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步惊川记得分明,方才天色未暗时,那散发着幽光的地方,一样也是白茫茫的雪。
但步惊川此刻却无暇思考此事,他的注意力被那幽光所吸引。
那光芒在落入步惊川眼中的一瞬,步惊川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亲近来,竟是下意识忽略了那处的危险,径直抬脚朝着那光芒的方向走去。
他被那幽光蛊惑了心神,恍惚间抬脚,径直走到那光芒之中。
随着他的靠近,那光芒亮得越发刺眼,竟是将这竹林之中照得如白昼。只是那光芒层叠,看不清那光芒之后所在。步惊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迈步,跨过刺眼的光芒,径直走到那光芒之中。
他几乎是在看清那光芒之后的东西的第一刻便愣住了。
冰雪拥簇着一方色泽如同翡翠的碧玉方台,方才步惊川所见到的幽光,正是这碧玉方台所发。然而步惊川惊讶的却不是那碧玉方台,而是那碧玉方台上的东西。
步惊川却被那碧玉方台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一瞬不瞬盯着那碧玉方台上的身影,心中飞速掠过数个猜想。
那方台之上,正卧着一只白色的巨兽。
巨兽的存在格外扎眼,叫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然而巨兽身上却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因为呼吸带来的起伏。
若非时机和场合不对,步惊川差点都要以为眼下是他在四年前的北斗秘境。那时他便是在冰棺之中,见到秋白沉眠的兽形。
眼前的这只巨兽,却比他那时候见到的秋白大了许多。秋白的兽形本就不小,可眼前的巨兽却比秋白更大,犹如一座白色的小山,将那宽阔的碧玉方台占去大半。
安静躺在方台之上的巨兽双眼阖起,神色安然,姿态放松。若非没有呼吸,步惊川甚至以为它还活着。
巨兽雪白的皮毛上纵横着漆黑的斑纹,隐隐透出的熟悉之感,叫他一阵心惊。
同秋白朝夕相处了四年,步惊川如何记不得秋白兽形的模样。他就连秋白身上的每一道斑纹的位置,都记得清楚。而这巨兽的斑纹,与秋白兽形的斑纹完全契合。
眼前的这只巨兽……分明便是秋白兽形的模样。
第120章 折桂之变·零九·秋白躯壳
心神震颤间,步惊川竟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近了那碧玉方台。
他低下头看着静卧在碧玉方台上的秋白。
只见秋白双目紧闭,身上却出乎他预料地没有死气沉沉,反倒是周身环绕着充满生机的澎湃灵力。那灵力透着几分熟悉感,似是与他的灵力同出一脉,然而在细微方面却略有出入。
躺在碧玉方台上的秋白,与平时睡着时的秋白,并没有什么不同。
步惊川几乎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下一刻秋白便会醒转,而后笑着问他,为何站在此处这么久。
可他等了许久,也未见秋白如他想象那般睁开双眼。
步惊川衣袖下的拳头微微收紧,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伸手轻轻触上秋白的身体。
正如他所料,手下的躯体没有半分起伏,安静得犹如一块石头。秋白皮毛间带着森森凉意,那凉意从他的手心漫延到他全身,冷得他心口微微刺痛。
“秋白。”他轻声唤着。
四下一片死寂,他的声音在此处回荡,回声落在他耳中,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他眼眶一热,铺天盖地的恐慌登时向他袭来。
这种几乎就要失去秋白的惶然,叫他心脏骤然一痛,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动弹不得。那种沉痛的心情叫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失去秋白的边缘,这种自心脏深处生出的痛,叫他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他不能再这般看着了,他须得为秋白做些什么。
步惊川张开嘴,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先前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
许久之后,理智才逐渐回笼。
秋白没有死。昨日秋白才回应了他的心意,今早他们才刚刚说完话,他们明明在太云门中,哪有转眼间秋白便出了意外的道理?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入眼漆黑一片,唯余地上惨白的雪。方才经过的竹林已经不见了踪影,眼前只剩下承载着秋白的碧玉方台。此处显然不是什么寻常地方,更像是……人为所塑造出来的秘境。
