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走得小心翼翼,回头嘱咐了观尘一句,慢慢走上二楼之后,发现这里依旧有着腐朽味道。
他摸了摸栏杆,手掌下的木头明显被水泡过,虽然已经干了但仍旧留下了痕迹。
“当时的水已经涨到二楼来了吗?”他越想越不对劲,“这么严重的水患,怎么会没有上报朝廷?”
观尘说出了他心中猜想:“瞒报了。”
他们在二楼转了一圈,这里与一楼差不多,空荡又破烂,也没有人影。
看来弦音应该是来自三楼。
季别云探向腰侧的却寒刀,先一步踏上楼梯,将观尘挡在了身后。
迈出第一步时,嘶哑的弦音与楼梯的哀鸣同时响起。
他侧腰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将他往后带。季别云下意识反抗,但猛地想起身后是观尘,便放松下来随着那股力量退去。
后背撞上了胸膛,温热的呼吸从耳畔掠过,激得他轻轻一抖。
观尘很快便退开了,手也收了回去,略带歉意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盔甲光滑,没有借力的地方,只好揽了施主的腰,多有冒犯。”
季别云心跳得有些快,干巴巴地说了声“无碍”。刚才被拉回来时他就注意到了,自己差点踩到一个东西。将灯笼移过去,楼梯上竟然摆着一截白骨。
“是人的腿骨。”他嗓子有些发紧。
观尘已经从一旁走到他身侧,避开那截白骨踏上了楼梯,“四下昏暗,施主心神不宁,还是贫僧来带路吧。”
季别云没有反对。
黑暗之中他似乎更难控制自己的思绪,忍不住乱想一些事情。例如小时候家里的那张琴,还有戍骨城外的原野上,乘着风逃跑的背影。
他深呼吸一口,腐朽沉闷的空气进入身体,反倒让他清醒不少。定了定神,他跟上了僧人的脚步。
那不堪入耳的弦音持续响着,像是知道他们正在靠近,故而弹得愈发激烈。
季别云顶着内心翻滚的情绪,踩着观尘踩过的地方,一路上避开了好几块人骨。有腿骨,有手指,甚至有一颗头骨,空洞的眼窝死死注视着他们。
四周空气似乎更加沉闷了。
季别云虽然见过不少尸身,但那都还有皮肉包裹着,真正的白骨他并不熟悉,因此一些骨头他并不知道属于身体哪个地方。
然而他每经过一块尸骨,心里便更冷一分。
这都是人命。
当他们终于站上三楼时,弦音骤然断了。
但季别云已经听出了方位,大步走去,一边抽出了却寒刀。
他踹开了房门,一位少女正背对着他们,双手放在了身上一张破琴上。
昏暗烛光下,那身影如梦似幻,衣上的红如同鲜血倾洒而下。房内堆积了不少尸骨,鬼火幽幽。
季别云颤抖着声音开口:“柳风眠?”
在他恍惚的瞬间,双眼被一只手遮住了。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并没有反抗,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徒劳地眨了眨眼,却只能看见黑暗。
观尘的嗓音仿佛带着悬清山的静谧,“季施主,你着相了。”
季别云脱力般向后靠去。
第42章 审问
藏在凤玉楼的人并不是柳风眠。
少女被带回了驿馆,在十几双目光下被审问,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叫谷杉月。”
紧跟着又是一句:“我杀了人,你们把我押送到宸京吧。”
季别云不在场。
他躲在自己房间里,听到门外戴丰茂转述时身体骤然一轻,下一刻却又有一种更大的无力感压在他身上。
不是柳风眠,是另一个小女孩。
什么样的孩子会藏在一座摇摇欲坠的青楼废墟中,身边放着残破的白骨堆起来的小山,弹着一张破损不堪的琴?
充州灭门案究竟牵扯了多少人?
季别云靠着墙角,抱着那把却寒刀,整个人是防御的姿态。
他昨夜是被观尘带回来的,回来时精神恍惚。
在凤玉楼里,那和尚眼疾手快地替他遮住了眼前的一切,将他从记忆与现实的混乱拉扯中救了出来。那声“着相”此刻仍在他脑中萦绕,似乎在宽恕他的失态。
他相信观尘一定听见了那三个字,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他一句。
难道不好奇吗?
就算不好奇,观尘以往这么关心他,为什么这一次却只字不提?
门被拍了拍。
戴丰茂没走,他虽然不善于观察人心,但也能感觉到季别云不对劲。
昨夜回来时便心不在焉的,浑浑噩噩下了让他们围住什么凤玉楼的命令,之后便躲进了房间里。这会儿天都快亮了,唐司判那里如何说,被灭门的那两家要不要去探查,被抓回来的少女如何处置,都还等着季别云的决断。
“头儿……”戴丰茂竭力思考着该怎么开口,“你是不是受惊了,要不找个大夫来看看?”
