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璟决心中一沉。
倘若连慎微的目的就在魏立的话,那魏大人犯没犯错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接管这件事的人怎么想。
魏立何时与连慎微结了仇?
不远处等在宫门外的天南快步过来,“主子,该回去了,不然待会就要变天了。”
连慎微:“殿下,臣先走了。”
应璟决咬牙,扭过头去。
青年的身影颀长,如竹如兰,他曾无数次见过连慎微教完他之后,从东宫离开的背影。
他原本是崇敬向往那般风骨的,如今看着这背影,却只剩下了失望和恨怒。
魏立在朝中是他的支持者,虽然实权很少,但桃李满天下,声望极高,对他而言不仅是恩师,也是极大的助力。
连慎微素来与魏立无仇无怨,如今突然对魏立下手,除了针对他这个储君之外,应璟决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他闭了闭眼,缓缓攥紧拳头,再一次尝到了没有权势,无能为力的滋味。栾秦甘的事他忍了,如今还要忍第二次吗。
可是他在朝中权势太小,甚至因为年少,还要应对野心勃勃的大哥和三哥,稍不留神便是行差踏错。
他如何争得过他的老师,大盛的摄政王。
若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杀了朝中所有奸佞!
少年储君低声下气:“老师,魏大人是教导本宫的长者,年龄大了,如果真犯了什么事,请老师准他回老家颐养天年即可。”
连慎微脚步未停,似是没有听见。
应璟决骤然高起来的声音微颤:“老师!”
马车缓缓离开这里,宫墙外的侍卫一个个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低进胸口里。
阴云密布的天空开始下起细密的小雨,小志子紧赶慢赶过来,撑着伞哎呦直叫:“殿下赶紧回宫吧,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应璟决:“备车,去忠义侯府。”
小志子:“什么?”
“本宫说备车!”
按照他对连慎微的了解,如果确定要对一个人动手,那就绝对会尽快出手,且一击毙命,不出所料,今晚绝不会平静。
忠义侯府满门忠烈,老侯爷三年前曾经在战场受过伤,不良于行,养在侯府内,已经三年没有出过门了,他手里管着三支皇城护卫军其中的一支。
应璟决只希望他能来得及求得忠义候的帮助。
景成帝身边伺候的李公公小跑过来:“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殿下,陛下请您去养心殿一趟。”
应璟决愣住:“这个时候?”
李公公:“圣上旨意,奴才不敢妄传。”
天空响起春雷,轰隆一声,震耳欲聋。
-
摄政王如何查的案,大理寺卿不知道,那名气质温和的青年只是在牢里转了一圈,手里边多了十几份画押好了的罪证。
当晚。
玄甲卫便将魏府围的水泄不通。
雨丝溅的冰冷的盔甲之上,杀气腾腾的玄甲卫举着火把冲进府中,一部分分列两侧,另一部分进去抓人。
很快,府里便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和哭泣声。
玄甲卫办事效率极高,没过多久,府里就安静下来,魏府中人一个不少,全被压着跪在了院中。
魏立发丝灰白交杂,瞪着眼梗着脖子骂:“奸臣!奸臣误国!连慎微!”
他儿子哭泣着劝道:“父亲,父亲,您别骂了,儿子求您!”
“孬种!”魏立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还未及冠的独子。
惶恐和压低了哭泣声里,连慎微撑着伞,缓步踏过青石板,走到魏立面前,微微一笑:“魏大人怎的如此狼狈。”
魏立冷笑,朝他啐了一口。
连慎微偏过头躲开,也不恼,“魏大人怕是年纪大了,九年前的事说忘便忘。。”
“您贵人多忘事,我却永生永世都记得,想来还需要我提醒一下。”
他语气越发和缓:“先帝在位时期,永嘉四十一年,金陵城,浮渡山庄。”
“魏大人可还有印象?”
