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没有说话,贺陵对他道:“我没事,药留在这里,你也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李稚看着他沉默片刻,抬手道:“学生告退。”
李稚出了门却没有回谢府,而是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而去,氐人使团此次抵京,与梁朝定下了阴山之盟,对方守信与否暂且不论,这毕竟是自梁朝立国以来签订的第一桩和平盟约,哪怕只是一纸空话,在政治上也具有非凡的意义,盟约签订后,为了弘扬国威,元帝下令,双方将会在皇室演武场展开一场比武,届时安排梁朝的将士与氐人使团带来的勇士比试。
李稚去了一趟国公府,要来了一张帖子。
等到了比武那一日,赵慎自然是也去了,身边簇拥着一大群金吾卫,他自从遇刺后,元帝就派了宫中禁卫跟随保护他,要说他也确实是个人物,有皇帝默许加背书,短短几日间便招揽到一大群人追随于他。
他用的方法也简单极了,看谁顺眼就闭眼大力往上提拔,无论你是什么出身、以前干什么的、是忠还是奸,上至文武朝臣,下至官兵小吏甚至太监,哪怕是以前得罪过他的,只要愿意效忠他,他直接大手一挥给予高官厚禄,更是许诺带人回雍州,在那地方士族的那套姓氏论全废,一切全都由他说了算。
盛京是个士族掌权的地界,许多出身不高的文臣武将地位不高,也没什么前途,被他这么一蛊惑,不免心生邪念。短短时间内,顶着士族的高压,他的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攀附投机之徒,若有通天的捷径,谁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在许多人眼中,给士族卖命是做狗,给赵慎当走狗仍是做狗,既然没什么差别,那宁可做恶犬,也不再做永无出头之日的看门犬。
双方在皇室武校场上遇到,赵慎打量着对方那群士族大人们难看的脸色,他也没说话,只转过身步上台阶,见过了皇帝,回身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了,萧皓站在一旁为他打着伞,元帝专门赐了他银狐糅皮的靠垫,他接过了皇帝贴身太监汪之令递过来的茶,与对方聊了两句,余光意外瞥见了一个人,视线忽然不着痕迹地停住了。
演武场下,李稚穿着身靛青官服,站在一群士族官员中间,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双方视线对上,赵慎只一眼就自然地收回了视线,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波澜,一旁的汪之令弯着腰同他悄悄聊道:“陛下很重视此次比武,特意命人从十营禁卫中挑选出最出色的武士应战,这是难得为国效忠的机会,许多年轻将士争先想要上场,有这等志气必然输不了。”
赵慎慢慢转着手中的琉璃茶盏,终于轻笑了下,那汪之令见状继续道:“陛下特意嘱咐,此处位置风景独好,台上台下是什么样子都能看得清楚,且受不着风,要专把世子的座位安排在此处,另有这一张温暖的银泷狐皮,乃是前些年宁州太守上贡……”
赵慎打断他的话道:“汪侍中。”对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多嘴,只招手让侍者上来小心侍奉。
赵慎重新看向台下,他没有再看向李稚,但余光可以扫见李稚仍是站在原地,李稚也慢慢别开了眼,双方的视线没有再交集,赵慎抬手喝了口茶。
偌大的演武场分了两半,右边是梁朝廷的官员公卿,梁朝尚朱,一眼望去满座朱衣,左边则是氐人使团,他们穿着被他们命名为“走服”的贵族服装,据说这是他们的新帝亲手改的服制,玄襟雪羽,比传统的贵族衣服看上去干练整洁许多,方便骑马射箭,肩上披挂着一条雪色的豹绒。
