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默着未有应答。
据他所知,杜衡的母亲曾经是徽州商户人家的女儿,不过出嫁以前只是家中的一个小庶女。
他外公富有,妻妾众多,商贾地位本就不高,更何况是商贾儿女繁盛之家的一个庶女。
若非他祖母是外公原配正室身边伺候的陪嫁奴婢,在主子有身孕时为了巩固主子的位置愿意做外公的小,正室感念她的忠心,否则杜衡的母亲也不会嫁给人做上正室。
像是大商户人家的子女,便是嫡出也多为权贵做小,庶出身份微寒者更是为家族之利来匹配。
杜衡的母亲虽是远嫁去了小小的秋阳县,可到底与人正室,和杜衡的父亲恩爱生活了几十年。
能有这般归宿也全然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情,而眼下这个舅舅,便是杜衡母亲娘家正室嫡出一脉的儿子。
杜衡记忆里他也只见过几回这个出身好的舅舅,徽州的大府宅规矩大,且距秋阳县要一两月的路程,回去访亲的次数自然屈指可数。
后来他的祖母去世来往便更少了,不过每年还是有几封问安信。
杜衡也是没想到他这舅舅在收到原身的信后会来找他,不知是特地来寻找,还是说商队经过落霞县正好来寻,虽说是晚了,但却也足见出些情义。
“我早打听了消息,趁着今日独你一人在,特地前来找你。随舅舅去徽州,读书也好,还是管理铺子也罢。”
魏逢看着相貌堂堂却衣衫褴褛的杜衡,自小便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他不由得心里一酸。
杜家家业虽然远不比魏家,可到底衣食还是丰足的,这朝沦落至此,即便是个外姓子孙,但未犯下大错还是个读过书的,不免也让他微有叹息。
“家里生意广,有我在保你有容身之地。母亲听说了庶妹的事情很是伤心一场,你是庶妹唯一的儿子,倘若你过得不好,母亲也不安心。”
“车马已经备好,三日后就能动身回徽州。这穷山恶水之地,你落在此处当真是老天不开眼。苦了你了孩子!”
杜衡沉默着听完男子的叙说,一直没有回话。
太意外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亲戚会找来。
魏家是何等富贵,他记忆里微有印象,与之相比,不单是这个村子,就是落霞县也足以说是贫寒之地。
他正要开口之际,忽而听到垮嚓一声,似是什么被踩烂的声音。
魏逢眸光一闪:“什么人!”
两人巡声看去,却是未见动静,雪雾天气也看不远。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走。我打听前听说带你回来这里的那哥儿凶悍无比,若是村里人前去通风报信,到时候把你扣下就不好办了。出门在外我也未声张,只轻车简从,在他人地皮上不可闹事!”
魏逢拉着杜衡就走,到了隐秘之处让人赶紧离开,然则大外甥却并没有如脱虎口的喜悦,反倒不肯再动弹了。
“舅舅。”杜衡凝起眉:“外甥很感激您前来相寻,可是若不是哥儿带我回来,我早已经死在路边了。”
“你为人良善,知恩图报这是好事。”魏逢顿住步子,如是安排道:“到时候我让人送一笔钱过来,便当是答谢他救你又照料一场,如此可行?”
杜衡徐声答道:“他带我回来是做上门女婿的,村里的人也知道这件事。我已经与他同住这么久,倘若今日一走了之,那他的清白和名声当如何,他救我一场,我却要拖累他一辈子吗。”
魏逢愣住。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想留下?”
杜衡未置可否:“我已经答应他要帮他春耕了,不会食言。”
“住口!”魏逢不敢相信眼前人张嘴说出这样的话:“便是你不慕富贵甘愿做个乡野草夫,可做上门女婿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你一个读书人如何做的出来!”
“历经生死,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杜衡平静道:“且不说我做不了无情无义,我……我也挺喜欢他的。”
魏逢盯着杜衡,看了很久。
“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什么话,看上了乡野粗俗小哥儿?杜家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凡事不可意气用事,你今日是有情有义了,那搭的可是你一辈子!”
杜衡认真道:“有心经营,日子不会差的。”
魏逢指着杜衡的鼻子,很想大骂一场,最后抖着手指还是收了回去。
“舅舅千里迢迢来找我,杜衡心中感激却无以为报,但还望舅舅成全。”
魏逢看着杜衡,心下已有考量,在这里待了许久,必是那哥儿肚子大了。
“这样吧,带着他一起走。”
杜衡不是傻子,且不说秦小满会不会愿意跟他走,倘若他愿意舍下这里的一切,两人一同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徽州,再寄人篱下,即便是大富贵,可那样的日子真的好过吗。
“舅舅,我已经决意留下。”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我放着生意抽出时间来找你,你便如此回报?”
