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来了。
原本就混沌晕红的天地间更是晦暗不清,就像多种颜料混合在一起之后再被打翻在画板上,刚才还震耳欲聋的枪弹声都模糊起来,老费顿掩住口鼻,朝着刚才子弹响起的地方高声喊道:“莱茵!离开这!”
无人应答。
楚辞看了沈昼一眼,道:“我去找他。”
“可是——”
“放心,”楚辞解开了身上的背包,从里头拿出铅弹枪和匕首绑在小腿上,“乘着现在风还不是特别大。”
他从垃圾堆后走出去,然后从口袋里找出一个没有用过的飞巾蒙在眼睛上,风沙糊眼,他完全依靠精神力感知,所以就干脆把眼睛蒙上。
艾略特·莱茵侧身躲在东偏南的矮墙背后,而刘正锋的枪口对着和他相反的方向,两个人已经分开了距离,相距大约三十米。
风用力撕扯着,就像是要把楚辞扯走,撕开,四分五裂,他行走的很艰难,却还是尽可能快的去靠近艾略特·莱茵,就在他距离艾略特·莱茵很近的时候,身后隐有动静,他立刻侧身一躲。
子弹在他脚边爆炸开,然后硝烟瞬间散落在风沙里。
他此时所处的位置,正好在艾略特·莱茵和刘正锋拉开的那段距离中间,艾略特·莱茵没有看见他,但是刘正锋却发现了他的身影!
并且正在朝他靠过来。
……他比楚辞预计里要敏锐很多。
可是忽然一阵旋涡风卷过来,刘正锋不得不暂时掩藏,可他还没来得及蹲下身,旋涡风里就飞出来一颗铅弹——
直直钉入了他的左耳朵!
血花一飙。
然后就被沉重的风沙打落在地,他硬生生压住了惨叫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然后抬手将铅弹从弹孔里抠了出来,粗声喘着气,将沾满粘稠污血和沙尘的子弹扔在地上,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迎着风沙朝旋涡风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风沙模糊着他的视线,他没有发现席卷的旋涡风越卷越大,周围的颓圮矮墙、垃圾堆、一颗黑色的块茎植物全都整个被卷了进去。身形单薄的楚辞立刻拔出匕首插进地面,趴在地上以降低重心。
刚才那一枪本来是瞄准了刘正锋的脑袋,可是因为风沙,或者他经验不足只打中了他的耳朵,错过了杀死刘正锋的最好时机。
他知道刘正锋在靠近,于是艰难的抬手又开了一枪,可是完全打偏,铅弹在风沙里迷失了方向,就此消失。
楚辞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飘忽的离地,干脆扔掉了铅弹枪,用手指抠入地面一点一点匍匐着往前,此时他距离艾略特·莱茵大概十米。
可是刘正锋比他行径得快的多,风沙只是影响了他的感官,他的机械腿里伸出一截极其灵活的机械爪,他每走一步机械爪就会深深的扎入地面,以帮助他稳固身形。
难怪刚才老费顿提醒他风沙将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停下前进的意思,因为这样的天气对他来说明显有利!
楚辞直接往旁边滚了出去,于是他整个人都离开了地面,就在即将要被风卷到空中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过来。
“谢谢你来找我。”艾略特·莱茵的模糊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半蹲着,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楚辞的胳膊,另一只手攥着长匕首,横切入地面。
他问:“往哪个方向。”
楚辞道:“东偏北32度,直走。”
艾略特·莱茵道:“我背着你,搂紧我的脖——”
“躲开!”
楚辞的声音和枪弹出膛声同时在他耳边炸开,但是他反应够快,立刻往旁边一扑!
