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与人比试过,小时候是跟着师父学武,到了戍骨城是为了生存打架。都不像今天这样,看似有规则实则一团乌烟瘴气,打不能放肆打,比的也不全是武力。
不止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
他望了一眼本该有皇帝坐镇的城楼,心想既然明家偏爱武力和血性,为何不干脆把所有人关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大家凭本事混乱厮杀。
如今的登阙会分明野蛮,却偏要披一层礼法的外衣,越看越是可笑。
季别云放空了半晌,终于轮到他上场。
当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不由得惊讶,第一个上场的人刚才明明毫无斗志,却挺到了现在。身上虽然没有伤口,但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也破皮出血。
他心中戚然,只觉得在场之人都像是被摆布的棋子,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供人观赏摆弄。
两人对视之后都没有开口,无声而果断地开始了这一场打斗。
没有多少悬念,那人输在了他的剑下。
季别云看见这人还想爬起来,虽然不忍却还是开口道:“我不想把你丢下去,别起来了。”
或许是想到方才被摔得一身血的那位,这人挣扎的动作停下了来,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季别云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此人,看着他被抬下去,消失在楼梯后,心里却在想或许这便是几炷香之后的自己。
他抬眼望向四周,宸京城今日被笼罩在阴云之下,而此处却一派热闹。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和他手中的剑,似乎在期待他能站到最后,或是死得壮烈。
直到他的目光触及一家酒肆的招旗,如同感应到什么,没有移开。
招旗旁边便是那家酒肆二楼的一扇窗户,因为隔得远再加上被窗框遮挡,他无法看清里面坐着的人,却瞧见了从窗内落在外面的一截衣袖。
黯淡的深灰,平平无奇的布料,但是他偏能一眼看出衣袖的主人。
观尘那和尚来了。
季别云笑了笑,收回目光。心中安定不少,或许是因为在这数千人中,终于有一个把他当做人来看了。
待第六个人在台上站定,他便提剑冲了上去。
后面还有十二人,为了防止体力消耗过大,他必须速战速决。
因此在场众人都看见这位少年像是开了杀戒一般,进攻得酣畅淋漓。身形极快又极轻巧,配合着他手上那的那把剑,来一个击败一个。
贤亲王瞥了眼头顶越来越阴沉的云,转头看向僧人,道:“怎么你刚来便赶上了精彩的时候,前两轮可是无聊透了。”
观尘抬手拿起茶盏,那截伸出窗外的衣袖也随着收了回来。他浅啜了一口茶水,才抬头道:“快下雨了,来这里躲一躲。”
与此同时,季别云的剑又逼退了一人,他凌空飞起,身体也化为了长剑一般,把对手逼到了高台边缘。
轻巧落地,剑刃也落在了那人颈侧。
就在此时,一滴冰凉的水滴在剑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季别云问道:“认输吗?”
这句话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击败对手之后的得意与嘲讽,仿佛只是出于规矩才问,如果得到了否定答案那就只能再打。
那人转头俯瞰了一眼地面,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在对手离开高台之后,季别云收回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又有两滴雨正好落在他脸上,他闭了闭眼,在春雨中找回了一些悬清山独有的静谧。
再睁眼时,新的对手已经站到了台上,浑身泛着冷意,武器也是一柄剑。
他迟钝地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这应该是倒数第六个人了。
其实他的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刚才与他交战的那些人都非泛泛之辈,他以快取胜,却也因此越来越疲惫。
而面前这人看起来不太好对付,出于一种习武之人的直觉,这场或许会打得久一些。
两人同时出手,长剑在空中相撞,季别云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崩裂。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的男人,却只得到了一个带着杀意的眼神。
“去死吧。”
高台之上,长剑的撞击与摩擦声代替了雷声,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添了一分肃杀。
两人打得不分伯仲,少年明显体力不支,被男人逼得一退再退。而那把剑被男人的剑完全压制了,在少年手中显得越来越沉,再也不见之前的轻盈。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十招后,男人一剑刺进了少年肩膀。
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刻安静下来,天地间只有雨滴砸落在地面的声响。
贤亲王拍桌而起,“没开刃的剑怎会刺进去!”
