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今天真的是什么大好日子,有两拨人同时选择在这一日逃离皇城,赵元与李稚不谋而合,都决定在今夜行动。广阳王府在皇宫中最有能量的一批内应便是道士,萧皓所找的那一批与赵元所找的那一批本来就是同一批人,自然也选择了同一个接应的地点,只是前后刚好偏差了一个时辰。在赵元来到回龙门下时,迟到的李稚也刚好抵达,阴差阳错间,双方如命中注定般相遇,正像是许多年前雍州的长街上,那惊鸿照影似的一场相遇。
第一眼见到那张脸,赵元便从中认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瞬间想通了这长久以来令人困惑的一切,从赵慎的性情大变、雍州动荡的政局,再到这两兄弟迷惑众人的伎俩,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如水般澄澈起来。
文君啊,你的孩子长大了,长得很像你。
梁王朝这么些人当中,不乏有与先太子夫妻交好多年的,无论是旧宫廷中的乳母、宫女、长公主赵颂,甚至连最记恨先太子的皇帝也没有能够看出来李稚的来历,唯有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卫文君的孩子。
少时喜欢上的人,原来真的会记一辈子。
恍惚间久远的记忆中,绿衫少女的面庞重新浮现,每一处都很鲜艳明亮,赵元想起对方和自己约定好私奔,但他没有赴约,让她空等了一夜,他这一生总是背弃对她的承诺,深陷宫中桎梏这么些日子,他想了许多生死之事,最终兜兜转转又会想到年轻时的那桩失信,人这一辈子,执着的究竟是什么?李稚出现的那一刹那,甚至给了赵元一种错觉,他这一生本来就是为了在此等着对方的到来,上天是要让他在此重新做一次选择。
赵元不由得想要失笑,这两兄弟竟是背着他还留了这样的一手,难怪说后生可畏,这一手留得可真是漂亮啊。他清楚自己选择送李稚离开意味着什么,皇城的暴乱还在愈演愈烈,瞬息之间追兵已经赶到,团团将他包围住,所有人都停下来盯着他。刀枪剑戟的寒光中,他重新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下宽大的袖口,回过身朝着那恢弘的皇宫大殿慢慢走了回去。
他在心中想:“走吧,不要回头,往宫外去,往城外去,往十三州更大的天地跑去,上一代的政客们早已垂垂老矣,即便是奋力一击也只能是暮时钟声,再也撼动不了这王朝了,只要能够逃过这一劫,这将来就是你们的天下。”赵元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双漆黑坚定的眼睛,他的心中有种预感,他日能够杀死谢照的,或许就是这年轻人吧。
第103章 流星(三)
这一头,李稚已经从经天门顺利出了宫,换乘了马车,预备着前去与萧皓汇合。他侧着身从药瓶中倒出一颗镇痛的药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虽然已经出了皇宫,但只要没有离开盛京,他丝毫不敢松懈,尽力让自己保持着全然清醒的状态。
萧皓这头迟迟没有等到李稚,他意识到宫中可能出了事,不住地在原地来去踏步,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去打探消息时,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来,萧皓猛地一把拽住了马匹的缰绳,回头看去。
天雾蒙蒙地亮起来,风刮在脸上有如割肉,到处都是滴水成冰的寒意,马车慢慢停在了他的不远处,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揭开了帘子,萧皓透过那缝隙,对上了一双如湖水般默然的眼睛。
萧皓脸上骤然浮现出惊喜,即刻翻身下马上前去,“大人!”
李稚示意他不要大声,微微垂着头,低声问道:“能出城吗?”
“已经安排妥当,即刻就能出城。”他见到李稚这副虚弱单薄的样子,忙将备好的狐裘披风与禁卫军的衣服递进去。
这皇城内外全然是两种温度,李稚浑身冰凉仿佛连血都冻住了,他接过了衣物,“联系的是谁?”