那么秋白会在此处,显然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
秋白的实力何等强悍,除却初次遇见阮尤被逼出本命丹火那一回,秋白后来的每一次战斗,步惊川从未见过有人能胜过秋白一筹。而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阮尤之所以能够迫得秋白使出本命丹火,不只是因为当时秋白实力尚未完全恢复,更是因为当时他们身处阮尤所设下的吞灵阵中,才会如此被动。
许是因为天生的能力,步惊川的记性一向不差。只要有些许线索,便能引出他脑海中的记忆——甚至能够记起自己婴孩时期的记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抛开那些不痛快的记忆,他又忆起阮尤,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想起,那次遇见阮尤的时候,阮尤与秋白之间有过一番唇枪舌剑的交锋,那时候阮尤可是说过秋白“自己的躯壳都寻不得”这等话。
阮尤过往的一句无心之语如醍醐灌顶,让步惊川骤然清醒,悬起来的心放下了些许。
或许他在此处所见的,正是秋白的躯壳?
许久之前,秋白也与步惊川透露过,他乃是后天剑灵。也就是说,秋白正是被剥离出肉身而后被生生炼入剑中的生魂,因此,秋白有肉身,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而他该高兴的是,秋白的肉身未被毁去,还能被安放在此处,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但秋白如今便实力超群,全盛时期的实力想来更是不容小觑。到底是谁有那个能耐,能够将秋白的神魂剥离?
“东泽,你在这处发呆做什么?”星移的声音忽然响起。
步惊川浑身一震,猛地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眨眨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长衍宗庭院门口
他方才不是在那太云门的禁地之中么?为何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已经已经回来了?
莫非方才所见的,都是幻觉?
然而方才那幻觉给他的感觉太过真切,仿佛自己真的去过那处一般,对那幻境之中的每一丝细节都记得分明。
手心一片冰凉,触碰秋白冰冷皮毛的触感似乎刻进了他的脑海,仿佛他在碧玉方台之上曾经抚过秋白千次万次,才会令得那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见步惊川刚回神又开始晃神,星移也有些无奈,却也有些担忧,“东泽,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步惊川摇了摇头,他并非是身体的问题,可让他解释此事,连他自己也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此事无从出口。
星移见状,有些无奈,“也罢,你若是不想说与我听,倒也无妨。”
星移是明白步惊川有自己考量的。在这些年中,步惊川正逐步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修士,自然不用凡事靠他和师父解决。
但他对着这位师门中最小的弟子,仍旧会习惯性地关心,“……若是真有何处不适,切记同我道上一声。”
步惊川这时才彻底回过神来,意识到星移正担心他后,心中愧疚,连忙道歉道:“我无事,只是方才在想折桂大会的事,一时走神。叫师兄费心了。”
太云门为长衍宗弟子安排了一整个院落。虽然同个宗门的弟子俱会住在在同个院落中,每个弟子都有一个单间,方便修整。
步惊川回来后,一头扎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房间之中。终于得到一丝独处的喘息之机,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方才遇到的事,他心中感激星移对他的关怀,可自己心知他还需要时间去消化方才的事,一时之间无法回应星移的关心。
只是方才所见的幻境给他带来的焦虑,却是只有他自己一人时方能消解。
想到此处,步惊川呼吸忽然一滞。
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秋白。
这么想着,他心底里生出几分庆幸,庆幸此时还有秋白可以伴在他左右。
他刚想唤秋白出来,眼前却忽然一花,出现了一角白色的衣袍。
他的视线沿着那衣袍往上,直到对上秋白的视线后,才堪堪停住。
他方才正想着秋白,还在思索如何同秋白提起此事,秋白自己却主动出来了。秋白的忽然出现,却惹得步惊川骤然失语,只愣愣地朝秋白看去。
“方才太云门那处禁地似乎有些异常……”察觉到步惊川的不对劲,秋白及时止住了这个话头,微微蹙眉朝他望来,“你这是怎么了?”