比试一共分为十二场,双方各派出四位武士,最终打败所有人即获胜。在演武台的正中央,有一方新凿出来的正方水池,高出水面一丈左右,是一座巨大的圆形武台,有天圆地方之意,同时也象征着晋河与阴山,这方武台是礼部官员所布置,可以影射出梁朝君臣上下的心思,他们确实对这场和谈倾注了很大的期待,希望自此将战争局限在这方小小的武台上,而非真正的西北边塞。
很快,双方的武士分立在武台的两侧,各自挑选了趁手的武器与盾牌,从十营禁卫中选拔出来的年轻梁朝武士修长挺拔,严阵以待的氐人武士眸光沉沉,双方隔空对视着,视线碰撞出些腾腾的锐气来。忽然一个梁朝武士提过枪大步往前走,从那行走的姿态就能够看出来,他绝对出身士族名门,这倒让观望着的赵慎感到意外。
说句实在话,赵慎心中对这群据说百里挑一的梁朝武士并没有抱太高的期望,所谓的十营禁卫,其实指的是京中的四万金吾卫加城防禁卫军,尤其是后者,是五年前改制后新建的一支年轻新军,许多都是二三流士族没地方安置的少年投身进去混日子的,其战斗力可想而知,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这群年轻的武士表现得非常出色,氐人武士几乎全程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是说单独某一个,而是所有的梁朝武士都表现得极为出彩,甚至不输于身经百战的雍州将士,可以看见对面座上的氐人使团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个个直起了身体,连一直和颜悦色的安铎也不再说话,只盯着那方演武台看。
撑着伞的萧皓心中也感到意外,低下头看向赵慎,赵慎沉默片刻,吩咐道:“去问问他们出自哪个营。”萧皓很快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他弯腰凑近赵慎说了两句话,赵慎听完忽然看他一眼,萧皓点了下头,确定道:“是豫州北府调过来轮戍的新军。”
赵慎在心中道:“豫州府如今的镇府将军是谢微啊,谢家人。”谢家不少人都外镇过豫、江两州,当年谢珩就是起自豫州,后来那位置上轮换了许多位谢家人,如今是谢微,这人是谢照的庶弟,也是谢珩的叔父。赵慎想着又看了眼那台上的场景,正好看见年轻的梁朝武士手一振,枪虚扫了半圈,在对方急忙提盾来挡时,猛地从上方越过对方的漆铁盾牌,剧烈摩擦时几乎擦出红色火星,一枪穿开对方肩上的黑色皮铠,在即将刺中对方的脖颈时稳稳停住。
台下观望的其他梁朝武士见状立刻大声喝彩,年轻人高兴得眼睛猩红,嘶吼似的欢呼声音也传到了遥远的看台上。相比较于梁朝这一方君臣谈笑风生,氐人使团一方却是全部冷冷沉着脸,氐人天性好胜要强,从输了第一场起脸色就不好看了,何况是连着惨败,一群人急得全部频频看向安铎,安铎慢慢摩挲着自己袖口上的雪羽花纹,眼见着又在欢呼声中输了一场,他终于扭过头对身旁的侍从用氐人的语言道:“把阿鄂斯找过来。”
演武台上,年轻的梁朝武士从坚硬的地砖上一把用力拔回了自己的枪,一抬头,却看见一个身形极为魁梧高大的氐人逆着光站在了面前,他莫名一晃神,握紧了手中的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刚刚那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这个氐人虽然脸色青冷发黑,但体型却并不算高大,只略比自己高半个头。氐人换了人,这就是他的新对手了。
照例比试开始前,双方会互相碰一下盾牌以示尊重,但对方根本不拿盾牌,也不拿任何的武器,就这么静静地垂着手站着,双脚略分开,眼神笔直,盯着对手,身上披着的如鳞黑色甲胄反射着青冷的光,年轻的梁朝武士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问他道:“你不用武器吗?”
