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皓没有理会谢玦的追问,只道:“回去转告谢照,务必活得更久些,至少也要跟霍荀一样,亲眼见到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日啊。”
“你!”谢玦盯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眼手中这枚熟悉的青玉令牌,依旧没想明白李稚为何要这么做,他忽然用力震开绑住双手的绳子,回身一把拽住缰绳翻身上马。
萧皓听着身后马蹄声远去,他抬起右手,抽出腰间的快剑挽了下,刷一声利落地收回鞘中,与谢玦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灯影昏沉,李稚一个人站在城楼上,望着谢玦迅速骑马远去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台阶上有脚步声响起来,夏伯阳来到他的身边,“看这方向,他没往青州去,而是回盛京了,他是赶着回去报信啊。”
李稚道:“希望从今往后不必再见了。”
夏伯阳道:“他是士族子弟,只要他留在盛京,有朝一日,怕是总会再遇上的。”
李稚沉默地望着远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道身影,从前在盛京时,近在咫尺却总觉得遥不可及,这几年越往这条路走下去,反倒好像愈发明白他了,相见不如不见,世间的事,大约总是如此吧。
夏伯阳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陪着李稚在这灯影昏暗的古城楼上多站了会儿。
雨后的夜幕并不十分昏暗,古道尽头隐约能看见荒草丛生的烽火台遗址,那是汉时留下的痕迹,汉书记载,烽火城楼起于颍川,后来梁朝改颍川为颍都,很少有人能想象到,他们脚下这座人烟稀少的小城,曾见证过如何辉煌的光景。
这些烽火台拔地而起时,正是汉室最强盛的时期,放眼望去,四海之内,诸夷归服。那时长安城中的皇帝坐望着国境上空冉冉升起的火焰,理所当然地认为赵氏江山将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生于忧患者,终死于安乐,这一场千年大梦最终在氐人铁骑声中砰然幻灭,梦醒了,汉室的遗老遗少们这才意识到,世间哪有永恒的盛世。
梁朝开国皇帝赵熙自诩汉室正统,但正如末代名臣蔡宣所言,梁国非汉。它不是它,永远也不会是它,那个海纳百川、雄伟雍容的伟大王朝,许多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梁朝披着汉室的衣裳,却没有汉室的风骨,那种浑然天成的盛世气象是无法模仿的,所谓的名士风流与真正的优雅冲淡相比不值一提,梁朝只是汉室一道水渍般的影子,寄托着对这场旧梦最后的哀思,而如今这朵三百年的梦幻泡影,也终于到了消散之时。
多年后,新朝的史官才渐渐明白过来,这对史家公认的赵氏正统兄弟,他们不是来光复汉室的,他们是来亲手埋葬汉室的。论眼明心亮,还要数著写《南梁史》的崔嘉,他还在幽州山沟里种地时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汉朝最后的风骨在大梁长公主赵颂,自她之后,汉室风骨绝矣。赵衡、赵乾兄弟绝非汉室的传承者,他们缔造的是气象崭新的王朝,它将有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而这份全新的辉煌,起自史书上未曾着笔的一段长途跋涉。在赵元被处死后的第三日,远在豫州的夏伯阳收到赵元生前写的的密信,在第一次看见“赵衡”这个名字时,他并未表现得激动万分,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似漠然的沉着冷静,赵元已死,时局动荡,他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而非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赵氏遗孤身上。
等他找到李稚时,那已经是将近四个月后的事了,和他想象的一样,彼时的李稚十分狼狈,说狼狈都不太准确,他快死了。
豫州城外,风雪交加的荒庙中,小孩和刚刚清醒过来的李稚对面而视。
“你的父母呢?”
“没有。”
“还饿吗?”
