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士族高门也收到了请帖,一看赵慎那请柬上的意思,不去不行,也只能惴惴地去凑了个热闹,结果到了一看,广玉楼已经坐不下了,坐席摆到了秦淮河边,连着一整条河的通明画舫。盛京官员们下了马车后面面相觑,这是请了多少人啊?他怕不是把整个京畿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全叫来了?
众人到齐半天了,赵慎自己却是姗姗来迟,他身上的伤本就没好全,马车行到半路,忽然又开始流血,李稚急忙叫停车,喊了大夫过来,劝赵慎说要不今晚别去了,赵慎自然没答应,对李稚笑道:“人已经齐了,都在等着你我,怎么能不去?”李稚也无话可说,只能陪着他歇了会儿,等伤口重新处理了,两人如约来到了广玉楼。
赵慎虽说身上带伤,一下马车,脸上却不显半点虚弱之色,一身朱红灿照着烛光尤显得盛气凌人、不怒自威,他轻拍了下李稚的肩,抬腿往楼中大步走去。珠帘被挑卷起来,声音瞬间静了下去,李稚跟在赵慎的身侧,也走进去,众人抬头看清那张脸,在座至少有一大半的人表情一愣。
按梁朝官员调动的规矩,众人只知新任大理寺少卿定下来了,且是赵慎亲自指定,但具体是谁,除了三省内部的高官,其他人并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照理说能够轻易打听出来,但奇怪的是,这次的人选却格外神秘,尚书台的知情人对此全都讳莫如深,问就是不清楚,一副不敢惹火上身的样子。
直到这一刻,在座的人才明白尚书台为何会三缄其口,竟然是他。李稚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当初贺陵收他一个寒门弟子为学生,这事在京师引起了不小轰动,加上汪循之死,他站出来指认赵慎,一时被盛赞为后生无畏,再往后来他在谢府当差,跟在谢珩身边进出谢府,清凉台谁不知道他是谢家一手栽培出来的心腹?
赵慎行事向来无忌,他胡乱点谁做大理寺少卿,士族都不会觉得意外,却唯独绝没想到会是李稚,这一出该叫什么啊?背主求荣?难怪尚书台不敢胡说,这是往谢府的脸上打啊。国子监掌司杜峻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乍一眼差点没敢认,少年穿着身鲜红色的圆领衫,珠帘一卷,他迎面走进来,明明是熟悉的面孔,换了身衣服却好似换了个人一样,跟在赵慎身后半步处,漆黑的一双眼,沉默安静。
和赵慎那身璀璨耀眼到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的红不一样,他那身正红色像是在安静地燃烧,是暗潮汹涌,赵慎第一眼看见李稚这身衣裳,就意识到他确实太适合正红色,野心藏在黑色的双眼中,少年坐在山巅静看疾风劲草,山登绝顶我为峰,这是一种无可复制的少年气质,他生来流淌着赵氏的鲜血,要拥着一身荣光。
赵慎落座后,见所有人都望着李稚,介绍道:“这位是陛下钦点的大理寺少卿,年少有为,少府高才,与我交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我今日特意在广玉楼举宴为他庆祝高迁之喜,只愿祝他将来平登青云、前程似锦。”又看向右手旁那一排不敢出声的大理寺官员,“往后我这位好友还需仰仗大理寺诸卿多照顾些。”
大理寺卿朱春芳已全然呆了,他作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昨晚深夜还在派人四处打听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到底是谁,却一直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他当时就跟妻子说,这事情恐怕不妙。他倾轧朝堂三十余载,也算是历经大风大浪,来赴宴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赵慎哪怕是当堂牵条狗来羞辱他,他也要宠辱不惊地夸一夸那条狗是怎样眉清目秀,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目瞪口呆,浑身如坠冰窟,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周围那圈同僚也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表情,如果说其他官员只是震惊错愕,那大理寺官员这边则仿佛是个个遭了晴天霹雳,这要他们如何祝贺?不开口势必要得罪赵慎,一旦开口祝贺李稚高迁,岂不是等同于羞辱谢府?这么个身份的人,放在了大理寺,这要他们将来如何与他共事?来之前怕赵慎牵条狗过来,如今倒觉得,这还不如换条狗。