对方或许是听不懂,也不回答他,眼见着比试要开始了,年轻的梁朝武士也只好放下了手中的枪与盾牌,准备与之肉搏,金鼓声响起,比试正式开始,对方仍是站着不动,直到旁边的氐人用氐人语言说了一句“进攻”,他好像只听得懂这一句话,往下扫了一眼,然后往前迈了右脚。
两个人撞在一起,梁朝武士试图要将其掀翻,手肘顶着对方的脖颈,他心中有十成的把握,猛地加大力量,砰的一声,忽然发生的变故让台下的呼喊声戛然而止,被过肩摔了出去的竟然是那名梁朝武士,他背靠地被重重砸在了地上,高大的氐人武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想迅速爬起来,却见一道拳风迎面而来,他连忙扭头避开,那力破千钧的一拳砸在了他的旁边,直接锤裂了地面,见没有砸中,提着血再次举起来,用力地锤向他,他睁大眼睛惊呆了,从始至终那名氐人武士的脸上都没有任何的表情。
砰一声,这次直接锤入地面一指深,那力量与速度令人咂舌。
梁朝武士完全是堪堪避开,借着巧劲迅速从对方的手臂下滚过,翻身而起,抬起头看向对方,对方扭头用三角形的眼睛看他,他果断抬起一脚踹向对方的肩,踹中了,对方没躲,他的眼睛猛地放大,脚被抓住,他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拉扯过去,空中翻了两圈砸在了地上,一大口血喷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停战的声音,一拳锤中了他的颈椎处,骨头震碎的声音传来,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所有人都惊呆了,全场死寂,而同时台下另一个梁朝武士猛地翻身而上,一脚踹开了那名叫阿鄂斯的武士,“他认输,我来!”
名叫阿鄂斯的氐人武士闻声回头看向他,他刚刚只被踹得侧了下身体,重新直起来就能看出他的身形大体没动,他在对方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重新抬起沾着鲜血的手,一拳又朝着地上的人砸了下去,这次是脖颈,地上的人一点声音没有发出来,那站着的梁朝武士眼睛瞬间翻红,抬手从架上抽过枪朝着他冲啸而去。
枪刺中了黑铁的铠甲,却没有能够刺穿,一只手握住了冰冷的钢枪,阿鄂斯抬头看向对面露出震惊的梁朝武士,他手中缓缓用力,枪开始震动起来,顺着枪柄传到对方的手中,直到对方扛不住巨大的力量猛的松开了手,枪尾猛地往下劈,砰一声撞在地面上,砖石尽裂。
阿鄂斯仍是站着不动,他静静盯着对方看,直到台下的氐人对着他喊道:“进攻。”
他握着抵在地上的枪,手顺着枪柄往下推,转了下,枪就落在了他的手中,对面的梁朝武士则抬手一把接过同伴丢上来的新的枪,金铁的冷光泛开,他后退半步,缓缓扫开枪。远处高台上,梁朝官员们还因为这突然的反转而目瞪口呆,连萧皓都看愣了,忽然听见赵慎道:“他打不过,叫停比武。”
命令还没有传达下去,武台上的比试却已经不管不顾地直接开始了,长枪架上长枪,同样的材质、同等的重量,阿鄂斯只是往前推了一把,撞击反弹的巨大力量便全部推到了对方的身上,鲜血瞬间从对方的虎口渗出来,阿鄂斯顺势抬头,那冰冷木然的眼神像是伏行的蛇,顺着枪柄蜿蜒而上,他盯住了面前年轻的梁朝武士。
就在支撑不住要松手之时,梁朝武士忽然往后弯腰,枪被震出去,却被另一种极为取巧的力量重新转回到手中,他与此同时后翻,落地时左脚后旋半步,巨大的惯性让枪尾甩向了阿鄂斯,砰一声打中了他的手臂,坚硬的黑甲瞬间被撞下来一大片,阿鄂斯站着没动,仿佛也感觉不到疼痛,他看了眼右手臂上挂着的残甲片,然后重新抬起头盯着对方。他用氐人的语言说了两个音节。
没人听懂,但是梁朝武士瞬间浑身都警戒起来。
梁朝武士再次出枪,这次只拼巧劲与速度,而绝不硬碰,可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仍是发生了,枪再次被握住了,年轻的梁朝武士猝不及防地流露出错愕,对方的速度比他快,快很多,来不及松手的他被一股大力拽过去,银色甲胄撞上对方的枪,对方当着他的面,抬起手,一切动作在他的眼睛都仿佛变慢了,梁制的铁枪一点点穿过了他的胸口,而事实上,这个动作是极快的。