“饿。”
李稚从怀中慢慢摸出一包饼,递过去,小孩震惊地望着他,猛地起身跑了出去,在翻越台阶时,正好看见庙外的夏伯阳以及侍从,他吓了一大跳,砰的摔了一跤,然而庙中的李稚却似乎听不见那道巨大的声响,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已经暗中跟了李稚数日的夏伯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是在那一刻,夏伯阳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个落魄的年轻人或许值得自己最后冒一次险。
群山羊兮,期期艾艾,不见其身,但闻其声,这首短诗说的其实是百姓。自古以来,百姓都是王朝中最温驯的一批人,他们像山羊一样,每日只埋头在山坡上食苹,日出日落,千年不变,王侯将相将他们当做牺牲摆上祭坛,乱世时将军将他们驱逐到荒野的战场上,氐人的马蹄南下也是冲着他们而来,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姓名,他们是最柔弱、温驯的生灵,与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一样饱受蹂躏。
那一刻,夏伯阳在李稚的身上见到了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柔弱又暴烈,伤痛又愤怒,他从未见过,却像是能够感同身受一般,被深深地吸引进去,夏伯阳对血统一说向来嗤之以鼻,但那一刻他有种直觉,这个年轻人身体中确实流淌着不一样的血。
于是他走进了那座破败的庙宇,飞雪与天光同时从破败的穹顶飘落下来,靠在神像旁的李稚慢慢抬眼看他,他拱手行礼,“臣豫州刺史夏伯阳,见过殿下。”
第122章 雍州叛乱(终)
夏伯阳收回思绪,远方古道上,谢玦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他扭头看向李稚,北斗星辰如一把利剑高悬在南方的天幕,剑指的方向是皇庭,如何能令那群人不恐惧呢?
脚步声迅捷地响起,侍卫来到城楼上,对着两人行礼,“殿下!”
李稚与夏伯阳回头望去,侍卫抬头道:“刚刚收到盛京传来的消息,梁朝廷已经下令,命青州桓礼、崇州杨齐、江州陶钧一同发兵西北平叛!”
夏伯阳道:“桓礼,杨齐,竟然还有陶钧,这是要以举国之力扑杀乱党,看来幽、豫两州叛乱的消息传回去后,盛京城的公卿们确实暴跳如雷啊。”
李稚自侍卫手中接过那封密信拆开,“你如何看?”
夏伯阳道:“越是如此,越暴露其色厉内荏。殿下可曾听说,近日东南地区流行起一种天命之说,黄极星坠落于幽州分野,此为战争之兆,象征着天命已移,国祚不长。”
李稚道:“你相信天命说?”
夏伯阳道:“看得多了,不太相信了。但京梁士族是很忌惮天命之说的,民间传开这些东西会令他们十分恐惧,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他们心中都知道,若是真有天命,一定不会应在他们身上。”
李稚似乎笑了下,收了信,负手道:“走吧,该去豫州府了。”
夏伯阳望着那道玄黑色的背影,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须发,跟了上去。
元德二十年冬十月,崇州杨齐联合江州陶钧一同发兵豫州平叛,因为贪功冒进,于津平古道一役为雍州大将孙缪所败,十万人投降,陶钧被俘,杨齐仓皇驾车逃回崇州,消息传回京师,朝野震惊。
津平古道位于豫、雍两州中间,是公认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唯一能够扼制雍州崛起的关内要塞,杨齐和陶钧的冒进令崇、江两州元气大伤,津平古道失守,也意味着梁朝廷彻底失去了掐灭雍州叛乱的先机,仅凭一个西北角的青州独木难支。
天时、地利、人和,命运的机锋一旦冒头,便如同滚雪球般壮大起来,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不争的事实:梁朝廷再也无力阻止雍州崛起。
艰难逃回盛京的杨齐立即遭到撤职,若非他出身名门弘农杨氏,以京梁士族得知讯报时怒火中烧的程度看,他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杨齐承认自己鲁莽轻敌,他在这一仗中也受了重伤,不久便垂头丧气回到弘农老家,从此再无消息。
