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壁温着掌心,热气缓缓升腾,他再开口时,已是另一个人的语气:“‘寄云,我要走了,你把我的伞还给我吧。’”
程问音眸光闪动,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仿佛那上面印满了对白,“‘是你送给我的,现在又要让我还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结婚也是一样,是你要我快点嫁给你,现在又要丢下我。’”
“‘严聿怀,你总是这么对我……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以前你说过的话,都不做数了吗?’”
这是一段爆发戏,是整场戏剧的转折,但程问音没有按照在舞台上应该展现出的情绪来演绎,他只是平静地念出了台词,无论时隔多久,依旧烂熟于心。
“‘对不起,寄云。’”
白译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你不用等我,也不用害怕,我走了以后,我哥……会照顾你的。’”
程问音顿了顿,接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等你的,我会去和爸妈说,让我们的婚约作废,或者,直接在上面改个字也行。’”
唐寄云最终也没有把雨伞还给严聿怀,两人不欢而散,各自走入滂沱大雨中。
唐寄云明明拿着两把伞,却不撑,走了几步,他忽然转身,朝那个决绝的背影大喊。
“‘我和聿仁哥结婚那天,你会回来参加婚礼吗?’”
可他没有得到答案,只是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雨幕里。
这一幕结束。
按照以前排练的习惯,每到转场,白译鸣都会伸出手,等程问音和他击掌后,再自然地进入下一幕。
这次也不例外。
台词抛出,接住,眼神交汇,错开,在掌心的相触瞬间,这间小得可怜的阁楼仿佛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他们眼里有光,年轻而鲜活,那些被藏起来的遗憾,被时代车轮碾为碎屑的梦,只有彼此最懂。
另外还有一段旁白,白译鸣将它念了出来:“硝烟四起,山河染血,顾念千秋家国梦,愿暂忘誓言,身涉长夜,奔赴诚与勇。”
……
严聿怀和唐寄云是一对青梅竹马,自小一起读书长大,从未分开过,又因为一个是alpha一个是omega,双方家里早就给他们定下了娃娃亲。
严聿仁是严家的大哥,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是当地最成功的商人,对唐寄云也是疼爱有加。
严聿怀从小的目标就是赢过他大哥,在察觉到自己的心上人似乎在惦记着别人,而那个人似乎是他的大哥后,他恨不能立即让婚约生效,生怕唐寄云被别人抢走。
二人打算一同去国外留学,待学成归来再谈婚约的事,碰巧这个时候,战争爆发了。
炮火摧毁了旧秩序,严聿怀在动乱之中飞快地成长起来,那些少爷做派和青涩的影子在他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在祖国大地陷入血海的第三年,他毅然决心参军。
便是在秋雨那场戏之后,严聿怀赶赴前线,保家卫国,留下唐寄云,和他们的一纸婚约。
再后来,娇生惯养、脾气任性的唐寄云也明白了家国的意义,他选择留在后方,参加了报社,用文字的方式鼓舞着深受战争伤害的人们。
他给严聿怀写了很多封信,一遍遍告诉他,自己一定会等他回来。
终于,在战争即将结束时,他收到了严聿怀的回信。
信上,严聿怀对他坦白了爱恋,这是他埋在心里的真言,也是支撑他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箴言。
唐寄云又何尝不是一直爱着他,始终只爱着他。他没有再写回信,而是决定带着婚纱,跟随报社来到严聿怀所在的前线,报导胜利,接他的爱人回家。
然而现实总是爱捉弄人。
由于情报错误,炮兵判断错了坐标,阵地被己方的炮火覆盖了,严聿怀和他的战友,倒在了胜利前夕,倒在了自己的炮口下。
红日即将跌入地平线,硝烟尚未散尽,大地还残存着鲜血的余温。
唐寄云穿上婚纱,赴一场只剩他一人的婚约。
……
这部话剧的情节其实并不十分新颖,三角关系的部分甚至有些俗套,但放在卫国战争的大背景下,讲述主角的蜕变,注入细腻的感情线,还是激起了观众的一致共鸣。
再加上出彩的舞台布置、贴合人物的选角、富有灵魂的配乐等等,《恋恋真言》一度成为当时最卖座的话剧,去年还被二次改编,重新上映。
那段旁白,白译鸣还有半句没有说完,他和程问音对视一眼,程问音即刻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念了下去。
“火星猝然落下,愿路途终点是国,是家,是你身边。”
严聿怀和唐寄云就此谢幕,白译鸣和程问音默契地举起玻璃杯,用白水碰了杯。
战争改变了故事里的人,相隔四十年风雨,也改变了故事外的他们。
白译鸣有时候会想,如果把这段经历当做他人生中随机拿到的角色,这会不会变成一个有趣的挑战?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希望,等他走出这个角色,回到白译鸣本身时,他所爱的一切都还在原地,不会改变。
宝宝在睡梦中踢开了被子,小声哼哼着,程问音连忙起身,进入母亲的角色。
望着他的背影,白译鸣忽然觉出一阵苦涩来,苦得他湿了眼眶。
刚才顶多算是对台词,连排练都算不上,他希望有一天,还能和搭档一起站在舞台上,重新演绎这场精彩的对手戏。
那是他们天生就该在的地方,生命里不可缺少的那部分,不该被缩减成几句干巴巴的台词。
雨停了,程问音送白译鸣离开,嘱咐他:“下次不用给宝宝买玩具了,他有那几个小鸭子就够了,买再多也还是最喜欢那些。”
白译鸣点头,“行,那我带点糖吧,小孩子都爱吃糖。”
他走到门外,看着程问音关上门,听到落锁的声音,才转身下楼。
这场不同寻常的秋雨过后,冬天许是要来了。
