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的宫卫冲入崇极殿,连行礼都来不及,直接吼道:“陛下!叛军入宫了!”
赵徽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惊颤了一下,“完了,都完了……”脑子完全无法转动,他下意识寻找最信任的董桢,“侍中?侍中!”但一直陪伴着他的老侍中此刻却不见了踪迹,几个平日对他阿谀奉承至极的道士震惊地看着他那副癫痫的模样,忽然迅速爬起身起来,丢下他往殿外跑了。
同来宫中赴千秋宴的长公主赵颂一听闻叛军入宫的消息同样大惊失色,她即刻安排王公贵族与女眷们退至更安全的内宫,一转头却发现皇帝赵徽不见了,内侍告诉她皇帝一听闻叛乱消息便往崇极殿跑了,她立刻一路寻过来,一推开大殿的门便瞧见皇帝冷汗淋漓地坐在皇位下,“陛下!”她喊了一声,冲上去按住赵徽的肩,“陛下!您怎么了?”
“谢珩,谢珩为何要反我?我待谢家不薄!”
“陛下!此事已无关紧要,即刻传令组织宫卫抵挡叛军!”
赵徽惊叫起来,“是了!他也想做皇帝,全了,全都完了!”
“陛下!”赵颂大声喊他,但赵徽却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反复地说着疯言疯语,赵颂满眼震惊地看着他,忽然颤抖着手用尽全力甩了一个耳光过去,拔高声音道:“陛下!您振作些!您是梁朝的皇帝,是万民之主!应当即刻下令诛杀乱臣贼子!”
赵徽被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当场甩懵了,他猩红着眼盯着面前的女人,好像这时才认出对方是谁,忽的一把紧紧抓住赵颂的胳膊,“长姊!长姊救我!快去喊老丞相!”
赵颂受到那叫声的感染,心中也跟着惊颤起来,“来不及了!陛下!”
赵徽的声音凝滞住,忽的一把扯住赵颂道:“他若是想做皇帝,让给他!长姊去告诉他!我可以将皇位给他!只要他肯放过我!”
赵颂听见这一句登时懵了,“你给我住口!大梁赵氏的江山,你当日是如何从赵崇光手中夺过来的,今日却要拱手让给他谢氏区区一个逆臣?他也配?”
赵徽告饶道:“阿姊,这一生我活得好累,我不想再争了。”
赵颂不可思议道:“你不想争?你杀了赵崇光,杀了赵慎,你如今来说你不争不抢,也不要皇位了?”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心境,知道这绝不是该翻旧账的时刻,忍着情绪道:“赵徽,你抬起头来,你看看我,你也不要阿姊了吗?”
赵徽不住摇头,一把用力地推开了赵颂,“谢珩他发了疯,连谢照的命令都不顾了,梁朝要完了,你一个女人能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
赵颂被推得撞在皇位上,慢慢松开了抓着赵徽的手,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般盯着他看,“我当初怎么会让你……”她没说完的话停在了那儿,像是戛然而止一般,再没了以后,她重新从地上站起身,不再管赵徽,转身往殿外走去,皇宫早已被叛军团团包围,到处皆是尖叫声,宫侍与道士正在四处奔逃,她深吸一口气站在丹壁前,望着这座古老的皇城,从其中蜿蜒的阴影能够看出来,叛军正逐步逼近内宫。
赵颂身为女眷虽然不能直接干涉朝政,但这些年她与谢府打了不少交道,对谢珩的手段也算有所领教,“君子如珩,国士无双”,这八个字是她当年亲自赠给谢珩的,这人与赵慎性格截然不同,若说赵慎是孤注一掷的赌徒,那谢珩则是城府如海的棋士,他这一生剑出必有所指,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若是换一个人,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怎么偏偏是他呢?