朱春芳真是被吓着了,赵慎坐在上面盯着,他引以为傲的应变本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不作声地坐在原地,还是李稚自己抬手倒了酒,走上前去对着他道:“朱大人,今后还仰望您多照拂。”
朱春芳半晌才点了头,“自然,自然的。”
李稚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一抬手喝了酒,转身往座上走,朱春芳暗自松了一口气,手心发潮捏不住酒杯,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在座诸大臣神态各异,唯有那一拨雍州系的武将浑身轻松言笑晏晏,甚至还有人闲笑了起来,颇有鹰犬风度,他们纷纷起身走上前来祝酒,为首的那雍州参将道:“古来良禽择木而栖,这是老祖宗说的大道理,雍州骁骑营孙缪恭贺大人高迁,莽撞武夫肚子里也没墨水,只祝大人能够心想事成,步步高升!”说完一口喝完了酒。
赵慎扭头望向李稚,李稚重新端起斟满了酒的杯盏,遥对着那群武将一抬手,“多谢。”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赵慎见状抬起手搁放在了李稚的肩膀上,对着他笑了下。在座的清凉台官员见状神色又是一番变幻,有人自始至终没有出过半声,一旁大理寺的官员满脸如丧考妣还要强颜欢笑,只生怕这表态不够真实,会得罪了哪一方。
“诸位大人,是这酒不好喝,还是这菜不好吃,你们看上去为何如此的……狰狞?”那名叫孙缪的参将直言不讳,引得一群人笑起来,连孙缪自己都被说笑了,他这话音刚落,那群三省高官的表情微微尴尬,而朱春芳的表情确实更扭曲了几分。
尽管士族那边捧不起场,但广玉楼中却依旧热闹非凡,十三行乐师演奏着古调破阵曲,丝竹弦声响彻朱楼,飘出窗外,随着淮河水往外流淌,那乐声很有一番风起长林、沧海横流的意境,少年凭云而上,破九万里长空,直取天下先。赵慎有意按着李稚的肩膀,陪着他听着这波澜壮阔的乐声。这群来赴宴的人虽非雍州嫡系,却也是广阳王府一派的忠诚党羽,纷纷对赵慎表起了忠心,加之在座的皇室宗亲很是捧场,围着李稚的逢迎声没有停下来过,劝酒自然也没有停歇过。
正红色的袖子搭着额头,喝了一阵后,李稚低下头,他笑了下。座中有人不停起哄道,他该对赵慎敬酒,李稚心知这是有人想要看他的表态,他直起身,步下台阶,面对着赵慎站定,赵慎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于是换了个姿势躺坐着,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赵慎是皇族,臣子对他照例该行跪礼,李稚抬手捞起衣摆,单手按着膝盖,对着赵慎跪下,“承蒙世子提携,卑职李稚,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所有人闻声都看向李稚,唯有萧皓看向了赵慎,案前琉璃灯盏散出的金色烛光披罩着赵慎浑身,将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也照得幽幽发光,漆黑的眼睛像是被点亮了,他注视着李稚,正想说话,却又停下来,他用眼神示意李稚起身,转而懒洋洋笑道:“谢小公子,此番是不请自来啊?”
李稚闻声回头看去,一道熟悉身影闯了进来。
座中顿时静了下来,谢玦一身骑射劲装,衣摆如锋,大踏流星地从门口走进来,金吾卫从阶前围上来想要拦住他,却被他一个眼神定住,“滚开!”他今夜原是在武校场与朋友围猎,打猎到一半,无意中从禁卫口中得知今晚梁淮河夜宴的主角是李稚,眉头一皱,他回府找到裴鹤问清楚后,二话没说,转身就来了梁淮河,这一进来正好听见李稚说的话,他不由得嗤笑了声。
李稚看见是他时,神色明显变了变,他站起身。
谢玦盯着他道:“李稚,你也算个读书人,礼义廉耻这些东西我也不多说了,我只问一句,你能走到今日是靠谁提携,你敢再说一遍吗?”
赵慎问道:“谢小公子今晚是专程过来砸场?”
谢玦转脸看向赵慎,眼神冷冷的,“那就要先问问广阳王世子,今夜在梁淮河边摆下如此大的排场,是意欲昭告天下什么?”
赵慎道:“我在广玉楼宴嘉宾,不知是哪里碍着谢府了?”
谢玦忽然笑道:“没有,反倒还要多谢世子为谢府清理门户,否则走兽披皮,还真教人看不清狼心狗肺。不过仍是要多提醒世子一句,得势则聚若蚊蝇,失势则散若鸟兽,招揽一帮趋炎附势之辈在身边,只恐将来反害了自己。”
李稚看向赵慎,赵慎看出李稚不想计较,转着手中的杯盏幽幽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钟鼎之家,德尽则散,又岂能怪凤凰另寻梧桐而栖?”