“礼部侍郎梁汾。”
“尽快出城。”
“是。”萧皓暗自担心李稚身体吃不消,但出城必须骑马,他正要开口,换好衣服的李稚已经起身从马车中出来了,看起来除了血色差些没太多异样,萧皓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立刻转头命下属准备出城。
李稚翻身上马,右手卷握着黑色的缰绳,抬起头看向前方雾气弥漫的前路。这应该是他第二次从这座王城中落荒而逃了,他并没有第一次的记忆,但这一次的场景却不知不觉间覆盖了上一次,令他脑海深处的某些失落的记忆开始拥有了具体的画面与情绪。
“走吧。”李稚振抽了下缰绳,身后的人随即跟上,几匹直属禁卫营的马朝着城外飞奔而去。冷风灌入口鼻,李稚感受到刺痛感连绵不断地传来,喉咙迅速没了知觉,呼吸也变得颤抖起来,但他却从没有如此清醒过。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
大约一个时辰后,打扮成禁卫军模样的李稚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约定的出城地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四处却不见任何人影。马在原地不安地践踏着步子,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城墙上!”所有人一齐扭头望去,眼前的一幕令他们瞬间神情大变。
天寒地冻中,守卫不知所踪,城墙上方高高地吊挂着一具歪脖子的尸体,青紫色的脸上覆盖着霜雪,一双充满了白翳的眼睛正盯着李稚他们的方向——死的正是礼部尚书梁汾。
萧皓在认出对方的一瞬间,脸色陡然一变,下意识挡在了李稚的面前。而于此同时,四面八方连同城墙上方忽然凭空涌出来无数人,呼喊声与吁叹声此起彼伏,惊得马开始乱窜,在一大群黑影的簇拥下,一个提着弩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了最高的那处城墙上。
前不久刚担任了南骑禁卫统领的国公府世子卞昀披着一身幽蓝色的精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明显是在此守株待兔多时了。
卞昀心情愉悦地微眯着眼睛,终于隔空看清了李稚的脸,他低声笑道:“原来是你。我还心说谁这么大胆,敢在全城禁严时私通守卫出城,原来是大理寺卿,你这是架势是想跑啊?”
眼见着已经要出城,却在最后关头被当头棒喝,李稚瞬间恢复了些早已经冻没了的知觉。南骑禁卫已经迅速将他们团团围住,萧皓及其手下将李稚护在中央,不让他被流矢射中。
卞昀见底下那群人那群手忙脚乱的样子,一时心中大快,“这真是天道好轮回啊。”也怪李稚的运气太不好,自从广阳王府倒台后,国公府便奉命在王城中暗中清查残党余孽,昨夜正好查到了礼部侍郎梁汾的头上,要说这人也是个头铁的狠角色,广阳王府的倾覆已经近在眼前,在这要命的关头他非但不肯夹着尾巴做人,反而主动联系到自己的侄子南骑禁卫副统领梁超想要送人出城,梁超表面应承下来,反手便将他叔叔卖了换一笔荣华富贵,顺便保了全家平安。
卞昀大冷天奉命赶过来处理此事,原本以为能抓个怕死的广阳王府同党,却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李稚。这可就有意思了,卞昀记得,这人现在应该是待在皇宫死牢中,能够从守卫森严的皇宫中逃出生天,这也是通天的本事了。
可惜啊可惜,还不是栽到他手中了。
萧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城墙上那具遍体鳞伤、饱受羞辱的尸体,眼中隐隐有愤怒的光,他抽出快剑护在了李稚的身前。李稚望着卞昀一言不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真的注定棋差一招,输给谢照这样的人倒是罢了,没想到最后竟是栽在了这种没有脑子的人手中,这还真的是命了?
卞昀随意地将手中的弩一抬,对准了李稚的脸,两个人隔空对视着。
李稚道:“世子,我想见一见韩国公卞蔺。”
他话音还未落,铮的一声,卞昀手中的箭已经直接放了出来。李稚只觉得他的血越来越冷了,一切仿佛是冻住了,眼前的画面开始不断放慢,在最后一刻,萧皓挡在了他前面,利箭穿过了他的手臂,离李稚的眼睛只有半寸的距离,被他一把拖拽住,殷红的鲜血滴落下来。
高墙之上,卞昀的喉咙中从后往前插着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白毛羽箭,他的反应慢了半拍,直到身旁的人惊恐地看着他,他这才察觉到有点疼,慢慢抬手摸了下已经被穿透的喉咙,眼中有疑惑不解,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咚的一声,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往前栽了下去,直线落在了李稚面前不远处,砰的溅成了一朵血花。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连红着眼的李稚也不例外。在这短暂的安静中,城墙上的卫军被一个个射下来,摔掉在李稚面前的空地上,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扭头朝城门的方向看去,“有人来了!”梁汾生前安排的戍城老卫军拉扯地喊着吃力的号子,凭着一己之力费力地将城门推开。
一行黑色的将士从远处尘雾中显现出来,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兵,倒像是刀山火海中滚出来的悍匪,眼中冒着浑然不怕死的光芒,在他们的腰间挂着极具特色的黑石令牌,彰显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广阳王府最精锐的虎骁骑。那为首的一人手中拎着把三十四斤的重弓,正是他以前所未有的巨大臂力一箭射死了卞昀。
孙缪对着李稚与萧皓喊道:“我们来迟了。”
伴随着一声令下,群龙无首的南骑禁卫纷纷被射杀,局势瞬间逆转。别说是南骑禁卫,哪怕是李稚与萧皓也没有能够从眼前血腥的画面中回过神来,好在萧皓对孙缪这张脸很熟悉,反应得比李稚要快,立刻将人护在身后,脸上震撼与惊喜两种神色交织,朝着来人大吼:“孙谬!你们怎么来了?”