他一举一动的涵养与礼仪都似刻进了骨子里,就连此刻,对待老者,他用的也是敬称,甚至微微弯着腰,不至于完全俯视着老人。
魏立瞳孔骤缩,眼睛缓缓睁大,几乎要突出来,“你,你……”
一道惊雷响彻,紫色的雷电宛如蛛网,将夜空划出令人胆颤的裂痕,倏然映亮青年冷玉般的侧脸。
雨丝打湿了连慎微的发梢,他浅笑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黑沉如浓夜。
“魏大人想起来了啊。”
第79章
先帝在位时期, 永嘉四十一年。
金陵城,浮渡山庄。
一段深埋的记忆忽的翻涌上来,魏立恍惚间回到了九年前。
大盛朝有一句话:江湖风云, 尽归金陵。
江湖风云,也指风云榜,这个榜上记录着三十岁以下的年轻高手, 每隔十年,都会进行一次大的调换。
而金陵,则是江湖侠气最浓烈的地方,仗剑白马、对酒当歌, 儿女情长, 快意恩仇,自是藏着无数的怅然江湖梦。
这世间武者以内力和心境分为六个等级, 分别是凡境、隐元境、开阳境、天衡境、天权境、天枢境。
若非天赋卓绝者, 每突破一境, 都需要耗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
金陵城自然盘踞着不少江湖势力,而低调至极的浮渡山庄虽避世多年,但江湖众人仍对其尊重推崇。
是以在永嘉四十一年发生的浮渡山庄灭门惨案,二百三十七条人命一夜之间惨死, 令整个江湖为之震怒。
雨下的更大了。
连慎微挥手, 让玄甲卫押着其他的人去前堂,这里便只剩下了替他撑伞的天南、以及受了重大打击般的魏大人。
魏立瘫在地上往后挪了一步,惊疑不定:“你……你是!你是浮渡山庄的人?!对——你姓连?”
“你和那浮渡山庄的庄主是什么关系?!”
他脑中飞快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浮渡山庄的庄主, 只和爱妻育有一子一女, 是武学世家, 长女连犹蔚, 幼子连瑜白, 传闻纯善洒脱,和眼前恍若恶鬼、没有内力的人一点也对不上。
况且,那浮渡山庄的人分明全死了,二百三十七个人一个不少。
连慎微笑着想伸手去扶他,可还没碰到人,便被魏立惊惧地躲开。
他修长的手顿在半空,被雨水浇透之后没有半点暖意,苍白而冰冷。
世人只知,对浮渡山庄出手的人,是江湖有名的杀手势力坠月流,他们杀人的手法非常具有辨识度。
那段时间,江湖腥风血雨,无数侠义之士对着杀手榜上的人物进行追杀。
却没有人知道,买通坠月流的幕后之人,不是江湖人,而是朝廷。要屠杀浮渡山庄的,也是朝廷。
见他不知趣,连慎微便不紧不慢的收回手,扯了下湿透的袖子,双手拢在其中。
“魏大人怕什么,当初,这件事不就是您和几位朝臣,连同病危的先帝,一起决定的吗。浮渡山庄都已经泯灭九年,我不过是你口中的奸臣罢了,和他们当然没有关系。”
魏立被他说的恍惚片刻,随即疯狂摇头:“不对!你绝对和浮渡山庄有关系!连慎微!你到底要干什么?!”
连慎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温声道:“你听。”
前堂突然发出深宅女子、仆从的哭泣和尖叫,魏立人老了,眼神却好使,瞧见了前堂被雨水冲刷过来的血。
他眼睛一瞬间充血,颤巍巍吼道:“连慎微——!!”
“你!你!就算老夫真的是南安舞弊案的罪魁祸首,罪名也绝到不了满门抄斩的地步!你这是公报私仇!你滥用私刑!你就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连慎微躲开那双想要拽住他袍底的苍老双手,垂下眼眸,语气含笑,“魏大人也都说孤是奸臣了,孤又怎么能辜负魏大人的期待?”
魏立双目赤红,他张大嘴,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悲鸣低吼,地面溅起的土腥味充斥在鼻尖,眼泪和口水滴答滴答汇进水中。
摄政王微微阖眸,轻声道:“你听,前堂是不是有人头落地的声音?”
“你的妻子、妾室、庶女……在恐惧,她们在埋怨你为什么不在她们身边……”
“浮渡山庄那晚的场景,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魏大人,你如今还该摸着良心说,自己没有做过违背良心之事吗。”
魏立:“……先祖早就有令,禁止皇子皇孙与江湖中人有任何牵着,更遑论……此事,老夫对不住浮渡山庄,但若再来一次,先帝、老夫和其余忠于皇室的朝臣,也绝不后悔!”
“爹——!”
前堂传来一少年的惨叫,紧接着便没了声音。
“我儿!”魏立目眦欲裂。
他恍若风中残烛,这一声后,便垂下了头,侧脸贴着地面污泥,竟已然是弥留之态。
“连慎微…你好狠的心……”
半点不为难他,却叫他听着自己视如珍宝的小儿子死去,家人妻子,一个个死在前堂。
魏立喃喃:“日后,史书所写,我魏家满门忠烈,死于奸臣之手,你,必将万人唾骂……”
他临死之前,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将手伸向落在泥中的男子束发的长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