这一句话说的慢悠悠的,语气也不正经,仿佛是大人在逗弄个小孩,谢玦都没仔细听赵慎说了什么,只觉得霎时间脑子一热,试问谁不知道李稚是谢府的心腹?赵慎今晚如此大的阵仗帮李稚办所谓的高迁宴,摆明了是故意耀武扬威,嘲弄谢府,他正要说话时,身后又有人进来,却是追上来的裴鹤。萧皓抬了下巴,示意侍卫放人进来。
裴鹤走进来,先对着赵慎抬手一行礼,而后转过身对谢玦低声说了两句话,谢玦闻声看他一眼,“为何拦着我?”裴鹤又低声说了两句,谢玦神色微微变化,抿着唇没有继续出声,忽然又回头盯了一眼李稚,而后转过身大步离开。裴鹤没有看李稚,只对着赵慎道:“失礼了。”说完也转身离开。
在座谁都看得出来,赵慎今日心情确实相当好,谢玦那副青筋直跳的憋屈表情甚至把他逗笑了,没想到谢府竟还有这样的性情中人,他换了个姿势慵懒地斜靠着矮榻,也没有同他们计较。过了会儿,他转而看向李稚,李稚立在纱笼前,拉长了的影子映在灯笼上,回过身朝着他走过来,仿佛只是一个再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简单地过去了,众人照旧寻欢作乐。
赵慎抬手揽住了李稚的肩,李稚看他一眼,笑了下,正好有人又上来敬酒,李稚抬起手灌了一口,果断道:“干了!”
楼外的灯花放个不停,添酒回灯,宴会依旧热闹非凡,赵慎身上有伤,李稚怕他熬夜伤神,让萧皓在广玉楼中另找了一间阁楼,好让他早点去休息,自己则是继续坐着陪众人喝酒,喝得多了,眼神渐渐沉下来。
吵嚷嘈杂的背景声中,他抬头看向那卷轻轻摇晃的晶莹珠帘,乐声徜徉,不知何时换了一支燕声古调,曲调汪洋肆意,盛极转而变得晦涩,如滂沱雨般落下,犹如沾染了臣子血,果然古来燕声多慷慨悲歌,李稚抬手又喝了一口酒,将所有涌上心头的思绪重新压了下去。
夜宴一直热热闹闹地行到深夜才渐渐冷清下来,李稚手按着额头,歇了会儿,蜡烛持续燃烧让楼中有些憋闷,他打算出门透口气醒醒酒。一走出广玉楼,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裴鹤立在光影半掩的屋檐下,回过头,一双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像是等了有一会儿了,“大公子有请。”李稚的酒瞬间醒了。
李稚站在原地,在明面上,他其实并不想和谢府搞得太僵,斟酌良久,他还是跟上了那道背影,刚一进入玄武街,他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靠在街边,谢玦正站在马车外,对着车上的人说着什么,夹杂着风声,遥遥的也听不清具体的话,只能够感觉到他语速特别快,仿佛心中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发现有人过来,他停下来,一回头看见是李稚,立刻又朝着车上的人说了一句。
“哥!他就是个攀附权贵唯利是图的小人,当初靠着谢府,如今是广阳王府,谁给他好处他给谁做狗!”
这一句明显是特意抬高了声音,让李稚听清了。
第58章 做菩萨的第四天
李稚装作没听见,拱手低声道:“见过谢中书。”
谢玦冷飕飕地看他一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先回去。”谢玦回头看了眼马车,终于转过身大步往外走。裴鹤不等吩咐,自觉踱步跟了上去。其余的侍卫们都不出声,巷子里仿佛只剩下了李稚与那马车中的人,靛青的车帘笔直地垂下,互相看不见对方,李稚不自觉地攥了下袖中的手,又松开了。
“小孩子性情莽撞,说了些气话,别放在心上。”
那低沉温和的嗓音听上去与平时并没有区别,让李稚莫名一阵晃神,想说的话都忘了,“没有,没事。”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下意识也变轻了。
在谢府待了快两年,谢玦的暴烈性子他也有所耳闻,这位谢家二公子平时爱独来独往,看似孤僻冷漠,实则嫉恶如仇,脾气一旦上来了,连谢家的长辈都管不住他,李稚之前还想他这回杀气腾腾地冲自己而来,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离开,却没想到原是谢珩亲自过来了。
就在同一刻,他脑海中反应过来,谢珩亲自过来叫走谢玦,是给自己留了体面,谢珩来都来了,却没有出现在宴会上,而只是让裴鹤去将谢玦带出来,很显而易见的,他没有要将事情闹大的意思。
李稚心情正复杂着,马车中的人问他:“你辞别谢府,是因为广阳王世子?”
