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衍成默默地上香,然后退后几步,鞠了一躬。
谢朗父亲巨大的黑白遗像就悬在面前,他却还是觉得上面那张面孔很陌生。
但转念一想,这似乎也并不奇怪。
从小到大,他对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一直都极为敏感,因此在谢朗那样的家庭里,让他去分辨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并不难。
虽然他以前也常常在谢家来往,可说到底,这位温吞的、身形有些佝偻的上官先生其实从未在他心里留下什么痕迹,那实在是一个过于平庸的男人。
这几年谢朗其实并不多提起自己的父亲,只是偶尔听说这位一直身体就不好,病痛不少,却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突然走了。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黎衍成当然听到了,但他却没有马上反应,而是依旧正对着遗像,先深深地又连着鞠了两个躬,然后才终于转过了身。
“刚上香时跟叔叔说了几句话,愿他一路走好。”
正面对着谢朗的时候,黎衍成声音微颤,轻轻地开口道:“谢朗……你、你要节哀。”
他说这话时,眼角也微微泛了红,像是随时都要垂泪,因为神情真挚,实在很难不让人动容。
“……谢谢你,衍成。”
谢朗也神情肃穆,沉声说:“我会的。”
“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说。”黎衍成说到这里,终于微微转过头,对着站在谢朗身边的黎江也轻轻点了点头:“小也,你也来了。”
他是一个多么擅长于精微地控制自己的姿态的人。
一个照面、几句寒暄,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将黎江也挤到配角的地方。
“你也来了”听起来他像是和谢朗站在一起的主人,在招待一个外人。
就像他刚从美国回来时,对着和谢朗一起来接机的黎江也,也是这么一句话:“你也来了。”
而和黎衍成此时在谢朗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行云流水一般的成熟、沉稳与关切相比,此时手里还捏着一个套着纸袋的菠萝包的黎江也当然会显得幼稚——
这种时候,他甚至还心心念念想着要吃夜宵。
黎衍成暗暗地想。
他有些轻蔑,可奇怪的是,那轻蔑却也有些心虚。
以前他从不这样,他面对黎江也的时候根本就不用刻意去有轻蔑这个念头,他只是自然而然就站在高处。
可这一次不一样,他的轻蔑,甚至有点像是给自己壮胆的味道。
“大哥。”
黎江也和黎衍成对视了一眼,他的神情很平静。
不知为什么,只是那么一眼,黎衍成却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黎江也变了。
明明还是以前那样纤细的身材,长着一张和他相似却又不如他精致的脸。
可就是变了,气质变了。
黎江也没戴以前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眉钉和耳钉,一张白皙的面孔简直像水洗过一般干净。
然而那双眼睛看他的样子,有种说不上来的淡定。
没有半点的游移,就只是那么平淡地看着他。看着他,可却眼里没有他,像是透过他,又很无所谓地看向了别的地方。
黎江也停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地道:“我来守夜。”
他根本没和黎衍成寒暄,就只是这么一句简洁地回答,没有半点多余的话。
那一瞬间,黎衍成顿时感知到了黎江也身上那蜕变出来的气质究竟是什么——
他不再是那个跟屁虫一样的、连点什么菜都只是小声说“你们定”的小弟弟了。
他说的是“我”来守夜。
不是陪谢朗,也不是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当他说话的重点变成了他要做什么、他的意志是什么的时候,就代表着……
他不再把自己当做配角了。
黎衍成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小也,你也得找时间回家看看哦。”黎衍成其实心里已经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拿出了大哥的架势,听起来温和关怀,但其实言下之意却带着一丝指责:“去S市这么久都不跟她联系,她心里得多挂念你。你回来……她都不知道吧?”
“她不知道。”黎江也眼神毫不躲闪,非常直接地回答道:“没事的,大哥。妈妈如果挂念我的话,自然会联系我的,对吧?”
“……”
黎衍成吸了一口气。
黎江也从来没这么顶撞过他,可却又因为那过于自然的态度,明明是尖锐的回答却听起来好像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让人根本没法发作。
他不开口,黎江也于是也不再说话,而是自顾自低头把手里的纸袋口打开,里面的菠萝包这会儿都还冒着热气,往外拿的时候熏到了他的手指。
“呼、呼……”黎江也不由抽回了手指,轻轻对着指头一下一下地吹。
“烫?”
刚一直在一旁听着的谢朗这会忽然开口了。
他凑近过来,也没和黎江也商量,就直接把纸袋拿了过来撕开,然后把菠萝包握在手里吹了吹。
因为实在是烫,所以他自己这么左手和右手来来回回反复倒腾了好几遍,这才终于把这吹凉了一点的菠萝包给递到了黎江也掌心里。
这都还不放心,竟然又低低问了一遍:“还烫不烫?”