“父皇,您留给我们的江山,我们守不住了。”她在心中想,“守不住了。”
“来人!”赵颂忽然怒吼一声,喝住溃逃的卫兵,“召集所有卫队,随我共同前往建武门伏击叛军,诛杀乱臣贼子!”她的声音难掩悲愤,却又有种坚不可摧的高傲,惊的群龙无首的卫军全都看向她。
或许每个朝代的末世都会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遗老遗少,在所有人醉生梦死时,他们呼号奔走,而在所有人都倒戈投降时,他们却选择负隅顽抗,一个朝代的灭亡总会伴有飞蛾扑火似的牺牲。
聪慧如赵颂很早就知道,大梁的气数尽了,她只是舍不得。
寻常人提到南梁一朝,皆是黑暗混乱、民不聊生的景象,但在赵颂的记忆中,在她还是个少女时,梁朝也曾是一个山青花欲燃的美丽王朝,有过短暂却令人难忘的盛世气象,那时谢晁还在做太平宰相,海内风调雨顺,庙堂政治清明,谢晁撑着一己病弱之躯为梁朝多续了二十年的命,令一切都回光返照般焕发出新的生机,史书称那段岁月为:永熙盛世。
赵颂出生在永熙年间,她无疑是梁朝有史以来最特立独行、最骄傲浪漫的公主,与谢氏一族情谊深厚,她对士族的好感正是源自于当年谢晁一派的士族政治家,那才是真正的名士清流、国之栋梁。几十年来,梁朝的气数江河日下,她作为女子,心有余但无奈力不足,她主动找到新一代的谢珩,愿与其一同匡扶社稷,氐人入侵,西北大乱,满朝文武缄默不言,唯有她力主出兵驰援青州,但不被朝廷采纳。
她早已知道这个王朝病入膏肓,但她仍是不舍得,总想竭尽全力再救一救它,曾经的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谢珩身上,而如今谢珩却背弃当年的誓约,亲手来摧毁这份凝聚无数代人心血的基业,她绝望地意识到,今时今日真的不会再有救了。
梁朝或许烂到了骨子里,但也实有悲情之处,这个王朝从一开始就诞生于乱世中,汉室倾覆,百姓流离失所,逃亡的人重新在南方建立庇护所,残缺、忧郁、缠绵、短暂,宛如浮萍,这是它始终挥之不去的底色,它所收容的也尽是无家可归之人,若是比作人的话,它没有汉室雍容大方,也缺少纵横捭阖的魄力,但它确实独有自己的温柔。
她是一盏美人灯。
三百年了,强盛如汉室也已化作烟尘,这盏灯也到了熄灭之时,作为梁朝长公主、景帝第一个女儿,赵颂曾被谢晁评价为上天赠与梁朝最珍贵的礼物,多年以来,父亲与谢晁接连离世,唯有她还始终守护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那个被景帝称为“小女孩”的公主,终于伴随梁朝走到了最后一刻,此时她站在皇宫丹壁上,望着风雪中那不断闪烁的皇城灯火,心中无限悲戚。
或许你已不再是当年的美丽模样,如今的你看起来残缺、破碎、满目疮痍,但这实非你的过错,非要说,这只能是我的错,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但我不会这样做,只因我这一生是如此满怀热忱地、始终如一地爱着你,比之当初的谢晁,比之当年的采薇,我心扉石,不可改也。
禁卫早就被提前调离宫门,皇宫中仅剩有一百不到的卫队,面对全副武装且训练有素的三州骑兵毫无抵抗之力,顷刻就被碾压屠戮,赵颂虽勉力支撑,但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非螳臂可当。
赵颂并没有见到谢珩,冲锋之中,她被两支流矢射中胸口,当场身亡。刚从建武门进入皇宫的谢珩无处得知,这场宫变中唯一像样的抵抗是出自赵颂之手,在宝华殿门口的空旷处,他见到了那具覆盖着明黄色道布的尸体,早到的谢玦正低身半蹲在雪地中,伸手轻轻将那方道布掖好,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裴鹤对谢珩汇报道:“是元晖长公主。”
谢珩注视着那方道布上沁出的鲜艳血色,眼神隐隐锐起来,他看了很久,转身继续步上汉白玉长阶,朝着前不久刚重建好的崇极大殿而去。
崇极殿中,皇帝赵徽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颤抖着手迅速将所有殿门锁死,出宫的道路已经被封,四面八方皆是冲杀的士兵,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逃回到崇极殿中。此时此刻,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墙壁上高挂着的神仙道像早已坠地,真丝软软地堆积着,也没有人打理收拾,远远望去像是一堆锦绣烧做的灰,他不知所措地呆坐在皇位上,仰头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任何救星,“救救我,救救我!”外面的冲喊声越来越近,他的眼神也愈发惊恐,“真神啊!菩萨啊!救救我!我不想死!”
