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目送季少龄的马车远去,眸光有几分缥缈,他本来已经要离开了,视线却又停住。
街角有一株枝干繁茂的桂花树,谢家的马车就系在不远处,一个少年正在不声不响地爬树,谢珩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正是刚刚在酒肆中高谈阔论的少年。
李稚还在往上爬,动作灵活得跟只猫似的,他挂在树枝上,伸手小心从怀中拿出刚刚从地上捡的两只雏鸟,轻轻地放回到窝中,一只雏鸟趴着不动,另外一只扑腾了两下,看起来似乎吓坏了。李稚趴在树枝上盯着它们看,眼神越来越迷离。
过了一会儿,喝醉的李稚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下不去了。他挂在树上一动不动,回忆了半天,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树上。
李稚正茫然着,树下出现一道身影,他听见脚步声,低头看去,眼睛忽然睁大了,“你……”
谢珩站在树下,抬头望着那挂在树上的少年。
李稚下意识喃喃道:“神仙?”
谢珩的眸光波动了下,他自然看出李稚喝醉了。不远处酒肆中杨琼急匆匆地跑出来,嘴里大喊着李稚的名字,谢珩对他道:“快下来吧,你的朋友在找你。”
李稚怔怔地盯着他看,他想说自己爬不下去了,但又忘记了开口说话。
“你需要帮忙吗?”
李稚点了下头。
谢珩道:“那你不要动。”
“好!”李稚双眼发亮地看着他,看起来很是兴奋,他笑起来,“我记得你,你是山里的神仙,我一直在找你。”
谢珩用眼神示意侍卫上去把这孩子小心地带下来,问他:“你找我做什么?”
“我找你,我是想跟你说……”后面的话含糊不清。
“想说什么?”
“你长得真好看。”李稚的声音很轻,加之喝醉了的神情,好似在说梦话一样。
谢珩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很轻地笑了下。
“我……”李稚突然说不出来话了,心脏骤然跳得特别快,一个走神,手没抓住枝干,他整个人从树上掉了下来,眼前随即一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觉得自己像是忽然跌入了一个美梦之中,他在那个梦中被全世界深深地爱着。
杨琼找了一大圈,愣是没找见喝多了的李稚,他又回到酒肆,忽然他看见李稚正靠睡在一棵树下,他忙走上前去查看,李稚身上披了件烟白色的外衫,睡得安稳又平静,看上去没受伤也没冻着,杨琼终于放下心来,撑着膝盖看他,“跑哪儿去了?这以后还真是不能带你喝酒啊!”
第6章
李稚宿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他拧着眉头回忆了会儿,像是做了个很好的梦,但又记不清内容。
他抬起手臂盖住眼睛休息了会儿,转过头去,忽然看见床头搭着一件没见过的外衫,是质地非常柔软的烟白锻,仔细看去上面还刺着水光似的鹤羽暗纹,他怔怔地看了很久,莫名转不开视线。
院子里,杨琼正躺在琼花树下读着家书,这一眨眼,春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日午后,丁峤转着钥匙来到库房,李稚正在清点旧书,左手捧着本册子,右手捏着支笔迅速记东西,时不时抬眼看向书架。
丁峤没出声喊他,就这么靠着门框观察了半天,原本杂乱潮臭的书库经过少年连日的打理早就焕然一新,书架被用木条重新固定过,每一层都垫上白布,底下铺着除湿的炭,腐蠹多年的旧书被重新搬到院子中晒过,有缺页的、虫蛀的地方,少年一趟趟跑国子学查阅资料重新补缺。
国子学那群书吏的脾气丁峤是了解的,眼高于顶惯是看不起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对方让他借书的?想了想,或许与他那个叫杨琼的礼部朋友有关。
丁峤想着又打量李稚两眼,一旁的案上搁着还没有吃的午饭——两个干馒头。桌下堆着一大摞书,其中有本补了一半的书摊开了,他扫了两眼,心道:“字不错。”他忽然想起有时他过来查个夜,这孩子坐在书库外埋头读书,那副沉心静气的样子,隐隐有几分疾风劲草的意味。
李稚录完东西回过头,忽然他的视线停住,他刚搁在案上的两个馒头不见了!原地摆着一只半旧的八角饭盒,他打开看了眼,里面叠着两大张胡饼,上面撒着肉沫和芝麻,底下还有一碟香油酱菜。
李稚下意识看了眼屋外,并没有见着人。
入夏后,李稚被调到红瓶巷的国子学府库当差。红瓶巷不远处便是清凉台,高门士族云集,附近还有尚书台、中书省,大门口来来往往都是朱衣权贵,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年头的小吏能谋个红瓶巷的差事真是做梦也能笑醒,哪怕只是在那些大人物面前混个脸熟也是赚极了。
照理说,这么好的差事本来轮不到李稚,这不是正好朝廷要修《金陵实录》,国子学这阵子人手不够,从底下抽调了一部分书吏过去帮忙,金匮府库正好就隶属于国子学。
丁峤这阵子对李稚的印象不错,这人性情温驯,手脚勤快,办事利落,最重要的是从不犯错,他收到消息一琢磨,索性把他给推了过去。
李稚就这样来到红瓶巷,他倒是没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每日依旧照常看书、点书、抄书以及帮忙打打杂。国子学的学丞华恩偶然间看见李稚写的字标,觉得这小吏的字很不错,不时把他喊进内堂帮忙誊抄些不怎么重要的文书、单子,日子久了,感觉用得顺手,索性也就把他留在了里面。
长夜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清凉台今夜举办夜宴,灯火通明丝竹不歇。
李稚奉命送一封书信给礼部给事中谭悦,他这样的身份自然进不去大宅,将信交给门房后,他正要从侧门无声地离开,却忽然听见朱漆大门哗一下被拉开了,几个身穿绫罗的高官急匆匆地走出来,侍从忙跟上来为他们撑伞,他们却大步疾走下台阶,抬手对着来人行礼。
远处一架马车缓缓驰来,周围人全都跪下了,李稚反应过来也立刻低身行礼。
雨中传来窸窣声响,墨绿的帘子被揭开,一个人下了车。李稚感觉到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大雨中隐约听见几句“谢中书”、“谢大公子”的寒暄话,李稚心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排面,这是清凉台所有的朱衣公卿全都出来迎接了?听上去还没几个人敢说话?