孙缪喊道:“我们造反了!”
五个字从那满是龙虎莽气的参将口中吐了出来,并不过分地响亮,却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放感,这一辈子金戈铁马,不就是图个痛快吗?他翻身下马,来到李稚身前,拱手道:“雍州参将孙缪,参见先皇孙殿下,臣奉大殿下之命,先行接您出城!”
李稚先是震惊地注视着他,忽然他深吸了一大口气,抬头看向城外的方向,风起云涌,大雪纷飞。
此时在距离盛京不过五十里之遥的凤凰城,赵慎正披着银色软铠立在滔滔河水边,胸前的白虎映射着雪亮的光,他勒马抬头看向虚空,有絮状的明亮东西不断飘落下来,覆满山川湖海。南方术士预言中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终于在这一刻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一切看起来空灵又缥缈,在王道崩毁的这一日,盛京的王城迎来了这位史书公认梁王朝最正统的血脉、这本该是天命所归的皇子。
这把火最终还是轰轰烈烈地燃放起来了,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赵慎静静注视着盛京的方向,他一直在想什么是最好的时机,原来最好的时机便是此时此刻。
徐州平水城中。
徐立春伏地跪在谢珩的面前,一旁裴鹤难得没有抱手,而是神情肃然地守在一旁。谢珩翻完了被徐立春扣押的文书,慢慢用力按住,他重新看向面前一丝不苟跪着的谢家忠仆。
“为什么?你已经跟了我二十年。”
“大公子,老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得不这样做。”
谢珩没有再看他,起身往门外走,“即刻启程回盛京。”
还留在屋中的裴鹤下意识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徐立春,见他满头灰发,用力抵着地面一动不动,眼中略有些不忍,似乎想伸手去扶他起身,但听见门外传来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很快跟出去安排了。
等房间中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徐立春这才微微直起脊背,空对着上座的位置,他神情有种很难言说的寂寞,重新慢慢叠好袖子,低头再恭敬地一拜。
徐立春心中明白,忠诚是为人幕僚的第一要义,他将再也不能够跟随谢珩了,二十年的恩与义,至今日算是绝了。
第104章 流星(四)
一直到多年后,还是有人在津津乐道这场史称“凤凰城之变”的惊天政变,不能相信有人真的敢在麾下只有五百兵力时悍然剑指皇庭,梁史中是这样形容的:事启,天下惊疑。
一句话说出了许多人听闻叛乱爆发时那惊慌失措却又迟迟不敢相信的心境,他怎么敢呢?
