡到如此之迟,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世人皆说,黄粱一梦,其实说的亦是荒凉一梦。但闭上眼仔细想想,倘若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他仍愿意步入这场朝生暮死的大梦之中,只为再见一面那场盛世月光。
正因人生实苦,所以才需相互守护,不然这一生一世岂不太过孤苦了,他想起李稚曾将他认作明月,但其实他亦是他梦中明月,情之一字,自灵犀始。
他起身将灯重新点上,外面正下着冷雨,传来阵阵雨打树叶声,他提着一盏灯出门去。
他肩上披一件外衫,立在漆黑的屋檐下,望着山川落雨,庭院中风声萧萧,白桂花落满石阶。
就在他默然沉思时,院门忽然被咿呀一声推开,一点滚烫的灯火落在地上,波光粼粼的,他循声望去,目光忽然停住。
有那么一个瞬间,“忘尘”的香味尚未完全散去,袅袅地萦绕在庭院中,让他觉得这仍是梦中的一幕。
李稚孤身一人冒雨站在门口,他手中提着一盏道观的松油灯,淡金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身上,他脚下浅浅的水洼上,他就这么站在那儿久久地望着他,不说一句话。
谢珩与他对视了很久,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下一刻,他看见李稚忽然笑起来,他仿佛也被感染,下意识轻轻笑了下。
李稚突然大步冲进院落,飞光掠影般迅速穿过雨幕,一把用力地勒住他吻了上来,手掌压着他的脖颈,将他紧紧搂在怀中,那几乎抵死缠绵的力道,紧紧将两人捆在一起,他们在屋檐下用力拥吻。
伴随着道灯啪一声摔碎在地,两人脚下飞溅出一地金色光芒。
人间有恨,风月无边。
仿佛迎面打来一朵无比巨大的海浪,谢珩被那炽热到燃烧的爱意瞬间吞没,在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只闪过去四个字,生死相许。
“我来找你了,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一定会在这儿!”李稚几乎是紧贴着他的耳廓说话,声音莫名沙哑惊颤,“谢珩,我来找你了。”
谢珩盯着他的脸看,生平第一次,他的脑子跟一团浆糊似的,完全无法思考,心脏跳得快从嗓子里吐出来,他甚至来不及细想李稚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不自觉颤抖着手,握住他的手臂,要将他看得更清楚仔细些。
李稚一见他的神情,再也忍不住,猛的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前,与他紧紧相贴,“我将皇位交给了赵祎,她是兄长与皇嫂唯一的女儿,一位真正的新朝公主,我答应皇兄会辅佐她一世,只求你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不能没有你,世间一切都没有你重要,我愿意拿我所拥有的一切去换,拿我的命去换,只求你能留在我身边,皇兄答应了。”
他眼中似乎有泛开的水光,深深地望着谢珩,“他答应了。你已经失去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从今往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人生实在太短了,朝夕相见仍觉得不够,我只想与你长相厮守,一切都不重要了。”
谢珩像是被他所说的话所震惊,久久未曾说话,一点点用力地抓紧他,“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李稚浑身被雨水打湿,闻声他猛的抱紧谢珩,这力道一点也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有些疯狂,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错乱,这不像是有情人久别重逢后脉脉温存,简直像是要拽着人下十八层地狱,他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与谢珩的彻底糅合在一起,沐浴着血火重铸成一尊伟大的道像,永远立在这万丈红尘中。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真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别再离开我。”
谢珩捞住他拽得发狠的手,反过来紧紧地握在手掌心,没有关系,下地狱也没关系,去哪儿都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我永远都会陪着你,他忍不住低头亲吻李稚的侧脸,跟他依偎在一起,只这一个动作,他忽觉此生已经无憾,也再别无所求。
“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他哑着声音,轻声安慰李稚。
“我想你,分别后我每一日都在想念着你,我知道你也一样,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一样,永远都记挂着我等着我,谢珩,”李稚喊他的名字,借此诉说着分开后日日夜夜的思念与煎熬,重新与他拥吻在一起,惟有两个人紧贴着肌肤相亲,才能缓解他这长久以来无穷无尽的压抑,以及那无处安放的深情,这是他视若性命的爱人,是他骨中骨、血中血,“所有人都忘了你,我也不会忘了你,我一定会找到你。”