那语气并不像质问,也丝毫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仿佛只是与他聊两句谈谈心,李稚没想到对方态度如此温和,反倒令他有些始料不及,在短暂的思考过后,他还是实话实说,“是。”
“那日见你说话时魂不守舍,以为你是有何难言之隐,本想与你说,无论如何,若是遇到了麻烦可以告诉我。你执意不肯说,我看着不放心,便去查了查,那日你救下广阳王世子后,留在宫中照顾了他几日,看来自那场比武过后,你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李稚闻声抬头盯着那张车帘,对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问他:“为何不说话?”
李稚终于道:“对不起,大人。”
马车中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似乎难得有些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看来你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为何仍要这样做?”从种种迹象都能够看得出来,李稚这副样子,确实不像是被人威逼胁迫,他是自愿选了这条路。
李稚又是一阵沉默。
“你想要当大理寺少卿?”
“是。”
谢珩听着外面传来的孤零零的少年声音,抬手将车帘揭开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李稚,视线忽然停了下。
少年静静地立在街巷中,一身正红色的圆领衫,衣襟随微风浮动,胸口金银二色绞织而成的瑞兽纹在幽暗中流光溢彩,不远处广玉楼为他所放的祝贺华灯飘满夜空,恰好有人放起了焰火,那一身红色忽然灿照在能够湮灭万物的辉光之中,少年回头看了眼那满天的火焰,眼神停了下,而后重新回过头看向他。
谢珩问道:“很喜欢焰火?”
李稚袖中的手早就已经重新攥成拳,他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平静,点了下头,“嗯。”
谢珩静静注视着他,李稚原本是与谢珩对视的,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稍微别开了些视线,“我很感激世子殿下能够给我这种机会,今日他办这场宴会确实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的主意,我资历不够,需要借他的运势,在其位谋其职,我将来会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情。”
谢珩此时记起了一件有些久远的事情,两年前他去送别季少龄,少年喝醉了在酒肆中高谈阔论,一字一句立誓道将来必要出人头地,那副少年意气的样子引得众人频频看向他,他一边想着一边打量李稚,“你今日承了他的情,将来则要为他办事,想清楚了?”
李稚道:“嗯,想清楚了。”
谢珩道:“真的这么想要这个职位吗?”
李稚闻声眼神动了下,“我觉得我配的上,尸位素餐三十年的朱春芳都能身居要职,为何我不能够做大理寺少卿?只是因为出身不同吗?给我这个机会,我会比他们做的更好。”
谢珩道:“既然这么想要,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李稚绝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刹那间没了声音,心口紧缩了下,一瞬间胸口的气都凝滞了。
谢珩道:“你既已执意离开谢府,我也答应了你,你另择去处,我原不该过问,只是广阳王世子此人确实并非良善,他性情暴戾嗜血,攻于心计,权欲旺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你并非是同路人。他杀死氐人武士,这无疑是英雄之举,可他却同样当街打死无辜官员,如此反复无常之人,你跟着他,将来恐不会有好的结局。”他望着李稚,“他这样的人,予之必为取之,将来你要为这些东西付出更多不值得的代价。”
李稚道:“只要能够得到想要的,我甘愿付出代价。”
谢珩道:“你想要的这些东西,我也可以给你。”
风吹过靛青色的车帘,沙沙响动两下,李稚好半天没有能再说一句话,手攥得极紧,他想开口说句什么,却最终只是用舌头顶着牙关,用尽全力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谢珩道:“论及私情,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有些事情你要考虑清楚,你还小,前程如锦,许多路行差踏错便回不了头,不要为了一时的意气而伤了自己。”见李稚不看自己,他继续道:“我当初安排你在谢府当差,职位确实不高,或许让你感到失落了,我的本意是你年纪确实小,多沉淀两年,将来再去任职便多了一份阅历,你若是不愿意等,我可以为你重新挑个职位。”
李稚只觉得对方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重重戳在他的心口上,心中酸楚无比又有种隐隐疼痛的感觉,他倒是宁可谢珩如谢玦似的骂他是个狼心狗肺之辈,或者哪怕是生气了,对他冷嘲热讽,他也稍微好受些,他盯着街巷青石板上的纵横砖纹良久,终于开口道:“我不能要。”
“为何?”
“士为知己者死,我答应了他,不能食言。”
谢珩看着他,“知己?对谢府是良禽择木而栖,对广阳王府便是士为知己者死?”
李稚拧着眉头,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理顺了思路,“他并非你所说的那样,过去我们都误会他了。”
谢珩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什么意思?”