借着夜色和雨幕的遮掩,他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忽然间他整个人都愣了。
晶莹的雨丝斜射在巷子中,檐下绿璃灯慢慢流转,年轻的世家公子穿着身金青色的竖领袍步上台阶,一半的脸隐在黑暗中,另一半脸微微映射着夜的光华,萧萧肃肃,看不清眉目。忽然他不经意地朝着李稚跪着的方向望了一眼,李稚的表情难掩震惊错愕,对方似乎认出了他,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下,回过身与同僚继续往里走了。
跪在地上的李稚整个人都愣了,那不是……他在宁州府道观中遇到的那个人?
等诸位公卿全都进入府中,李稚才终于找到机会问清凉台的门人,他差点都没找到自己的声音,“刚刚……刚刚那位大人是谁啊?”
“那是谢中书,谢家大公子。”奉灯的门僮也被刚刚一幕所震惊,喃喃道:“他鲜少来参加夜宴的。”
“谢中书?”李稚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建章谢氏的人?”
“不然盛京还能有哪个谢氏?”
建章谢氏,谢家大公子,六百年簪缨世家,泼天富贵顶级门阀,一瞬间所有念头全都哗的涌入脑海,他怔怔地看向那扇大门,大雨倾盆,仿佛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脑海中只有那夜道观中男人对他说的那句话,“谢道吟,建章人氏。”
“谢中书,他是……谢珩?”珠子一颗颗迅速地串起来,李稚这些日子做的功课瞬间涌到眼前。
谢珩,字道吟,十二岁写下《望树台赋》被誉为“孤篇冠京梁”,十六岁出镇豫州,兼领江州牧,被时人认为有宣武遗风,当时东南第一的识鉴名家陆眺见而惊之,只留下了八个字的评语,“吾见其人,情何以堪?”
其父亲是被誉为“颓唐如玉山之将倾”的江左风流名相谢照,其祖父是北州一代大儒谢晁,湖心亭夜宴中,谢晁曾酒后对着众家人道:“我乃生照,照那得生珩?”认为其将来必将荣耀谢氏门楣。谢照即谢行检退隐东山之后,谢珩接掌谢家,这位被称为“兰亭玉树,高门珠冠”的谢家家主,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
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仙,那这样的人大约就是神仙转世吧。
没有缘由的,李稚忽然记起那漆黑的一双眼睛,恍惚间他又闻到了雨后道观中白桂花的寒冷香气,世外神仙的身影消失在寒山中。
这是梦吧?
李稚鬼使神差地并没有离开,他想要看看那个人会不会从这扇大门中再次走出来,他才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梦,或是某种脑子坏了才会有的不着边际的幻觉。
他忽然无比迫切地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雨越下越大,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楼台水榭中隐约有银烛闪烁,不时还有丝竹弦声飘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一直到这雨都快要停了,才陆陆续续有人从那扇门中走出来。
谢珩与桓家人聊完,离开府台,一走出门他的视线忽然停住了。帮忙打着伞的侍卫裴鹤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长街另一头站着个一声不吭的小吏,莫名有几分脸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见谢珩的样子,似乎是认识对方?