金檀木的殿门从外部砰一声打开,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大殿前,走投无路正想藏身炼丹炉的赵徽惊得回头望去,他的双手还紧紧扒着丹炉壁,四肢则是登时僵住,他的瞳仁中倒映出那前所未有的一幕。
风雨如晦,天地间却好似忽然间荧荧地亮起来,星星点点的光芒吹落,那个人就站在辉光中,右手中虚握着一柄利剑,从这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见不断翻飞的墨色衣领,如云亦如雾,周围安静下来,随军将士们有序地退守在殿外,阻止任何人靠近此处,离得最近的裴鹤似乎想要上前阻拦谢珩,但思及谢珩最后的那道眼神,最终仍是止步于此。
这是皇帝与谢家人之间的恩怨,也应该由谢家人来亲手了结。
赵徽看着来人,身体慢慢瘫软下去,像是有只手凭空拎走了他的魂魄,他不断摇头道:“不!不可以!你不能杀我!你这是……这是弑君!史书将来要记下这一幕,你一旦弑君,谢氏一族从此就是乱臣贼子,后世要留你千秋骂名!你不能杀我!不能杀!”
谢珩一身玄甲骑装,手握着黑色长剑,注视着冷汗淋漓、神魂颠倒的大梁皇帝,他的眼神并非充满仇恨或是快意,反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凝视,他这一生掌握梁朝最高权柄,从未亲自动手杀人,今日是个例外,他的眼前不断闪过那张沁着鲜血的道布、哀嚎着葬身火焰的大臣、熊熊燃烧的炼丹炉,最终定格在眼前崩溃痛哭的皇帝身上。
赵徽本无治世之才,野心也不足以倾覆社稷,若是没有士族在其中推波助澜,他或许能够闲云野鹤渡过一生,士族为了达成政治目的,亲手将赵徽推到九五至尊之位上,也令他变成今日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这长达二十年的元德之治本就是桩悲剧,由士族一手酿就,而如今终将在他的手中了结。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梁朝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发人深省。
赵徽还在止不住地摇头,他满手都是炼丹炉里抓到的灰,一按在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手印,他不再追问为什么,只对着面前的谢珩哀求道:“我可以不做皇帝!我不做皇帝了!放过我!让我回去重新做个亲王,”他又急忙改口道:“不做亲王!只让我做一个庶民,我发誓再也不会回到盛京,别杀我,你不能够杀我啊!这是弑君!”
剑光一闪而过,鲜血溅上昏黄色的纱笼,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只剩下那永不止息的风雪,仍是吹打着皇宫瓦檐。赵徽瞪着眼望着对面的人,似乎满是不可置信,尸体软绵绵地倾倒在冰冷的炼丹炉上,又跌落在地,前尘往事呼啸而过,古今多少事,从来一梦中。
谢珩转身走出崇极大殿,步入风雪之中,在那一刻他回想起自己那年刚到盛京的场景,也是个像这样雪雾茫茫的清晨,他立在迷津渡口往皇城的方向望去,盛京城的一切都笼罩在漫天光雨中,像是个意味深长的梦,他静静地看它很久,步入了那一场幻梦中,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从未有过任何后悔,直到这一刻也丝毫没有,只是他也清楚,确实到了该醒来的时刻。
南梁元德二十一年,行中书令谢珩弑君,梁哀帝赵徽死于崇极大殿,三百年南梁史戛然而止。
第133章 谢珩弑君(终)
朝华宫深处,一众来参加千秋宴的王公贵族正狼狈地躲在此处,宫侍颤抖着跑进来,砰一声跪倒在地,向众人传达了元晖长公主与皇帝已双双身亡的消息,众人闻声皆恸哭不止,也不知是为了皇帝,还是为了自己。
宫殿外,大股叛军正朝着此处不断逼近,贵族们养尊处优多年,早已手无缚鸡之力,江阳王提出了褪衣投降,众人含泪点头。
所有人纷纷脱下衣冠,摘掉首饰,只有一个人动也不动,小郡主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着呆,在听闻元晖长公主身亡后,她便是一直是这个表情,她并不能准确地描绘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但她能明白一件事:梁朝不复存在了。
祖母离开前,曾叮嘱她留在此处不要出去,小郡主慢慢回过头,目光最终落在案上的那一盒椒粉上,她想起祖母从前说过的话,“大梁皇室贵女,从小便享受臣民供奉,我们生来是梁朝的象征,与之荣辱与共。”
当禁卫军冲入朝华殿时,所有公卿贵族全都褪衣脱簪跪在地上,只有小郡主一个人衣冠整齐地站着,正因为她没有低头,所以她见到了第一个步入宫殿的叛军首领,谢玦望见她时,眼中的锐意瞬间消散,脚步停了下来。
谢玦没想到她在此处,自从兵符事件后,小郡主便被元晖长公主送往香山禁足,“你怎么在这儿?”