赵慎此举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连谢照都为之震撼,都觉得五百人不能够成事,可是,五百人为何不能成事?兵行诡道,上将以谋,自古以来乱世英雄豪杰,其发家史中无不充满了“别人以为他做不到,然而他竟是做到了”的事情。
梁朝当局者始终没弄明白赵慎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好像这人真的有如神助,平地就冒出来了。但后来的梁史中却详细地记载了赵慎的计策,他摒弃了历朝打南方时的征讨路线,开创性地带着五百人迅速穿边城而过,边城消息闭塞,没人知道他手中具体的兵马数量,众守将只见到雍州府一大群将士有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中州,以为朝局已定,几乎全都顺势倒降,这样机动迅速的打法令赵慎不过短短数日便直抵黄龙。
赵慎亮明了自己皇长孙的身份,以先太子与赵氏皇族的名义沿途收编兵马,等他行至凤凰城时,手中已经有差不多五千兵马,虽然不多,但对于此刻毫无防备的盛京城来说不啻惊雷天降,即便是朝廷立刻召集附近州郡前来勤王,也需要一定的时日,这就给赵慎留下了鲸吞皇庭、清扫士族的时间。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手上有了争霸的筹码。
天才一般的谋略,战术凶险又变幻纷纭,而最惹人瞩目的、也是制胜的关键,则是他的速度,起事的消息还没送到盛京,人已经先到了,纵观他的行迹,犹如一束流星直穿过梁朝的腹地,坠落在皇庭中,身后没有任何人追得上,难怪后来崔嘉会评价说:如明帝这样的人,大约真的是天神转世吧。
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样的奇功伟绩是由一个久病将死之人创造。浩瀚的大雪在十三州的王域上空飘飞,赵慎在寒冷的河水边短暂停留等待时机,旧伤正在不住洇血,被层层的纱带裹住,潮热地覆在胸口,他勒着马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一双眸子犹如静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澔注视着马背上那道坚挺的背影,他总觉得赵慎或许在下一刻就会摔倒下来,但是没有,那个逆光的身影仿佛永远不会倾倒。上天早已经为梁朝打造好一把真正的镇国利器,如今它指向了梁朝的心脏,势必要取得些什么,后来的人一遍遍地揣测他的动机、他的野心,而只有孙澔知道,最一开始,他其实只是想去接回自己的父亲与弟弟。
盛京城外。
孙缪牢记着赵慎的叮嘱,丝毫没有恋战,接到李稚后便即刻调转马头,他一面迅速护送李稚出京,一面爽利地对他道:“殿下沿途招揽军马,不能够立即赶到,心中又记挂着您在盛京城中的安危,于是命我暗中带着四十人潜行穿过梁淮河道,先行前来接您出城。”
李稚立刻追问道:“殿下怎么样?他如今人在哪里?”
孙缪有意安抚李稚,语气特意放得轻松一些,“这您可是问住我了,殿下用兵如神,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了,不过总归离盛京不远,等我护送您到了豫州,我还赶回来同殿下汇合。”他骑着马扭过头对李稚道:“殿下说了,教您放心,一切都交给他,这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您到了豫州后,只管往雍州去,不要回头,沿途的路他已经蹚平了。”
李稚追问道:“蒋旻先生的信你们也收到了?”
孙缪点头,“是,殿下一收到消息就折返回来了,季元庭失踪,您的身份在士族那儿应该已经暴露了,您一个人离不了盛京,殿下这才派我过来接应,您不要怕,我一定护送您出去。”
梁朝州郡由地方的士族与豪强联手控制,十三州道路并不直接联通,且层层设置复杂关卡检验身份,没有士族盖章的文牒那就是寸步难行。若是李稚的身世真的已经暴露或者即将暴露,在士族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他即便侥幸离开了盛京也很难离开京畿地区,而留在原地那就只有等死,这事没人敢赌,赵慎更不敢,唯有局势彻底乱起来,他才能将李稚送出去。
李稚忽然就意识到了,赵慎是回来接他的,不,是回来救他。他想明白以后有片刻的恍惚,喉咙里微微发堵,好像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了,他忍着心中发热问孙缪道:“殿下起事有多少兵马?”
孙缪大咧咧地笑道:“上万人总有的,绰绰有余了。”说着便自顾对李稚说起赵慎是如何有如天神下凡般横扫天下,而王朝的遗老遗少们又是如何望风而投,他的眼睛明亮又矍铄,言语中毫不掩饰自己对赵慎的追捧崇拜,今生能够追随这样雄伟的人,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哪怕是不成呢,也不枉来人世一遭了。
李稚的神色却并不如孙缪那般轻松,忽然打断他道:“若是一击不成呢?”