一室的人都无法回答他,他压抑住激动,转头吩咐徐阳将世子带到别处房间休息,其余人也都在门外候着。
当屋内只剩下他和观尘时,贤亲王再抬头看去,台上二人已经又打了起来,局势却变成了一方对另一方的绞杀。
他瞥了眼像是入了定的僧人,低声骂道:“如此明目张胆,兵部真是反了天了,难不成全是瞎子……不行,我得让人去看看。”
说罢便推门而出。
而观尘宽大的衣袖之中,捏着佛珠的手已经用力到指节发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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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犹斗
那一剑本是朝着季别云心口来的,他艰难避开,最终让剑锋没入了自己的右肩。至于有没有捅穿,他已经感受不出来了。
那种彻骨的疼痛他很久没经历过,一时间疼得眼前泛白,什么也看不清楚。
长剑被抽出的一刹那,他拼着全身力气才没有倒下去。
刚才打斗开始时,他便察觉出了这是一把开了刃的利剑,不仅如此,这把剑还是精心锻造出来的,最适合用来杀人。
对面的男人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时机,再次打来,每一招都是杀招。
季别云凭借着本能抵挡,右肩的伤口随着动作被进一步撕裂,他只能狼狈地往后撤。
他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浸湿了右肩的衣料,并且顺着手臂往下流淌,很快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心也一片滑腻。
一咬牙,他敞开身前的防备硬生生又受了一剑,趁着剑刃划过自己胸口的时机,将手中的剑抛了起来,再用左手接住。
腕上疼痛加剧,但也比右肩好上许多。
接招的力气终于恢复了些许,然而对方的攻势没有丝毫减弱,甚至更加疯狂,似乎想趁着现在要了他的命。
一剑刺来,季别云点地而起,踩上这人的剑身借力向前腾空翻去,同时凝神挥剑,击中了此人后背。
然而两人的武器差距太大,他这一击也只是让男子朝前踉跄几步。
季别云不相信在场之人看不到自己被刺伤,因此他是在拖延时间,为的是兵部的人能冲上台,叫停这场不公平的打斗。
幸好,他听见木质楼梯上杂乱的脚步声。
面前这人也听见了,出人意料地纵身一跃,翻出了高台。季别云匆匆追去,却看见那人在下坠过程中将剑刺入柱子,稳住了身形,随即翻身而下,逃进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季别云紧张的心神一松,整个人脱力地跪了下去。
他放下剑,左手颤抖着按上右肩,适应了疼痛之后再猛地用力按压。
一声闷哼从嘴边溢出,他死死咬着牙关,又加了些力气。
血液混着雨水滴落在地面,在他身边汇成了一滩暗红色。
有兵部的人前来问他能否坚持,季别云红着眼抬头问道:“如果下去,我就输了吗?”
那位穿着锦袍的官员点了点头,因此他又垂下双眼,冷冷道:“我继续打。”
台下已经乱了套,兵部派出了许多人追拿刚才的男子,在人群中造成了不小的慌乱。
而台上的少年似乎与周围隔绝开来,他脸色苍白如纸,撕下衣角处的布料,绕着自己的右肩紧紧缠了两圈,然后用左手和牙齿打了个死结。
再起身时,少年用剑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浑身已经被细雨浸湿,额头上和鬓边的碎发贴在脸上。黑发白肤,神情隐忍而狠厉,让那张原本清俊的脸添了一丝隐晦的癫狂。
季别云感受着天地间的安宁与这台上的杀戮,忽然笑了笑。
这样的氛围让他仿佛回到了戍骨城。那里也是如此,天地辽阔山川旷远,唯有人,是最为阴暗的存在。
既然如此,还能怎么办……只有赢。
他要赢下登阙会,赢下每一个想杀他的人,直到自己的刀剑能够挑动宸京,划开整个社稷江山!
季别云握紧剑柄,以肉体凡胎迎向了下一个对手。
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手的脸,便已经欺身而上,如鬼魅一般绕到对方身后。剑横在此人颈前,另一只手盖住了此人头顶,如果剑刃锋利,那么下一刻便会人头落地。
冷光一闪,这人颈部出现了一道红痕,伴随着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惊呼向前倒去。
季别云右肩的伤被牵动,刚止住的血液又一次渗了出来。他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转头看向一旁的官兵,“下一个。”
疼痛已经攫取了他的一部分心神,季别云只有用眼前的剑来转移痛苦。
对面的敌人明明不同,在他眼里却都长着同一张脸,他麻木地出剑,耳畔是淅沥的雨声和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打斗漫长得如同流放。
季别云不自觉回想起从南边的灵州到北边戍骨城的路,十三岁的他以为那条路没有尽头。他们一行人从第一年的初冬走到第二年立春,每多走一段路便有更多的人死去,或因为饥寒交迫,或因为长久步行跋涉引发的病痛。
柳家的人越死越少,十多口人到最后只剩六个。
死去的人们被随意挖个坑埋了,没有墓碑,没有祭奠,沿路上的那些小小的坟包变成了他流放的引路牌。
而到了戍骨城之后,生命的凋零是一件更加容易的事情。
季别云亲眼目睹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死亡陪伴着他长大,而他的少年时代就在那无尽的死亡中度过。
又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
“下一个。”
死亡?
即使他见过了太多的离世,也永远不会对死亡感到麻木。
他必须活下来,而且要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