三省官员因为津平古道的失守而气急败坏,但大局已定,无法挽回,在接下来的数月中,叛军分散为数股,其势锐不可当,连续夺下崇州、扬州,算上之前的雍州、幽州、豫州,西北方向六个州郡仅有一个青州尚未沦陷,半壁江山陷入熊熊战火中,三省官员终于震颤了。
每一次战讯传至盛京,兵部都灯火通明,有人开始彻夜难眠,南方地区甚至一度出现划江而治的流言,唯一能令掌权者松口气的是司马崇带回来的消息,在崇州失陷的第二日,司马崇亲自领兵前往西北,最重要的是,此时梁朝东南基本盘的府卫军也已抽调完成,这股力量配合司马崇守住了京畿最后一道关卡——淮阳道,终于成功扼制住了叛军南下的攻势。
叛军虽然强势,但从它“以快取胜”的机动打法就能看出来,它的主要势力仍局限在西北一带,冬天一场忽如其来的雪灾也帮梁朝挽回了部分局面,叛军兵力、补给皆不充足,冬日尚无进犯京畿之力,又加之还有青州桓礼在西北角坐镇,配合司马崇的攻势,两方牵制下,至少那个所谓的赵衡不可能如他大肆宣扬的那般即刻杀入京师。
一方需要及时修整,另一方在静候时机,双方开始隔着一条狭窄的淮阳道静静对峙,局面看似暂时稳定下来,然而前途依旧看不明朗,对于盛京的政客们而言,只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京梁士族包括建章谢氏在内,历代顶级政客精心布局百年的西北大计最终以惨败告终,千算万算,西北仍是反了,这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失败!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淮阳道,刚刚发生过血战的山野静悄悄的,负责扫尾的老兵从雪地里将拦腰劈断的军旗拾起来,仔细整理一番,插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山野中,夕阳将他岣嵝的背影拉扯成一条长线,在他的前方,是三百年前氐人铁骑洪流南下的身影,在他的身后,是六百年前汉室开国名将李室种下的枯杨,他站在雪地中,手握着那粗糙的旗杆眺望落日,从他的脚下开始,笔直的淮阳道将整块王域一裂为二。
从此刻起,西北与盛京遥相对峙的历史正式开启,天下两分之势雏形已备。
这是冬十二月三十日,万籁俱寂的除夕夜,也是元德二十年的最后一天。
盛京城,谢府,夜深人静。
长廊上悬挂着的一排琉璃灯将要燃尽,谢珩站在屋檐下,望着庭中不断飞舞的雪花,他看了很久,漆黑光滑的石砖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雪,模糊地映出他的影子,还有那一抹将灭的橙色烛火。
裴鹤坐在长廊一角看着铜炉守夜,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他回头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微微一愣,起身行礼,“老大人。”
谢照慈蔼地打量着他,“裴家的孩子,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先下去吧。”
裴鹤看了眼不远处的谢珩,“是。”他经由长廊右侧小径无声离开。
谢照朝着谢珩走过去,与他一起望向庭院中的飞雪,他伸出枯槁的右手撑住一旁的长案,略吃力地慢慢坐下,“韩国公今日再次找上我,有意托我向你打听,赵衡一事,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主意?西北战事一再失利,事情不能再拖延了,除了颁布征兵命外,我想宁州、江州的年轻府兵或许派得上用场。”
当日谢珩提出辞官,三省官员皆是震惊不已,正是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身为百官之首,怎能够于此时置皇帝与同僚不顾?公卿朝臣们听闻消息后一起上门挽留,连年迈的懿国公都亲自登门劝说,最终阻止了谢珩离开盛京,只是他坚持不再担任要职,皇帝见他愿意留下,已松了一大口气,也不敢再多言,西北的事务,便交由三省官员商量着决定。
谢照道:“叛军已经夺取崇、扬两州,战火眼见着从西北蔓延到中州了,梁朝江山已是风雨飘摇,你还要继续冷眼旁观下去吗?”
谢珩道:“赵衡之所以能在崇、扬两州一呼百应,是因为两州百姓曾听闻先太子的贤德,心中向往不已,除州郡长官与当地士族外,百姓们一听闻叛军入境,第一反应都想见见先太子的儿子长什么样子,先太子已死二十多年,却仍然在影响时局,三省公卿可曾想过,这是为何吗?”