由于躲避的动作,楚辞的胳膊差点从他手里脱出去,他一把扣住了楚辞的袖子,勉力将他往回扯了些。
而楚辞反手勾出他别再背包侧面夹层的铅弹枪,几乎没有瞄准就往空中开了一枪。
即使枪膛就在艾略特·莱茵耳边响起,但他依旧觉得模糊,因为耳朵里灌了沙子,钝木的几乎失去了一半听觉。人在漫天席卷的风沙面前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能咬着牙,费力将楚辞往自己跟前拉,一边大声喊:“抓紧——”
这句话的尾音似乎还在风沙旋涡里回荡,他觉得楚辞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感觉到,那孩子的袖子从他手里滑了出去——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睁开眼,哪怕是戴了护目镜,清晰的视线也只维持了一秒钟。
那一秒钟里,他看到满世界浑浊的灰黄,时而裂开的空白罅隙里,是黑红邪恶的天空,而他被迫再次闭上眼时,余光一瞥,不远处似乎有属于金属的银光,倏忽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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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西泽尔·穆赫兰。”
西泽尔的语气几乎毫无起伏,他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常服,白衬衫和西装裤,有些日子没有回军部,头发也长了点,如果不是他的气质过于冷峻疏离,眉宇间仿佛藏着冰雪,倒真的像是一位年轻学者。
“前黑三角防区特战队指挥官,现第二集团军35师部副师长,应孙院长的要求来给大家分析实战布防案例,一共十个案例,十节课。”
教室是一个圆形的巨大礼堂,一开始孙院长本来想着就在作战指挥系的小教室里开课,但是万万没想到选课的人数远超他的预计,甚至还有其他系的学生也选了这门课……军事指挥和武备的学生选也就算了,星舰设计和航空工程的学生也跟着凑热闹,你们来听什么?听自己设计的星舰如何被星盗爆破吗?
眼看着截止选课日即将到来,选课人数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孙院长没有办法,只好将课堂放在了北斗学院的大礼堂,就这还得轮流着学院来。
西泽尔想了想,又补充道:“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先提问,没有问题我们就开始分析。”
礼堂里立刻举起来几十只跃跃欲试的手,西泽尔低头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道:“答疑时间十分钟,挑关键的问,从第二排左三举手的同学开始。”
第二排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站起来,有点紧张的道:“穆赫兰指挥官,我想问一下,您挑选的实战案例都是……您自己指挥的吗?”
“七个是,”西泽尔道,“另外三个虽然课本没有收录,但也是典型实战案例。”
“另外,不用叫我指挥官。”
戴眼镜女生旁边的男生插话道:“那叫您什么?师长?”
“叫老师,或者学长都可以。”西泽尔指了指第三排,“下一位同学。”
这次站起来的是个男生,他异常激动道:“穆赫兰老师,我想知道防区特战队要怎么进——”
“与课堂内容无关,下一位同学。”
“穆赫兰老师,您会讲希尔达战略防布理论吗?”
“会,下一位。”
“穆赫兰老师……”
课程周期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西泽尔刚一走出礼堂,底下的学生就炸开了锅。
“我靠!他竟然真的这——么年轻,还这么好看!”
“重点是长得好看吗?重点是我问他为什么宪历40年摩比斯星那场伏击战为什么登陆比作战计划延迟了半分钟,他竟然说N72系的匹配度跟不上他的精神力网!这他妈还是人吗!”
“啧,他还说昆图的五个核心动作指南简单呢,我们机动作战系谁不知道这玩意儿能熟练做到一个就是爸爸好吗!”
“关键是,他五个都能做到啊……”
“别说了,这不是爸爸,这是祖宗。”
“感觉他性格很冷,话也很少,如果不是碍着孙院长的情面,穆赫兰师长应该不太会愿意来给我们分析案例吧?”
“我刚刚看到有女生去问他要通讯ID,他直接拒绝了,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有一说一,虽然他讲得没那么细,但是正在的指挥官和老师复盘实战案例真的不一样,穆赫兰师长分析得更简明扼要切中要害。”
“废话,这可是边防军最年轻的师长。”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逐渐分散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西泽尔从礼堂出来之后,白粤正在门口的长廊上等着他。
“师长,后天回军部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
“好。”
白粤沉默的跟在他身后,一脸犹豫的欲言又止,她也没有穿军装,套着件连帽卫衣和长裤,比中路上那些赶着去上课的学生还要学生。半响,她踌躇的开口:“师长……”
西泽尔回头问:“怎么了?”