台上,为元帝奉茶的汪之令手一抖,茶水泼出去一大半。而对面原本阴沉着脸色的氐人此刻却全无愁容,开始为自家的武士喝起了彩,安铎坐在座上没说话,肩上的豹绒被风吹开,他依旧是慢慢摩挲着袖子上的雪羽花。
名叫阿鄂斯的氐人,抬手抓住了那名梁朝武士的肩膀,一把将人扯着高高抬起,又将人摔在了地上,单手拖过人往外走,他带着人一起跳下了五尺深的水池,手抓着对方的脑袋,按在了水中,掌中用力,鲜血瞬间涌出水面,梁朝武士瞬间挣扎起来,他慢慢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无数的水花溅在了他的身上,观战的人全都彻底被眼前的原始而血腥的一幕给震住了,梁朝武士迅速翻身进池,而野兽似的氐人武士却仍是重复着那两个冰冷单调的音节,面无表情地将人往更深的水底按去。
这群年轻的梁朝武士误判了形势,他们心中只认为这是一场以和平为名的切磋比试,于是踊跃地报上自己的姓名,期盼着为梁朝赢下这场比武,他们甚至不在乎赢了之后是否会加官进爵,这群年轻人一看就知道出身名门,想要功名利禄多的是机会,而他们选择加入军营只能是因为热血与抱负,然而他们却没认清自己的对手。
氐人来京,为何带着礼物的同时,又带着一群骁勇善战的武士?从未与氐人真正打过交道的盛京士族也许是永远也不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了。
名叫阿鄂斯的氐人面对围攻上来救人的梁朝武士,三角形的眼睛眯了下,他似乎并不觉得受到威胁,手中反而更加用力,他忽然爆发出一声低沉如凶兽似的吼叫,手臂上披着的黑甲如锥刺般根根分明,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双手,他抬手一格,架住了一个梁朝武士踹过来的腿,反手将人拽着挥摔出去,他像是从某种沉睡的迷茫状态中苏醒过来了,鲜血唤醒了他,那双三角的眼中冒出了奇异的神采。
他一脚踩上那摔出去的武士的脊背,一旁敲得震天响的金鼓完全无法阻止这场混乱的战斗,一个个梁朝武士摔在水池中,纷纷吐血不止,阿鄂斯单手拖着最开始打伤他手臂的梁朝武士,朝着那个把鼓敲个不停的梁朝官吏走去,对方看他像座山似的朝自己过来了,直接腿一软摔坐在了地上,氐人武士仍是盯着他往前走,直到一柄银色的枪破空冲啸而来。
像是巨弓拉满射出的箭。
他侧头避开,枪刺破了开了他肩上的甲胄,露出了里面的金色衣料一角,那是氐人中血统最高贵的王族才能使用的装饰颜色,殷红色慢慢渗出来,他停下来,丢下了手中已经死了的梁朝武士,扭过头往来人的方向看去。
李稚一直都在台下在观看比武,正是他发现形势不对,立刻让那礼部官吏敲响金鼓停止比武,此刻他离那双腿瘫软坐在地上的礼部官吏也不过三四步距离,一把伸手将人拽过来,他也随着所有人一齐看向来人的方向,只一眼他就定住了,赵慎转着自己手臂上的护腕,扫了眼地上已经死了的年轻梁朝武士,然后抬头看向对方。
第52章 比武(下)
赵慎回头用眼神示意跟着的萧皓,萧皓放下左手收了伞,拱袖道:“是,世子。”他将整齐收好的伞递给跟上来的宫侍,手按上腰间的青章佩剑,走到那名满手鲜血的氐人武士面前。
看台上,梁朝君臣见到赵慎下场时,神色皆微微变化。这场比试打着和平切磋的名义,实则无论是梁朝廷还是氐人,双方都有暗中较劲的意思,谁都想压过对方一头。但梁朝君臣显然想不到这场比试会闹出人命来,虽说刀剑无眼,可氐人显然是一点颜面也不留,大咧咧地向所有人展示他们生来的凶狠莽撞,争强好胜之心溢于言表,直接当着梁朝皇帝的面杀死武士,酷烈手段令人不寒而栗,众人的脸色当下难看起来。