秋白一开口,步惊川心中的惶恐登时决堤,猛然溢出,占据了他整个心房。
他低头不语,只伸手揽住秋白。
二人眼下一站一坐,他坐着的高度,恰好令得他能搂住秋白的腰。
指尖触及到秋白身上光滑的外袍,布料温热,与在那环境中触碰到的冰冷大相径庭。
还好,眼前的人是真实的。这么想着的时候,步惊川的手不自觉地继续收紧。
秋白察觉到步惊川的不安,只伸手轻轻抚过步惊川的头顶,低声问道:“怎么了?”
步惊川眼前不断浮现秋白安静卧在碧玉方台之上的画面,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心中的恐惧诉诸于口:“秋白,你会死吗?”
这问题幼稚得可怕,倒像是三岁小儿才会问出口的话。可步惊川如今心中空空落落,一种随时都会失去秋白的恐慌笼罩在他头上,叫他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个能够让他安心的回答。
在未知的地方亲眼见着酷似秋白的巨兽躯体,那巨兽失去呼吸安静的模样仍旧萦绕在他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他极力告诉自己,那说不定是秋白遗失的躯壳,却始终无法忽视心中喷涌而出的不安。
“……不会,我顺天地之力而生,应九天星辰而存,自然与此间天地同寿。”秋白似乎未料到他会问出这般的问题,斟酌了片刻,才缓缓道。
秋白的答案却未能令得步惊川的心放下些许,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叫他松懈不开来。
他收紧了搂住秋白腰的手,“最好是这样。”
秋白也有些无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为何会突然有这一问?”
步惊川下意识想将此事瞒了去,可感受到秋白在他头顶的动作后,那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却忽地令他清醒了过来。
如今他和秋白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他却下意识对秋白隐瞒此事。那事情与秋白有关,秋白也当有知情权。更何况,若幻境中的巨兽真是秋白遗失的躯壳,他瞒着秋白,又有什么用?
这么想着,他的手不由得又收紧了些许。
虽然他在方才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告知秋白。可真的到了开口前的一刻,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方才那个幻境,秋白既然主动想同他提起,可是因为秋白也感应到了?
他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率先开口,道:“我方才好像不小心入了一个幻境。”
“幻境?”秋白的声音含着几分疑惑,缓缓地将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问道,“为何我方才……不曾遇到?”
见步惊川不语,秋白以为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又问道:“你在幻境之中见到了什么?”
秋白自己也想知道,究竟是见到了什么。才让步惊川问他“会不会死”。
在他的印象中,步惊川向来不是喜欢问如此幼稚问题的人。他心中猜测,应当是因为步惊川在幻境中见到了他出现意外的画面。
而秋白自己也隐约察觉到异常。在方才二度经过那太云门禁地时,分明没有怎么靠近那禁地,却让他感受到一股刻骨的凉意。
前后两次经过那禁地的时候他都有这般感觉。眼下分明是盛夏,虽然太云门中大多数时间都凉爽舒适,可他会有如此感觉,却也是极为反常。
他见步惊川仍在神游,便率先道:“方才两次经过那太云门禁地的时候,我都察觉到一股凉意。我如今是被炼入剑中的生魂,只是魂体形态,虽能察觉外界变化,却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你……可是见到了什么?”
步惊川直直地望向秋白,秋白说感受到凉意……他想起方才见到的场面,秋白的兽躯躺在那一片白雪拥簇的碧玉方台之上,而他也伸手触摸过,的确是寒凉入骨。
那么也就是说,那只幻境中的巨兽,与秋白确有联系?
他心中忽然一片通明,抬起头迎上秋白的目光,道:“我方才见到了你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