黎衍成在一旁看得都愣住了。
“不烫。”
黎江也真是饿坏了,他顾不上别的,两只手抓着菠萝包,就一口咬了上去:“好吃!”
他吃相也是真的不讲究,这一口下去,嘴巴和鼻子上都沾了金灿灿的饼皮碎屑。
谢朗从大衣的口袋里抽出了一张面巾纸,但停顿了一下,却没递过去,就站在旁边,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黎江也吃东西。
他站得笔直,矗立着像座高大的山,似乎哪怕叫他就这么一直一直、永远地看下去,也是可以的。
黎江也自顾自地吃,可吃了两口又耐不住地想要分享。
男孩抬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轻声唤着谢朗:“特别甜,特别好吃。朗哥,你、要不你也尝尝?”
“嗯,加了黄油、刚烤好的,说是这时候吃最香——等一下。”
谢朗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迟疑了一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黎衍成,沉声道:“衍成,不早了,我叫李秘书送你们回吧。”
“……”
黎衍成一时失语了。
谢朗这一句话,前半句对着黎江也,后半句对着他,语气竟然截然不同,对着他时,那分明已经是要送客的意思。
他一时之间恍惚了,忽然想到前阵子他们三人去吃粤菜馆时的情景,他春风得意、状态正好,和谢朗聊着自己做音乐、上节目的事,简直是意气风发,而黎江也连话都插不上一句,只是默默坐在一边听着——
他那时甚至都没把这个弟弟看做对手。
而现在,他站在这里看着谢朗和黎江也并肩站着,连吃一块菠萝包眼神都像是要黏在一起的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人生之中第一次惶恐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也有成为了一个配角、一个背景的时候。
第48章 《那生理需求呢》
黎衍成无声地把目光投向了黎江也。
明明在这时候他都已经处于有些无意识的状态了,可盯着黎江也时却偏偏用力到发狠,像是要生生把黎江也盯出一个窟窿似的。
这种神情对于一向表现得优雅从容的黎衍成来说已经算是失态的范畴,他漂亮的杏仁眼黑白分明,但一旦怒意上来,就会很容易显出极为乖张的戾气。
也因此,他身上那种两极状态的反差其实很吓人。
那一瞬间,就连谢朗都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虽然自己也不太明确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用身体挡在了兄弟两人之间。
“衍成?”他有些在意地低声问道。
“没事。”黎衍成的眼神在那一秒就收了回来。
他刚才那失态的神态几乎是转瞬即逝,很快就对谢朗微微笑了一下,有些歉意地道:“我一天一夜没怎么休息了,精神头不太足,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也不用麻烦李秘书送了,我助理开车送我回去就好。那我过两天再来看望你,谢朗。”
“好。”谢朗这才点了点头。
“小也,”黎衍成走之前最后又看了站在谢朗身后的黎江也一眼:“你陪着守夜吧,我先走了,哪天我们再一起回家吃顿饭。”
“……嗯。”黎江也虽然说听起来是在应,可看着他的神情却分明有种淡淡的不置可否。
黎衍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黎江也只是随便敷衍一下他,可他却毫无办法,最终还是干脆地掉头走了。
他的姿态一直勉强维持到了和助理一起回到车上的那一秒才彻底溃败,整个人仰头靠在车座上,大口地吸了两口气之后才低声说:“把酒递我一下。”
坐在驾驶位的助理迟疑了好几秒,但到底还是把一直都随身带在包里的长方形金属扁酒瓶递给了黎衍成:“老板,还是少喝两口吧。”
他忧虑地劝了一句,可黎衍成却根本恍若未闻,也并不答应,自顾自仰头把剩下的白兰地都喝光了,直接闭上双眼,厉声道:“开车。”
车窗上贴着防窥膜,黑漆漆一片,在车内格外暗淡的灯光下,黎衍成的脸色难看到连那层薄妆都盖不住。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喝了。
可是他的胸口太空了,空虚得只有靠过度的饮酒才能填满。
这些日子都是——那些做出来永远不满意的音乐,有剧本有人设要严格遵守的无聊综艺,各个平台上的人们对他的议论声、好的坏的像是无时无刻都响在耳边。
黎衍成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被掏空了棉絮的娃娃,站在梦寐以求的镁光灯下表演着这个叫黎衍成的人。
他太累了,可却也日复一日越来越惧怕镁光灯外面那一望无际的黑暗。
因此看到黎江也和谢朗在一起的样子时,痛苦得感觉像是自己被针扎一样。
他有种强烈的愤怒,是因为不甘而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黎江也只是吃一口热乎乎的菠萝包就可以快乐?
凭什么谢朗连看着黎江也吃菠萝包都可以那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