小郡主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与谢玦对视,脑海中闪过去一幕记忆,她缠着祖母不放,要来赴千秋宴,逼得赵颂没有了办法,将她带了回来,“玉柔啊。”祖母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记忆的碎片还未拼凑完整,她喉咙中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忽然身体一轻倒了下去。
“赵珺!”
谢玦眼中流露出震惊,下意识冲上去,一把接住了她,小郡主躺在他怀中颤抖着,嘴唇因为窒息而微张,却没有吐出任何气息,“你怎么了?”谢玦迅速掰开她的下巴,忽然反应过来,一把去抓她的右手,点点椒粉从指缝中洒落下来,谢玦愣住了,他自己就是士族子弟,自然知道梁朝贵族吞椒自杀的传统,“赵珺!”他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外跑去。
“找御医过来!”谢玦吼了一声,迅速冲下台阶,暴风雪拍在他的脸上,脑子像是要炸开了,他迅速抱着人往太医院冲去。
吞椒自杀是一种极惨烈的死法,人将在短暂的窒息中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小郡主靠在谢玦的怀中大口地喘息着,也不知是因为刺激还是别的,她的眼中流出了一颗颗的泪水,像是怎么都止不住,她看着紧紧抱着她的谢玦,用尽浑身的力量,轻声说了一句话,但谢玦一直在风雪中狂奔,所有声音都被冲走了,他听不见。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没关系的。”
她望着那张侧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谢玦什么都顾不上了,心脏在剧烈抽搐,一切画面都迅速往后退去,只有他在往前飞奔,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换了两匹马,终于来到太医院,捞着人翻身下马,他一脚踹开大门就进去了,甚至来不及找合适的床榻,他哗啦一声推开案上的灯烛,将人放上去,吼道:“救她!”
御医们早已听闻皇宫大乱的消息,正躲在内堂惴惴不安,忽然大门被踹开,一大群叛军冲了进来,他们吓得目瞪口呆,下一刻就被失控的谢玦一把拽过去,他们这才连忙扑上去检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这……她、她已断气很久了。”
谢玦听了这一句,抓着御医的手忽然僵住了,他重新回头看向案上蜷缩着的人,那张清秀干净的脸上已看不见任何的痛苦,头发上沾染了些白色的雪粒,她像是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那儿,三百年的王朝在风雪中消逝,所有的花都一夜之间谢去,谢玦脑子骤然一片空白,强烈的刺激下,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他在心中想,“这不可能!”
御医见到谢玦恐怖的表情,全都立在一旁没敢出声,谢玦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终于他重新走上前去,双手撑在桌案上,低头盯着那张巴掌大的脸,“赵珺?”过了很久,他的喉咙中终于爆发出一声吼叫,拳头猛地捶在案上,鲜血从裂纹中溢开,他闭着眼没能再说一句话。
随着赵氏皇族的陨落,措手不及的京梁士族也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迅速分崩离析,这是一场有目的的、针对整个旧王朝利益集团的血腥政变,古往今来,革新都伴有牺牲流血,这场变革之火从皇宫开始燃放,迅速蔓延至清凉台,再到整个盛京城,所有王公贵族、朱衣公卿,无不沉沦在这熊熊烈焰之中。
短短三日间,盛京城地覆天翻,京梁士族的势力被连根拔除,将士们穿行在大街小巷,天街踏碎公卿骨,放眼望去城中尽是哀鸿遍野。
谢珩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阁——摘星阁中,往下俯视,正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这脆弱不堪的梁王朝,一点点将其内核彻底摧毁了,裴鹤站在一旁,他从未见过如此残酷壮观的景象,也不禁跟着鲜血逆流、浑身战栗起来,谢珩则是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这一刻,钟声回荡,百代兴衰。
放眼历代史书,这都是一场旷古绝今的政变,需要漫长的时日去镇静收尾,但谢珩只用五日便结束了一切,如此雷厉风行必然事出有因,他将权柄收回手中重新分配,又暂立六岁的前永江王之子赵新为君作为新政权的过渡,很快,盛京城门次第打开,红衣斥候如一支支离弦之箭般射往十三州的王域,将新帝的第一道旨意传遍天下。
“天子有令!十三州兵马驰援西北,共御氐人!”