孙缪正说得酣畅淋漓,这一下子被李稚问住了,倒不是说他不知道答案,只是这话不知该如何说,“这……殿下没有不成的事。”
李稚闻声突然一把用力勒停了马匹,孙缪反应过来后,也立刻跟着停了下来。萧皓原本正在用纱带包扎伤口,一个急停不免又拉伤了手,孙缪见状将马鞍边的酒壶解下来扔给他,两人均回头看向李稚。
李稚道:“当今盛京城中有大小四营,统共四万余人马,其中三万归属骁骑营,皆是精锐,除此之外京中还有零零散散上万金吾卫,绝非不设防之地。他孤身深入腹地,若是一击不成,一旦深陷其中,拖到周围的州郡回过神来,只能是死。”
孙缪听李稚一张口直接将京畿的形式都说透了,一时呆呆地没说话,直到萧皓看他一眼,他才道:“是这样的,我奉殿下的命令,先送您出去,其余的事想必殿下心中自有定策。”
李稚心中骤沉。赵慎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选择派孙缪来接他,且将自己的身份全盘告知他,足见此人是赵慎最信任的心腹之一。若赵慎真有十成把握,必然也会将这讯息传达给孙缪,然而此刻的孙缪却支吾地不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足见赵慎心中也没有把握,只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任何退路,所以他才让自己一定要离开盛京。
对于自觉性命不能长久的兄长而言,只要弟弟能够活着回到雍州,他转身回来这一趟便已经达到了目的,而其余的,每一分一毫皆是天命。
李稚慢慢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胡麻的刺勒入虎口,传来阵阵剧痛,他盯着孙缪道:“殿下必然与你商量过此事,他有多少把握?”
孙缪被那双黑色的眼睛紧盯着,神情渐渐不再吊儿郎当,良久才低声道:“两成,若是谢照在京中,再减一成。”
李稚眼睛一锐,“他猜到了谢照在京中?”
孙缪点头,“广阳王递了封信出来,虽然没明说,但殿下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李稚闻声愈发沉默着,反手将粗重的缰绳慢慢卷着缠绕在手上。
孙缪不敢在原地多逗留,他想要劝李稚快走,但劝人这事需要技巧,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还未等他开口,李稚忽然掉转了马头往盛京去,他吓了一跳,“哎!”身旁的萧皓一早便看出李稚的意思,没有丝毫停顿,直接骑马跟了上去,孙缪的脸色顿时好一番变幻,张着口不知道该喊什么,还没想出来,算了,他也先跟了上去。
李稚重新往回头盛京城中赶去,雪雾迎面吹进了他的眼睛中,他一眨未眨,赵慎仅有一成把握,这无异于泼天豪赌,输了便是死,他不能眼见着他死,他必须赶回去做一件事。而此时凤凰城中的赵慎也开始启程赶路,在他们双方共同的目的地——盛京城中,局势早就一片混乱。
这一日的盛京城中实在是发生了许多大事,诸如说广阳王赵元差点逃出皇宫,又比如说早上光武门外,韩国公卞蔺唯一的孙子与众卫兵离奇横死,还有皇宫大狱刚刚上报逃掉了一个犯人,放在平时,这些事情随意拎出一桩都是惊天大事,但在今日,这点破事甚至不足以翻起半点水花。
今日的盛京城中只有一桩大事:五十里外,先太子赵崇光的儿子赵乾起兵谋逆,即将兵临城下!
正在皇宫中闷头炼丹的皇帝得知此事后,在崇极殿中彻底发了狂,炉火在熊熊燃烧,他摔碎了一切能摔碎的东西,不成语调地大吼大叫,一会儿盯着脑袋上空的金殿穹顶说要杀了谁,一会儿又坐在皇位上拍手大笑起来,没人能听懂他在吼些什么。宫侍被这疯魔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躲在董桢的身后,而董桢则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徽,心中不知想什么。
皇帝这般癫狂无状,董桢只好再次去请谢照。谢照立在大殿中,只说了一句话便让皇帝安静了下来。
“陛下,您想将祖宗的基业拱手送给狼子野心之辈吗?”
赵徽眼睛猩红,掰着龙椅,咬牙切齿道:“赵崇光死了,他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还没有死!你们欺骗了我,这是欺君!欺君!”
谢照骤然抬高了声音,“陛下!您乃是先皇亲自加封的太子,先皇临终前将这祖宗基业托付于您,您是御率寰宇的赵氏正统!是十三州唯一的真龙天子!对抗您的人皆是乱臣贼寇,您是我们的君,这天下没有任何人敢欺骗您。”
谢照光明磊落,并没有从皇帝愤怒的目光中移开视线,一直到皇帝眼中的火焰渐渐灭了下去,他这才用眼神示意董桢屏退左右。
赵徽慢慢瘫倒在皇位上,喃喃道:“他一定早有预谋,所以才能来得这么快,他已经离我们如此之近了,如此之近!金吾卫挡不住他的,十营禁卫也挡不住他!还有谁能挡住他?一旦让他杀进皇城,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
谢照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