“没事,你找见了我,我也等到了你,我不会再放开手,也不会再让你孤单一人了。”谢珩仿佛下定了决心,活了大半生,曾以为世间种种皆已看淡,他从未有过如此心防皆溃的时刻,简直是一败涂地,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想伸手接住李稚,承托住他的爱、他的想念、他所有的一切,让他能安稳地降落在他的心上,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他对李稚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谢珩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前尘往事,南国风流,皆不足道,月光碎了一地,令他的心寸寸成灰,这一生唯有这么一次,他心中生出延绵不绝的后悔来,高山大川,雨水汤汤,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对李稚道:“我陪着你,我永远都陪着你。”
李稚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两道身影仿佛融为一体,倒映在满地潋滟水光中,六朝历史也为之默然。
清静居士前来拜访谢珩,正好看见这一幕,他远远地望着,并未上前去打扰。
山间道观传来一两声铃铛声,令人神思清明,道家洞识乾坤,也不得不承认,人间万物生发,最感人至深者,唯情而已。
第二天,雨后天晴,云雾散去。
名叫小鲤鱼的少年道士心不在焉地提着扫帚,装作扫地的样子,敷衍地划拉着树叶,实则视线一直落在院外。
一株偌大的青松树下,裴鹤正与昨日城门口撞见的皇家侍卫说着话,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过了会儿,只见裴鹤朝问个不停的对方啪的丢了个东西,对方神情蓦的一变,一把握住那暗器,张开手一看,一枚青红的李子,他明显顿了下。
裴鹤倒是非常自然地又拿出个李子,清脆地咬了口。
听见说话声大起来,小鲤鱼不由得悄悄竖起耳朵。
“这是陛下的旨意,天子授官,请他下山,他理当接旨谢恩。”
裴鹤不置可否,“你的剑不错。”亲赐护国之剑,划分江南州府,李稚这次来到江左,说是列土封国的待遇也不为过,新皇对这个亲弟弟的确格外器重,恨不得将一切好东西都塞给出远门的他,破格重新授官怕也是因为他。
萧皓看了眼自己的莲花佩剑,伸手按住。
梁哀帝将国运不兴的罪名按在一柄剑上,可谁料换了一个朝代,同一柄剑却成为国运昌鼎的象征,重新得见天光的,又岂止是一柄不祥之刃?是天下所有人。
这一刻,裴鹤才终于有些明白过来,谢珩为何愿意舍弃一切只为成全。
小院中,清静居士正在沏茶,沥水去沫,他将新鲜浆果的汁液滴入沸腾的井水中,谢珩走进来时,他刚好在候着火候煮茶汤。
谢珩在他对面坐下,他见状默契地将手中的茶壶递给谢珩,谢珩伸手接过。
清静居士手中捏着一柄青蒲扇,不时轻扇两下,欣赏着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不到片刻,两盏茶便沏好搁在梨花木案上,茶汤清澈明亮,弥漫着一股果李清甜。
两人一人一盏喝着茶,清静居士问道:“将要离开了吗?”
谢珩点头,“快了,这两日多有叨扰,特意来向世叔告别。”
“是因为昨夜来到山上的那一位殿下?”李稚来得低调,并未显露身份,但清静居士毕竟出身红尘中最鼎盛的豪门,一眼便看出对方来历非凡,龙章射月纹是帝王专用,当今天下能够僭越穿上身的,惟有那位深受新皇器重的年轻国公。
谢珩道:“是也不是,他尚未来得及提起,是我自己想离开了。”
清静居士听了这一句,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笑了笑,他挽留谢珩多日,终究还是留不住他,“入世不易,这一去,大约再也回不到山上来了,你当真决定好了?”
谢珩道:“我原也是等着他,他过来找我,我总是要跟他离开的,也是我想多帮帮他。”
清静居士没有再劝,“罢了,人生聚散原如梦,能如愿等到想等的人,亦是一桩幸事。”
谢珩道:“当年我与他初次结缘,正是在世叔的道观中,那也是一个夜雨霖铃的深夜,回首往事,恍然若梦。”
“是吗?”清静居士有点意外,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因缘在其中,他早已不记得这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心中感慨缘分妙不可言,“难怪他会来这座山上寻你,人生若只如初见,不知能减去多少遗憾啊。”
清静居士轻摇着手中的蒲扇,目光望向院外,谢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李稚刚好来到此处,领路的小鲤鱼看看院中的两人,又看看李稚,一脸无辜。
谢珩朝着李稚一笑,李稚也不自觉笑起来,眼神清澈至极,一瞬间莫名令谢珩梦回当年。
清静居士的视线在这两人中来去流转,忽然也感到一种没来由的轻松自在,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云霞蔼蔼,忽然一朝散去,苍山脚下,车马林立,伴随着嘉州府初立,新皇政令下至南方,南来北往的读书人齐聚渡口,一艘艘巨大的渡船停在滔滔江水中,预备着驶向那座坐落在遥远北境的新王都,他们在船上议论着新皇、旧事、古今风流。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
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塚荒台。
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几个读书人在船头高声吟唱,江边渔樵醉中应和。
青山依旧不改。
只待故人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