话刚说完,门猛地被拉开,季别云那张倦意深重的脸出现在眼前,把他吓了一跳。就是在大理寺那几日也没见过头儿这么累啊,怎么了这是?他要不要去找那观尘问问,若是中邪了他们还怎么办正事?
季别云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我没受惊,找个大夫来先看看那孩子吧。”
终于说正事了,戴丰茂暗自松了一口气,道:“那姓谷的小姑娘确实蹊跷,看着疯傻,但说话又有条理。她非要让我们这里官最大的去,去了她才开口。”
少年揉了揉脸,精神了一些。
“走吧,带我去见见她。”
驿馆内原本存放草料的屋子被腾出一半来,谷杉月被站立着绑在柱子上,麻绳从她脖子一圈圈绑到脚踝。
季别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一张残留着幼态的脸,干净纯粹,偏偏眼里是化不开的恨意。也不知道在恨谁。
被绑着被迫站立的半个晚上,少女明显已经累了。季别云让人给她松绑,却只松了一半,让她滑落到地面坐着。
之后又亲自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谷杉月盯着那杯水看了一会儿,双臂被绑着,便凑过去就着他的手猛喝了几口,由于太急还呛着了。
季别云退了回去,问道:“几岁了?”
少女咳嗽完了才答道:“十六。”
站在一旁忍了半晌的戴丰茂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厉声道:“你当我们瞎吗?”
谷杉月抿了抿唇,“十四,没骗你们。”
季别云一时没说话。
十四岁,若柳风眠活着,应该和谷杉月是一般年纪。
他看着谷杉月身上的红衣,沾了灰尘还是鲜艳得刺眼,仿佛是故意要让所有人都联想到鲜血一般。
季别云最终还是摆了摆手让戴丰茂审问,他退到后面旁听。
房间里只剩下他与戴丰茂,还有谷杉月。
戴丰茂站在谷杉月面前,光凭壮硕的身材就能震慑不少人,但那小姑娘眼里并无畏惧。
“凤玉楼里的尸骨是怎么回事?”戴副尉问道。
谷杉月眼神晦暗,“她们都是楼里的姐姐,我把她们带回去了。”
“那些人怎么死的?”
少女一声冷笑让人不寒而栗,“饿死的?吓死的?病死的?”
“好好答,没跟你在这儿说笑。”戴丰茂有些恼怒,不过还是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跑到凤玉楼里装神弄鬼?”
“因为你们来了。”少女抬眼扫了扫他们,“我杀了人,不想再躲了,我要自投罗网。”
“你杀了谁?”
谷杉月一脸纯真,“刺史和长史啊,我是帮凶,那两把火就是我放的。烧得多旺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都烧到天上去了。”
戴丰茂脸绷得紧紧的,耐着性子又问:“那你认识被带去宸京的犯人了?名叫张涵的。”
少女点了点头,“当然。”
戴副尉的暴脾气已经忍到了极点,冷声道:“他叫蔡涵,不叫张涵。”
谷杉月僵住了。
季别云在一旁看得清楚,与转过头来的戴丰茂对视一眼,朝门口方向抬了抬下巴。
两人出去之后,季别云才低声道:“她想把自己搅和进去。”
戴丰茂皱着脸思索,“为什么?她就是一孩子,怎么会想和灭门案扯上关系。”
“去调查谷杉月背景的人回来了吗?”他问。
戴副尉点点头又摇摇头,“按照谷杉月这个名字去查了,充州没这号人,估计是假名字。”
季别云想起谷杉月称呼凤玉楼的女子为“姐姐”,便道:“去查查凤玉楼吧,或许她是从那里面活下来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戴丰茂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句:“我让人去把那些尸骨都收敛起来,安葬了吧?”
他挑了挑眉,没料到戴丰茂会提这茬,看来这人不只有五大三粗的一面。他想了想,答道,“收敛好就行,等事情调查清楚后问问谷杉月,照她的意思来葬吧。”
戴丰茂点点头,准备这就去办事。
季别云把人叫住,又道:“去凤玉楼附近几家商铺,把缩在壳子里的那些人都给我揪出来,除了问凤玉楼的事,还要问沅河可曾发过洪水。若是那些人不肯说,便将沅河沿岸的人都审一遍。”
正说着话,便有人来报,唐司判找上门来了。
唐兴进来之后连客套也省了,急匆匆道:“听闻将军去过凤玉楼了?可是见到了鬼怪异象?”
戴副尉有眼力见地退了两步,意味深长地盯着唐兴这庸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