尤其元帝是极好面子的人,见到鲜血时吓了一跳,对方的举动在他看来不啻于挑衅,偏偏对面的安铎却仍是一副笑呵呵的老实巴交模样,还举手对他敬酒,那群氐人仿佛对这种场合早已经习以为常,打得越是血肉横飞他们越兴高采烈,一副茹毛饮血的样子,元帝心中不好发作,只对着奉茶失手的汪之令低声道:“蠢货!”汪之令也忙将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眼见着闹剧愈演愈烈,就在梁朝君臣全都面色冷峻、不发一言时,赵慎却出现在了演武台下。元帝一看到那道朱红的身影,莫名暗中松了一大口气,心放下来了,其他梁朝官员也是神情微妙。这位广阳王世子是什么性情,对面的氐人使臣或许不了解,他们自己人还能不清楚?这一败涂地的难堪局面,他们看了都觉得胸口发闷,何况是赵慎这种猖狂不可一世的人,怕是早火冒三丈了。
梁朝官员座中也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一句,“一物降一物。”
座中安静了片刻,又有人道:“广阳王府坐镇西北将近二十年,以此发迹,谁忍得了蛮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会见使团时我便见他全程黑着张脸、嗤之以鼻,根本瞧不上那群蛮人。”
“这对内对外一视同仁的模样,将他放在西北真是对了,谁想出来这么高明的主意?”
“是该给这群胡作非为的蛮人一些教训,蕞尔边夷尔敢称国?”
下排的议论低语声不断传来,言谈间难得称赞了这位广阳王世子两句,这真可谓是以毒攻毒了。而上座的三省高官则全都没有说话,老国公卞蔺整理着压了半截的袖筒,至于元帝,他重新接过了汪之令新奉上的茶,眼神中全然没有要下令制止混乱的意思,梁朝君臣上下忽然默契地达成一致,反倒令对面的安铎感觉到了几分古怪,他也看向那方演武台。
演武场下,赵慎授意萧皓去对阵那名叫阿鄂斯的氐人武士,自己则是负起了右手,李稚感觉到他就静静站在自己的面前不远处,自始至终,赵慎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那战局上,李稚也没有看向他,一把用力拽过那吓瘫了的礼部官员往后退。
萧皓与那氐人武士对面而立,右手缓缓从腰间一寸寸抽出了长剑,剑身通体漆黑暗沉无光,出鞘时有蜂鸣的声响。那氐人武士却没有看向萧皓,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赵慎,他忽然用汉话开口道:“阿鄂斯,我的名字,如今是周朝的皇子,将来会是新的汗王。”
那声音低沉晦重,却是非常标准的汉话,向众人亮明了他的身份,这个不服管束、我行我素、高大魁梧如野兽的氐人武士,原来是汗王最宠爱的的继子,将来或许会是新的汗王。他此行跟着叔父安铎来到梁朝,是因为他的继父告诉他,去外面的世界涨见识,果然,他在这里看见了数不清的女人、琳琅满目的珠玉、金翠辉煌的宫殿,却唯独没有见到像样的武士,真正的武士眼中有血性,这些人没有。
等他回去后,会将这些全都告诉他的继父。
他看向赵慎道:“你的眼神与他们不一样。”
赵慎轻笑了下,“杀了他。”他转过身往外走。
“是,世子。”年轻的侍卫右手挥开长剑,抬起了雨夜似的眼睛,一道冷冷的寒光从剑上走过,映入那双眼中,像是黑暗夜倏然亮起闪电。
阿鄂斯抬手一把握住了侍从丢上来的枪,挡住了对方的剑锋,撞击时猛烈的力量让他的胳膊抖了下,对方也受到了同等力度的反震,却立刻用剑劈扫过枪柄而轻易化解,眼见着剑锋要削过握着枪的手,阿鄂斯直接松开手,萧皓却忽然反转了下手腕,长剑像一条细线,走了个刁钻的角度朝着对方的头颅刺去,阿鄂斯猛地用枪挑开对方,同时侧身避开,一招过后,阿鄂斯换了只手握着枪,萧皓挽了下手中的剑轻盈却立,剑锋上有一道细长的血迹。
阿鄂斯感觉到脸颊上的血滴落到地上,火辣的痛觉传来,他终于正眼看了眼面前这名其貌不扬的侍卫,又看了眼不远处观战的赵慎,他忽然发出了一道奇怪的笑声。
这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一场比试,剑对上枪,一短一长,原本剑应该是有劣势的,但在那名广阳王府侍卫的手中,剑却完全没有落于下风,双方势均力敌,枪势凶悍,剑势灵活,力量与速度各占到一样巅峰,每一招都是进攻、交锋,没有花里胡哨的拉扯,下得全是最决绝的杀手,闪着火星的剧烈撞击声一刻没有停歇过,所有人都下意识凝神屏气,这与之前那两场比试不可同日而语。