无数如崔嘉那般的有识之士都曾预言过梁朝的灭亡,或是亡于蛮族日拱一卒,或是亡于层出不穷的地方政变,但从没有人想过它会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猝然亡于最不可能的人手中,谢珩弑君的消息一出即震惊整个东南,继而如风暴般席卷天下十三州。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被困于谢府的谢照终于得以在湖心亭见到料理完一切的谢珩,赵新匆匆登基,谢珩刚从皇宫回来,身上还穿着正制官服,那是朱红的滚金立领袍,像是一团烈火般熊熊燃烧,他听说谢照想见自己便赶过来,衣裳还没有换下。那时的谢照没有意识到,谢珩也是来向自己辞行的,又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这些事再也不重要了。
不过区区几日,谢照已枯干得没了人形,谢氏门楣、士族荣耀、先祖基业,他眼睁睁地在时日无多的最后看着它们毁于一旦,却无力阻止,这一生所有心血都已付诸东流,此身还谈什么或有或无?此刻湖上风平浪静,父子两人相顾无言。
谢照问他:“这是你对我养育你一生的报复吗?”
“我不得不如此做。”谢珩没有多加解释,千篇一律的道理早就说的够多了,以谢照的心性,他从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谢照道:“你要去青州。”
谢珩道:“是。”
“弃国弃家,抗父弑君。”谢照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般仔细打量着他,“谢珩啊。”他像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低低地把这个名字咀嚼了两遍,“谢珩啊。”那声音像是断弦震动般粗厉晦涩,尾声拉长简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在竭力发出最后的沙哑声响,听得谢珩的眼神也一时动容起来。
谢珩知道谢晁想说什么,建章谢氏百年门楣,今日一朝毁在他的手中。
谢照问道:“值得吗?”
谢珩回答:“何必谈值不值得,千古一梦,从来就是不值得。”
谢照久久地望着那张仍旧波澜不兴的脸庞,终于低声道:“你走吧。”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软绵绵地塌靠在藤椅上。
谢珩注视着有如吹灯拔蜡般迅速灭去了神采的谢照,一切尽在这漫长的无言之中,他转过身离开。
谢照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双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却不知这泪水是为何而流,顷刻间已是止不住的流淌满面,这是父子俩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谢珩或许也隐隐意识到这乃是诀别,他停下脚步,想要回过头来,但谢照却已抬手示意谢晔放下帘子,等谢珩回身时,只看见那一挂轻轻摇晃的珠玉,作为儿子,他再也无法得知那一刻谢照望着他的眼神。
谢珩立在原地良久,重新正襟,对着湖心亭的方向行了一礼。
今生父子一场,是缘也是劫,如今再谈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皇宫黄粱殿中。
梁哀帝的灵前安静空荡,没有一个大臣或是宫侍前来吊唁,往日围簇着他的那群道士也不知所踪,唯有白发苍苍的侍中董桢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烧着两本道书,回望梁哀帝一生,孩童时天真烂漫,少时清风朗月,也曾鲜衣怒马、珠玉满怀,最终却迷失在这条权力之路上,终至孤家寡人、万劫不复,董桢烧完所有的物件,看着那龛灵位,“你天性聪颖,既修了多年的道,怎不知人生本就黄粱一梦,为何偏执至此呢?”
董桢倒了两杯浊酒,一杯慢慢倾至灵前,另一杯鸩酒自己仰头服下,恍惚间又是多年前春日宴,在新修的御花园中,迷失道路的小皇子用清脆的孩子嗓音焦急地喊道:“侍中!侍中!我找不到路了,侍中?母亲?你们在哪里?”
董桢望着那渐渐模糊起来的牌位,叹了口气,像是对小孩说话般,用很轻柔的语气道:“其实做梦也不怕,梦总会醒过来的,殿下,很快就醒了。”
黄昏的亮光斜照入宫殿,一切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第134章 彩云明月(上)
半个月后,青州府,月冷无风。
相较于盛京城那场摧枯拉朽的燎原烈火,青州则是淹没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中,战场上一切都是灰冷的色调,利箭穿过尸青色的脸庞,被围困多日的孤城吊悬在天外,于长夜中寂寂地对着远山。
李稚坐在昏暗的瓦屋中,手慢慢烤着炭盆中的火,西北战局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棘手百倍,一月前氐人将领古颜率四十万兵马横渡晋河,直穿幽云腹地,一路逼近青州府,李稚与桓礼在见到那支山海般的黑甲骑兵时才震惊地意识到,先前的小规模冲掠原不过是氐人小试牛刀的刺探。
已探明梁朝实力的氐人信心大增,一路挥师南下,攻占各大要塞,联军虽竭力抵挡,但一来青州士兵连连战败军心动摇,不敢竭尽全力死战,而雍州兵马虽然善战,但寡不敌众,战损率极高,一来二去,联军迅速落于下风,氐人骑兵乘势追碾,李稚与桓礼不得不重新退守青州府,如今已被氐人围困半月有余,外界消息一概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