李稚道:“多年来他保卫西北的王域,守护雍州的百姓,哪怕付出性命也不惜,正因梁朝有这样的将军在,氐人才不敢进犯秋毫。他并不想张牙舞爪,是盛京士族先步步紧逼,他才变成今日的样子,这盛京的朝堂正如危机四伏的山林,他不亮出獠牙,难道任由宵小围攻欺凌,保全自己又何错之有?”
“滥杀无辜也是保全自己吗?”
李稚闻声看向他,“那都是别人先招惹他,若是没有招惹他,他是不会动手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是我们都误会他了。”伴随着头顶焰火不断砰然绽放的声音,这一句话有些低沉难辨,回过神时正好对上谢珩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中什么也看不清,李稚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你对他的态度改观之大,短短两日言语间像是完全了解了他的为人,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出手替你解围。”
李稚的眼中倒映着流星似的火焰,他低声道:“他与我之间的过节,皆是误会,我少时偶然与他见过一面,他曾救过我的命,那时的他不是如今这般歇斯底里的疯子,那时的他像个目下无尘的少年神仙,站在月桂树下吹笛子,我总觉得那是个梦,那并不是梦,他原本也是个极为善良的人。”
谢珩问道:“吹笛子?”
李稚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谢珩为何单独问这一句,与他对视半晌,猛地回过神来了,瞳孔微缩了下,有些事情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了其中的关联。当初他在寒天观对谢珩一见难忘,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找了个话题非说谢珩像神仙,两人同床共枕时,也不忘和他一遍遍说起那心心念念的梦,这自然是存了想多与谢珩亲近的私心,他想着又下意识看了眼谢珩,原本只是豁然开朗,可不知为何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心却咚的一沉。
谢珩一句话也没说,这一眼对视得太久了,李稚的心莫名其妙开始慌乱起来了,他想要解释一句,刚张口却又没了声音,终于,他用力攥紧手,压下此起彼伏的动荡情绪,低声道:“抱歉,我认错了。”
谢珩依旧是注视着他,良久才低声道:“那人原是赵慎啊。”
李稚没有接话,他本想极力保持平静地与谢珩对视,顺水推舟地解释下去,可却实在扛不住对方的注视,稍微别开了视线,那一刹那流露出的痛苦之色没能够掩饰住,可以窥见他此刻的心境也是如何汹涌起伏、进退纠结,尽管只有一瞬间,立刻又恢复如常,却被谢珩看在眼中,他重新开口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会如此的巧合,真的是他。”
谢珩视线扫过那双反复松开又攥紧的手,他能感觉到李稚正在艰难地做抉择,或许早在心中已经痛苦了许久,过了许久,他才道:“一个多年前懵懂的梦,或许与现实并不一样,你小时候见过他,觉得他那时是温柔善良的人,可人是会变的,少年时的心性未必能够延续到如今,尤其是像他这样一生都在经历壮阔波澜的人,心境也自然有所变化。”
李稚闻声眼中的光闪烁了下,“可他仍是他,无论是变成了什么样子。”
谢珩道:“你确实是至情至性的人,年纪也小,在心中将诸多朦胧的事物看得至高无上,喜欢谁便觉得他一切都完美无瑕。但我想同你说的是,世上的事情并非如此,你所追寻的或许只是少时梦中的美好感觉,但长大了却要着眼于当下,仔细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什么,这世上并无真正的神仙,你好好想想。”
李稚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谢珩最后看他一眼,也没有逼他,一声扑簌的声响,车帘重新放下了。
李稚听着马车逐渐远去,他仍是站在原地,一直过了很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才终于慢慢转过身看向那辆马车远去的方向,许是撑做若无其事太久了,浑身僵硬无比,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他忽然抬手用力按住额头,转过身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走,风刹那间全吹在了脸上,整张脸都热了起来,流星似的华灯照耀着一整条无人的街巷,少年忽然仰了下头,一走进光明中,竟是有种忍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他重新收拾好了情绪,面无表情继续往前走。
马车中,谢珩沉沉地思索着,袖中垂下来一条雪穗,指腹摩挲着着那枚温润的白玉,神思却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座幽静的黑白道观中,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坐在棋盘对面慢慢喝茶,样子文文静静的,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从那其中生出清澈潋滟的波光来,白桂花落了一地,夜雨霖霖的深山安静极了,树深时见鹿,好像真的变了个人,走到了他的眼前来。
“我越看越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是吗?”
“我很久之前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面有个神仙在月下吹笛,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您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您真的很像是……深山里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