谢珩心中有点意外这孩子还没走,两人隔着淅沥的小雨对视着,对方似乎确定了什么,慢慢地笑起来,忽然猛地反应过来忙低身行礼,动作太急磕绊了下,连忙用手去扶着地。
谢珩这些年心性越发冷淡,总觉得这世上的事没多大意思,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那孩子突然摔了下的时候,他莫名很轻地笑了下。
裴鹤还在回想那张脸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身边响起个声音,“下雨了,给他拿把伞。”
“是,大公子。”
李稚低着头跪在原地,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他抬头看去。
“拿着吧。”裴鹤替他把伞撑开,递了过去。
李稚慢慢伸出手接过伞。
谢珩回身上了马车,李稚起身望着那架马车逐渐消失在雨夜中,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还是站在原地抓着那把伞发呆,终于他控制不住地笑起来,却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是觉得高兴,一种完全说不上来的高兴,高兴得他甚至有点懵。
那不是神仙,那是比神仙还要神仙的人物,他没来由地想。
第7章
李稚这两日有些魂不守舍,抄东西的速度倒是很快,那一手的字几乎要飞起来了。
因为朝廷下令修《金陵实录》,午后国子学派人到库房催他们送几套书去清凉台,名单是提早给了的,书也早就找好了,但却没有人想去送。
按道理说,这种能跟上面人打交道的机会大家本该是抢着要,但这事儿却另有古怪,原来清凉台那边要的许多古籍,要么是失佚了,要么是保存不好损坏了,要么这些书吏压根听都没听过更别提从何找起,拿错了还要挨骂,这绝对是个苦差事,谁接谁倒霉,自然没人想干。
等国子学的人走了之后,几个中年书吏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出了不想接锅的意思。
别看我,这大清早的我不想上赶着挨骂!
也别喊我,我一把年纪了,我搬不动这么多书!
忽然有人示意大家都别吵了,那人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埋头疯狂抄书的李稚,片刻后,众人都点了下头。
“李稚!”
“在!”李稚抬起头。
“清凉台那边要几套书,你给送过去。”
“好!具体送到哪儿?”
“谢府。”
李稚手里的笔忽然掉了下去,几个书吏看着他刷得亮了眼睛,心中吓了一跳。
“清凉台里的……那个谢府?”
“不然盛京还有哪个谢家?《金陵实录》便是谢中书领着修的,书已经收拾好了,你直接送过去就行。”
李稚啪一下合上书,“我马上去送!”他起身就走!
正好李稚的上司华恩这会儿不在,也没人提醒李稚这活不能接,众书吏略震惊地看着他点完书一阵风似的跑了,哇!现在的年轻人一听见能和谢家打交道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上赶着巴结的劲儿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啊。
众书吏对李稚没啥看法,只是抱着看后辈笑话的念头彼此默契地对笑了下,年轻人日子太顺了,总要经点风浪栽些跟头,才懂得什么叫谦卑恭顺。
李稚是被骂回来的,他被人堵在谢家侧门外骂了整整四个多时辰,从早到晚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双脚都感觉踩不到实地。暂居在谢府修《金陵实录》的国子学学士大多心高气傲,一般不会同这种小人物计较,然而在看到李稚送来的书时,他们终于出离愤怒了。
书全是错的,要么是破损了,要么就是干脆找不到了,没有哪本是没问题的。众人不由得想问,这些年你们府库究竟是怎么保存古籍的?按着名单去找,找了一个多月,就送来这堆东西?第几次了?学士们一本本翻过去,从一开始的脸色阴沉到最后直接把书摔在李稚的脸上。
李稚伸手抱住书,他被骂得有点神志游离,主要这事一直也不归他管,他这忽然一下子被骂有点反应不及,他拿着对方给他的单子,重新核查一遍书籍,确实如他们所说。他也没辩驳,只合上了名单抬手说:“诸位大人息怒,明日一早我再将书送过来。”
学士们听都不听,转身就走。
等李稚匆忙回到府库已经是傍晚了,书吏们大多已经回家,李稚从抽屉中取出钥匙直奔三楼的库房,他从袖中抽出那份书单,啪一声压在烛台下。
他看着眼前一排排看不见尽头的书架,沉住气闭上眼睛,按照记忆迅速搜索着书的位置,脑海中凭空迅速搭建起浩瀚的书海,书名一一划过眼前,找到对应的就刷得一亮,书海越来越亮,李稚在库房中迅速跑起来。
次日,早起没精打采的书吏们来到府库,李稚正在堂前埋头装书,他显然是一夜没睡,嘴里还咬着支笔,把最后一本书放进书箱,他拿下笔迅速在名单上划了一道,一抬头便看见迎面走进来的书吏,他抬手简单行了个礼,话都来不及说,随即就大步跑到外面去找马车了。
书吏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满地的书箱,他走过去打开一只,挑出一本翻了翻,有点傻眼,库房中古籍堆积如山且管理混乱,之前他们一大群人找了小半个月才勉强凑到这个数,这人是怎么办到的?
李稚很快带着书再次来到谢家,同门房说明来意后,等了大概有一个时辰,两个学士出来取书,看见李稚时脸上明显还有不快。
李稚抬手道:“回大人,除却明确已失佚的,其余书都已找齐,其中部分古籍因年代过于久远难以保存,纸张出现破碎腐坏,我临时补缺不及,诸位大人放心,我会尽快对照其他书籍内容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