杜衡任由着魏逢责骂了一番,魏逢许是骂累了,许是杜衡不搭话一个人骂着也没劲,泄了气。
“我也年轻过,你一时头脑发热我也懂,三日后我会离开落霞县,杜衡,那是你最后的机会!若是你想通了,到县城的凌曦客栈来找我。倘若你没来,就别怪我无情了。”
杜衡默然:“多谢舅舅成全。”
魏逢见人冥顽不灵,气的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杜衡看着很快就消失在雪雾里的人,想了想赶忙又追了上去。
“想通了!”
杜衡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山路不好走,我送送舅舅。”
魏逢气的步子更快了些。
午后,雪雾天气散开了一阵儿,晚些时候乌云又笼罩在天上。
杜衡在院子里看了几趟都不见秦小满回来,眼看着天色不好,只怕又要雨夹雪,他担忧人回来受冻。
也是奇怪,说好了要回来吃晚饭,怎的天要黑了也不见身影。
杜衡在想是不是被留下吃夜饭了,不过想想可能性又很小,从城里回村子要一个多时辰,像这般天气一般是不会留人吃晚饭的。
看了三回也没见秦小满回来,杜衡取了两把伞,预备着出去看能不能接到人。
他刚把门关上,却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低拉着头从矮石墙外头的小路上走回来。
“怎么回的这么晚?是留你吃晚饭了吗?”
秦小满从院门处进来,看见迎上来的杜衡,他忽然扑过去一把将人给抱住。
杜衡被撞的微微往后倾了下身子,心下微有疑惑,摸着浑身凉冰冰的人,像是从地窖里才爬出来一样,他轻轻圈住了秦小满的后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去堂叔家里遇见什么不快了?”
“没。”
秦小满只说了一个字,他慢慢松开杜衡,抬头静静的看着他。
杜衡眉心微动,见他不想说也不好追问。
“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看天色晚上又要下点雨雪,给你煮碗汤圆如何。”
“我不饿,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秦小满听见好吃食一反常态的没有立马高兴应承。
他钻进了里屋,脱了衣服,他真爬到了床上去,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杜衡看着秦小满这样不免蹙起眉头。
侧躺在床上的少年拱着个包包,被子把半张脸都给蒙住了。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和我说的吗?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想办法解决。”
秦小满看着弓着腰站在床边问他话的人,语气温和,容色关切,可越是如此,他心里却越是难受。
像是在心口塞了块布,堵的慌。
“我困得很,想睡觉。”
杜衡看着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的人,抿起了唇:“那好吧,你先睡会儿,饿了起来我给你做饭。”
“中午吃了许多,你别管我了,我一觉睡到明早。”
杜衡叹了口气,顺着秦小满的脾气:“那我给你端个炭盆进来。”
秦小满没再说话。
杜衡也没有再吵他,给人掖了掖被子这才出去,可刚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声音:“杜衡,你别走。”
看着转过身来的人,秦小满放低了声音:“你别走好不好?”
“嗯。”
杜衡折身回到了床边坐下,他看着低垂着眉眼枕在床头的小哥儿,温声道:“我就在儿这儿守着你睡,睡吧,别害怕。”
秦小满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他忘了酱菜,中途折返回来拿在路上撞见了杜衡,自也就知道他舅舅来接他了。
差点,差点他就直接冲进去把杜衡拉走。
可是当听到他舅舅那番话,他又顿住了步子。
原来杜衡还有富贵的亲戚,可以让他过很好的日子,这里只是穷山恶水而已。
他心一点点冷下去,失脚踩到了烂白菜,惊动到了两个人,不知后头两人是如何商量离开的。
总之已经明白了大概的意思。
他托人带了口信儿给他二叔说自己不去城里了,自己在林子里坐了一整日,浑身都冻僵了,磨蹭的这么晚回来,没想到回来杜衡还在。
秦小满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走,许是回来收拾东西的,又或许......他确实是个好人,自己收留了他那么久,他想跟他亲自道个别。
左右三日之后才启程。
不过他真是太傻了,村野之地多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怕自己把他扣着不让走。
秦小满心里很失落,听到坐在床边的人平稳的呼吸,他又恍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是他做梦。
但怎么会是做梦呢,他小爹难产离世,大爹出意外的时候,他也觉得许那一切噩耗只是梦,然则只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去接受而已。
秦小满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脑子昏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一整晚他都十分沉顿。
只是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自己的手被人握着,握了很久。
次日一早,杜衡做好了饭,迟迟没见着秦小满起床。
他把饭温在锅里,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去敲了敲秦小满的房门。
却是没有听见应答的声音。
屋门没栓,杜衡推门进去,看见床上的人还在被窝里躺着。
杜衡无奈摇了摇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哥儿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