萧皓四岁时被卫家收养,卫盛对他视如己出,让军营中最好的将军教他习武,他的天赋不高,但他是无疑是最勤奋的,一个枯燥的劈砍招式可以练上成千上万遍,直到谁也接不住。他知道眼前的氐人武士想要挑战赵慎,而赵慎的身上有伤,他必须为赵慎杀死这名氐人武士。
双方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水池边,伴随着一招凌厉到极致的横扫,阿鄂斯感觉到粼粼的剑光忽然闪过他的眼睛,等他抬头再次看清眼前的画面,只见到杀意从黑色长剑上腾啸而出,直线对准他的眼睛,生死关头,他却并没有惊恐躲避,而是直视着那道剑光,低声道:“我死了,汗王会让梁朝血流成河。”
他的眼神平静、阴森、血腥,手中抬起的枪削弱了那柄长剑的攻势,猛烈摩擦时削下一大片火红色的铁屑,在即将刺中他的眼睛时,剑忽然停了一下,一直观战的赵慎神色忽变,几乎是同时,阿鄂斯抬手一把牢牢握住了那柄剑,手中的枪转换招式,反客为主朝着萧皓的咽喉迅速刺过去。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便是送命。
枪比剑要长,在那堪称极限的一瞬,萧皓被迫选择松开了握剑的手,后仰避开那一枪,同时翻身,泛着青色幽光的枪从他的身下扫过,斩下一大片黑色的衣角,对方甩手将铁剑丢了出去,哐当一声响,如鳞如锥的甲胄早就被划烂了,脱落时露出内里大片的黄金色软甲,枪连着在地上刺了六道,萧皓迅速滚地躲过,每一块被刺中的砖全都瞬间粉碎。
阿鄂斯最后一枪朝着萧皓的头刺去,把全身的力量与速度提在手臂上,他的眼神冷酷得像是望着一只濒死的猎物,萧皓只能抬手去抓,却抓了个空,铿一声响,另一柄银色的枪稳稳地架住了阿鄂斯的枪,握住的黑色枪柄的手修长、苍白、瘦削,有着清晰的青色筋脉,看上去一点不像有力量的模样,但阿鄂斯手中的枪却没能再压下去半分。
萧皓躺在地上喘着气,浑身都是汗,他抬头看去,只看见半张逆着光的脸,“世子。”
“起来。”
萧皓翻身而起,一把用力擦掉自己的胳膊上的鲜血,冷冷地看向阿鄂斯,真论比武他早已经赢了,可却一剑也没有刺穿,对方上半身披挂着黄金色的软甲,外层的甲片用最珍贵的锻铁千锤万击后而成,刀枪不入却又轻薄如羽,底层则是一大张特制的鹿皮涂成金色,柔软温暖,似乎可以想见他的父亲是如何爱护他,为出远门的儿子穿上这样好的衣裳,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阿鄂斯问道:“你们南国人,脑子不行,武术不行,只会唱歌管什么用?”那双眼中有着蓬勃野心,以及对鲜血与暴力的渴望,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他们都不配做我的对手,你来。”他抬手指向赵慎的脸。
赵慎笑了下,此时几个氐人忽然跑过来,对着阿鄂斯用氐人的语言说了三两句话,阿鄂斯闻声看了眼远处高台上的氐人使团,遥遥对上了安铎的眼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淡漠地转回视线继续望着赵慎,赵慎扫开了自己手中的枪,在满是土灰的砖地上轻划了个半圆,似乎在感受这柄枪的重量与准心。
萧皓见状心中一惊,立刻道:“世子!我上吧!”别人不知道赵慎的身体状况,他却是比谁都清楚,他拼命想要拦住赵慎,却被赵慎用一个眼神眼神打断。而场外还有一个人见状也是脸色骤变,李稚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他们的动作已经预见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他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死死地盯着赵慎看,赵慎却始终背对着他。
赵慎看向阿鄂斯——这位草原汗王的王子,对方却已经摆好站姿,手臂用力往前推出了一枪。