谢照盯着他道:“罪太子的两个儿子早已不在人世,如赵慎、赵元之流,不过是假冒罪太子之名的乱臣贼子,如今多出一个赵衡,亦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妖风刮得再烈仍是妖风,永远撼动不了正统。”
谢珩回过头看向谢照,谢照无言地注视着他。
谢照道:“还是说,你心中觉得该由他来坐这大梁江山?”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刚收到的书信,啪一声丢在案上,“你可知那赵衡究竟是何人吗?”
另一头,裴鹤正沿着长廊往外走,忽然他停下来,望向前方风雪中的那道身影,谢玦不知是赶了多远的路才飞奔回来的,身上沾满了脏污与血迹,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能看出他这一路上的遭遇必然惊心动魄。
谢玦一见到裴鹤猛地停住脚步,站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我要见我哥!”
谢珩读完了那封桓礼寄到盛京的书信,却没有立刻说些什么。
谢照道:“封河谷一战失利后,桓武被俘,桓礼立刻派人彻查赵衡的底细,却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果,这个所谓的赵衡他认识,想必你也认识。”他望着一脸平静的谢珩,“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谢珩道:“他是谁重要吗?”赵衡这名字正如赵乾一样,被赋予了太多的政治意义,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身份,和许多东西密切相关,却唯独与他本身是谁没有太多关系。
谢珩如此干脆平淡的反应,反倒令谢照有片刻的失语,竟是不知道该句说什么了。
谢照道:“难怪当初他在盛京时,你就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看谢珩这副样子,他显然早就知道李稚就是赵衡,他竟是一言不发地替对方遮掩下来,正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又一个离奇的念头倏然从谢照的脑海中划过去,李稚若是没死,十三州封锁城关搜寻广阳王府余孽的那段时日,他一个还算有名的罪臣,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逃离京畿去往外地,联想到谢珩甚至还特意在雍州待过几个月,他盯着谢珩半晌,低声道:“你亲手放走了他。”
谢珩没有否认。
谢照的声音莫名显得低哑,“你放走了他,如今他回来屠杀士族,这其中也包括你在内。”
谢珩的神情仍是没有任何变化,雪花映着黯淡的烛光吹落檐下,朦朦胧胧的,令人看不穿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他将那封书信轻轻放了回去。谢照也没有再说话,两代政客一立一坐,深夜的庭院重新恢复寂静。
第123章 氐人之祸(一)
就在梁朝南北对峙之际,同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遥远的北周国中也正在上演一出英雄落幕的故事。
鹅毛大雪填平贺兰山缺,草原上一片纯净的白色,北周皇宫中,皇后妥欢帖睦尔撑扶着丈夫坐在床榻上,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却没有落下来。
草原画师将那副耗费五年时间才完成的作品呈上来,十数个宫人仔细托着那漆金的卷轴,宏伟的画卷在皇帝眼前徐徐展开,石青、银朱、孔雀石被精心研磨制成彩墨,涂抹在这仔细描绘的江山图景上,一眼望去缤纷灿烂。
“哥哥,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都看见了。”北周皇帝木华黎深深地望着那一卷华丽江山,重病已经让他无力直起身,只能倚靠在结发妻子的怀中,这位在北方战乱中横空出世统一了草原八部、一手创建周国的伟大君主低声道:“人生苦短,如此江山,不能亲眼再见了。”
“还能再见的,正如你与我,一定还会再见的。”
木华黎望向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抬手想要拭去她的泪水,却最终停在了那一刻,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年仅二十九岁的北周皇后看着这个她深爱一生的男人在自己怀中阖上双眼,她缓缓握住了他的右手,低下头去,用力贴在他尚留温热的额头上,“来世请做我的孩子吧,哥哥,让我来保护你。”
一旁年仅四岁的北周皇太子厄叶懵懵懂懂地掉下两颗眼泪,他猛地一把挣开侍女的手,上前飞扑到父母的怀中,这一次只有母亲紧紧揽住了他。
金帐宫外,雪地中站着一众各怀心思的八部亲王,谁也没有出声,忽然众人一齐抬头望去,系着纯金铃铛的雪白灵幡在空中飘荡,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那一瞬间众人神情各异,为首的安铎是这群人当中神色最难以置信的,他迅速冲上台阶,却又在宫殿前生生停住脚步,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而渐渐悲戚起来,“陛下!”