但愿,这是最后一个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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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要一张去首都的票。”
嗓音哑得厉害,售票窗口的人都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齐砚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多天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这里是联盟最大的火车中转站,人流密集,车次众多,加之战乱,很多南部的居民都在拖家带口地往北逃难,每趟车都挤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走动着哄孩子的,车厢里充斥着焦躁的氛围。
火车站的秩序很难维持,售票处排起长队,往往是随意看一眼身份证就收钱放票了。
齐砚行的胡子已经蓄得很长,即便和假身份证上的照片有出入,大部分人也只会认为是胡子的原因。
他还算顺利地买到了票,看着车票上印着的首都二字,手心止不住地冒汗。
快了,就快到了。
然而,在月台上等车时,他看到了几个身穿中央军制服的人站在一起说笑,看样子要和他乘同一趟车。
他不知道这些人只是单纯乘车,还是有其他任务,比如查人。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掉以轻心。
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穿过林子,翻过荒山,躲开哨卡,终于看到了回家的希望,绝不能在这里失败。
整整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齐砚行不敢露面,不敢坐在车厢里。他站在车尾部无人的狭窄平台上,一旦听到有人靠近,就顺梯子爬到车顶上,等人走了再下来。
夜深了,山风带着要割破皮肤的力道,直直往衣服里钻。
齐砚行只穿着二十天前在乡间别墅“借来”的薄外套,脸被吹得僵冷,胸口一阵阵发疼,几乎失去知觉。
火车驶出山区,路过了一片平坦的田野,村屋亮着点点灯光,每扇窗户背后,都藏着一个关于团聚的故事。
齐砚行努力睁开眼,攥紧扶手,目光聚焦在那些光亮上,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这一个多月的逃亡经历超乎他过去近四十年的认知,从撬开监狱门的那一刻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赌,为了活下来,他什么都不顾,什么都尝试过了。
和人接触有风险,他一路都在尽量避开有人的地方,睡过牛棚,翻过垃圾,在河边脱光衣服洗过澡,闻着自己身上恶臭的味道,心里竟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已经彻底麻木了。
之前他之所以接受不了一些行为,比如脏污、发情、偷盗,无非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但时间长了,那道坎是会被踏平的,一旦踏平,什么都无所谓了。
说到底,做人和做兽,也不过是一念之差。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里到外碎了一遍,又被强行拼上,很多零件拼错位了,还是他,又已经不是他了。
音音和宝宝……还能认出我吗?他想。
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想想也知道,一定是狼狈不堪、脱去人形的。
汽笛沉闷,像一声声悲悯的呜咽,齐砚行站立的地方,去往北方,也背对着北方。
……
下午三点,列车抵达首都火车站。
首都的监管比南方小城要严格得多,齐砚行下火车后,表面上镇定自如,和周围其他的乘客没什么两样,实际却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出差错。
他担心的根本,是他不了解军部对自己的处置情况,是宣告死亡,还是发布通缉,他一概不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出车站要经过一个哨所,警察会挨个核查乘客的身份证,以免让身份不明的人混入首都。但因乘客众多,这一环节的核查并不算仔细,只会对个别可疑人员重点关注。
齐砚行通过哨所,准备跟随人流继续往外走时,一个叼着雪茄的老警察叫住了他。
“麻烦再出示一下身份证。”
“曹敬,男alpha,”老警察看了一眼身份证,又抬头看了一眼他,例行盘问道,“家在南边,来首都干什么?”
齐砚行:“来首都探亲。”
探亲这个理由是被用烂了的,太宽泛,很容易引起怀疑,齐砚行是故意先这样说,想等对方追问时,再摆出一副瞒不下去了,只能实话实说的样子。
老警察果然继续问道:“探亲?什么亲戚,说实话。”
“我表哥,是做布料生意的。”
齐砚行装作懊恼地揉了一把头发,“这不是南边战争开打了,我的生意根本没法做,钱都赔光了,身上什么都没有,只能来投奔他。”
他现在的样子确实像个落魄的流浪汉,还有他模仿的蹩脚南方口音,对长期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听着竟然颇为可信。
这要归功于在柯潭的那段日子,齐砚行稍一闲下来就会去广场,坐在长椅上,看来来往往的人,也听他们说话。时间久了,他也琢磨出了当地方言的语调规律,有次和妻子打电话,他还用方言说了我爱你,逗妻子开心。
“行,过去吧。”
车站每日的工作量大,老警察想保持严谨也是有心无力,他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让齐砚行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