盛京城南,永安街的角落中有家客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价钱全盛京城最便宜,几个月前住进来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书生,这两年京中有风闻,说是国子学或许要复兴科举,试点放在盛京或是宁州,很多七老八十的读书人闻讯来到盛京凑热闹,那穷书生也是撞大运的人之一,租不起贵的客栈,就默默黑在这个小店中。
要说起这个叫祁钟的穷书生,年轻的掌柜真是想想都莫名好笑,这人穷到什么份上?来时鞋子都没底,还是她看不过眼给他送了双旧的,每天只吃一个馒头,就着凉井水喝两口果腹,整日里就拿着两本破书在读,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科举重开的消息,瞧瞧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啊,回回她一说京兆处贴了新告示了,他就立刻跑楼下期待地问她是不是科举重开了?天知道回来他耳朵怎么这么灵。
到了后来,馒头也吃不起了,只能吃点更便宜的米粥,惨啊,她便同他道:“你说你这样子也不行啊,那科举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或许不开了呢,光读书也不能填饱肚子,你总归找个活先干着,这有手有脚的,先把自己养活了再说吧。”
穷书生睁着一双没光的眼睛看向她,用没什么底气的声音道:“我只读书,不干别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掌柜的看了眼他读的书,“可你这书读得也没什么名堂啊?”
穷书生睁大了眼睛,仿佛是遭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质疑我的才学。”
掌柜的问他:“你有什么才学?”
穷书生立刻换了一副高傲的神色,捋了把自己的旧的发黄的发带,打量了一圈,指着桌上的瓷碗道:“你知道‘器’有几种说法吗?器者,皿也,皿是什么意思呢?饭食之用器也……”
掌柜的打断他道:“那不就是个饭碗吗?”
穷书生仿佛被一拳击中,得了内伤似的看着她,良久才轻声道:“罢了,我不与妇人争辩。”
科举一直也没有重开的消息,穷书生只能愈发的穷下去,每日看着城南的告示墙,仿佛变成了一块望夫石,到最后连米粥也喝不起了,只能靠掌柜的施舍点剩菜剩饭过日子,一日掌柜的见他倒在井水边,还以为他饿死了,走过去一看,还好只是饿昏了,醒来后掌柜的劝他道:“我说你这怕不是要死我这房子里?你要不找个活吧。”
穷书生终于气若游丝道:“我……可我什么也不会啊。”
掌柜的问道:“都说是个人都有一技之长,你总会干点什么吧?”眼见着穷书生想着想着又要饿昏过去了,掌柜的忙扶了他一把,心道还真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也太没用了,不过瞧这脸长得还倒是还俊,估计实在不行……掌柜的正想着,穷书生道:“掌柜的,我着实饿的不行了,能不能给我一碗粥。”
“能,两文钱。”
穷书生看了她两眼,低声道:“看来我还是找找活吧。”
打那之后,穷书生便消失了两日,直到今日忽然又出现,那穷书生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模样,背着他的破旧书匣,他一进屋,掌柜的便问他道:“祁钟?真是你!我还道你饿死了呢?你找着活了没有啊?”
祁钟从衣袖中掏出些银子,把前些日子赊的账给结清了,“这活,不是很好干啊。”说话依旧是那副没吃饱饭的虚弱样子,抬起手时腕臂上还绑着绷布,像是受了伤。
掌柜的笑道:“不过好歹也是挣到了钱啊,干哪一行容易了?”数完了钱又道:“看这一身的伤,你这是帮人干苦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