“就是,就是我,”白粤挠了挠自己头发,这姑娘头发有点稀疏,如果不是因为她窄额头小脸颊,发际线一定很危险。她磕巴了半响终于鼓起勇气道,“我上次帮您带东西,跃迁的时候星舰出了故障,我的一个行李袋掉出了对接门,就,里面有你那把,配枪……”
西泽尔怔了一下,淡淡道:“没关系,这也不是你的错。”
白粤松了一口气,又道:“还有啊,我前几天下发您改掉咱们军部武备入库制度的时候,那几个旅长和特战团团长都没什么反应,我觉得应该是——”
“我知道了。”西泽尔冷淡却极有力度的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你继续去推,不用管别的。”
白粤低低答应了一声:“好。”
在三十五师前任副师长赫莲娜调回中央星圈之前,师长陈颐就只是挂着师长的名号,老将军今年一百七十有七,比秦微澜教授年岁还长些,暮少远元帅当年是三十五师副师长的时候他就是师长,因为懒得再升军衔,就守着这个职位,等退休。因此明面上虽然赫莲娜是副师长,但实际上就是师长,西泽尔接了她的岗,也就相当于将三十五师整个接手。
赫莲娜在任的时候不论是对外还是对内,都是直接喊她“师长”,这并不是逾距或者狂妄,而正好相反,是陈颐老将军默许的军令。
因此白粤才会直接叫西泽尔“师长”,但是……
他刚刚进行过授任仪式,后天才是第二次回三十五师军部,而白粤昨天在和第一特战团团长对接的时候,他一口一个“副师长”,叫得白粤直皱眉。
“对了,”她正沉思着,西泽尔忽然道,“这次回军部只待一个月,一个月后就是今年的179基地考核,我还会回来,你帮我告诉张云中师长一声。”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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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走楚辞的并不是旋涡风,而是刘正锋的机械爪。
他的袖子从艾略特·莱茵的手里滑了出去,但是刘正锋抓住他的同时也因为机械爪离开地面而被强劲的风力卷走,于是楚辞就这么被他带走了。
刘正锋并不慌忙,只要弄死这个小鬼,他就可以重新找到着力点再回到地面,然后借着风沙将这些企图猎捕他的人,一个一个杀死!
他本来想直接用肩头的枪支解决楚辞,但是转念一想,一个被他挟制,毫无抵抗力的小东西而已,难道还要为他浪费一颗子弹?这子弹在霍姆勒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原料装载上的……不值当。
于是刘正锋收紧了机械爪,打算直接捏死他。
可就在他刚才犹豫的那一瞬间,旋涡风忽然裂成了两半,而两股新的风旋之间就像是裂开了一张无底的巨嘴,任何风沙尘土,或者垃圾碎屑接触到它,都会立刻消失不见。
但是刘正锋没有意识到。
他刚做了决定,要掐死手中这个小孩。
裂缝无声的吞噬掉了其中一个旋涡风,而就在刘正锋的机械爪刚要收紧的时候,裂缝忽然往左边一扩,楚辞和刘正锋都被吞了进去!
甚至没有任何感觉,楚辞觉得自己被风高高抛起,然后像扔皮球一样再重重落下——
风停了。
他耳边死一样静寂,除了他自己因为急速下落而过快的心跳声、空气摩擦声,再没有半点其他声音。
安静的好像忽然置换了一个世界,从白昼到黑夜,从闹市到密林,从现实到梦境!
仿佛刚才肆虐的风沙就是一场凶恶的梦。
他“咚”一声落在地上,沉闷的钝响在四周荒芜一般的死寂中,甚至扯出了点吟唱般的呼回音。
可是楚辞并没有摔伤,因为地面是软的,极大的缓冲了他掉落下来的惯性。
楚辞的手掌接触到干燥的、粉尘铺就的地面,他撑着地站起来时,那些极其细的微粒从他指缝里流淌走,像沙漏里簌簌的沙流,甚至是凝成固体的水。
他慢慢抬手,扯掉了蒙眼的飞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