他砰一声跪倒在地,亲王们像是才意识到正发生什么,迅速跟着他一起下跪。
北周天武六年冬除夕,皇帝木华黎在金帐宫中病逝,年四十一,恸哭声响彻都思城。
次日,皇后妥欢帖睦尔换上早已备好的纯白丧服,牵着皇太子的手走出金帐大殿,众人见状全都揭起衣摆跪在雪中。
四岁的皇太子脸上还挂有泪痕,一味低头盯着自己崭新的金靴看,他并未意识到,自这一刻起,他已成为北国的新君,将要继承他父亲伟大的基业。和性格刚毅的父亲相比,他是一个胆怯软弱的孩子,因为不愿意相信父亲的离去,偷偷哭了一整夜,此刻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走在众人的注目中,莫名有一种被虎狼盯住的恐怖感觉,不敢去看那跪了一地的叔伯堂兄弟。
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只有他的母亲,她的身影在这雄伟宫殿与男人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瘦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影,此刻如同神女一般撑起他那方小小的天地,陪伴他走完这段漫长的道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羞愧,把头埋的更低了。
草原上最德高望重的十数位高僧已来到佛宫,他们提前准备好了经书、莲花石、天池水浸洗过的长剑,准备为新君祛除邪秽,承认他佛子的身份,赋予他统治草原的权力。
母亲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高僧呈上的金盒,用食指挑起一抹金色颜料,轻轻涂在他的额头上,他趁着这个机会小声问母亲道:“父亲呢?”他像是怕说错话一般道:“父亲真的死了吗?”
母亲道:“父亲正看着你。”
他怔怔地望着母亲,这一刻他没有怀疑母亲所说的话,冥冥之中他真的感觉到父亲的视线如阳光一般撒落在自己身上,他慢慢地直起腰背,想要表现得更勇敢一些,而他的母亲则是回过身去,站在一众诵经的高僧中间,注视着远方阶下那群或是戚悲、或是沉默、或是思索的亲王们。
在木华黎驾崩后的第七日,草原八部的亲王们又一次聚在金帐宫中,商议家国大事。
周太后抱着四岁的新帝静静地坐在上座,安铎换了身素色丧服坐在右手边第一排,他是先帝生前点名为新帝保驾护航的两位亲王之一,也是周太后如今最大的倚仗。
今日他们所有人汇聚一堂,只为讨论一件事:分封。
在木华黎尚未建立周国前,草原上一直沿用的都是幼子继承制,大汗的王位将由年纪最小的儿子继承,但其他年纪稍长的儿子将分走一部分家产,一般都是战马与骁勇善战的士兵,用以打仗或是掠夺,帮助他们创建属于自己的家业,这种古老传统自然也被周国继承下来,只不过换了一个新的名称:分封。
木华黎去世后,他唯一的太子将继承皇位,而他的兄长、幼弟、以及与太子同辈的表兄弟,在法理上都能继承周国的一部分家业,如今亲王们争夺的自然不会还是战马一类的东西,他们要的只有一样——土地。这与汉人的分封制十分类似,同样是裂土为王,分封诸侯,他们也愿意使用这个称呼。
然而若真的只是按传统分封,在座的亲王们不会如此缄默,事实上,周国之前并非没有分封过,木华黎刚登基时,他就重新划分了草原八部的势力范围,众亲王都按照传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与爵位,没出任何乱子,可这一次情况显然不同。
谁也没说,但谁都看得出来,孤儿寡母,如何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