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松也不是没眼色,可他实在摸不清段红尘复杂的心思,听驩头叫就招呼:“段郎君一向生意大发?”
钟离珺跟高长松说过,段红尘一家都是做灵食生意的,这“一向生意大发”是古代见行商的标准寒暄语。
果然,段红尘臭脸拱手:“托庇,只好度日。”这段对话就像是“你吃了吗”,没啥实际含义。
甭看段红尘看着不好相与,他还是挺遵守社交规矩的,高长松牵驩头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他也就顺势问:“高十二郎从何处来?”
高长松只说自己才从紫真宫秘境来,看了一出戏。
他这回开了个不错的头子,段红尘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看戏看唐传奇,你别说,这年头不像是明代,小说满天飞,才子佳人还能藏《金瓶梅》,唐代娱乐活动就这些,作品就一丢丢,只要是个自诩读过书的,都爱看传奇听戏。
高长松真诚道:“歌舞虽好,内容却单薄。”可不是单薄吗?他看其中的文戏,不少都直接抄时下流行曲目《兰陵王》,整个换汤不换药,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可这文抄公也太没有创意了。
可段红尘没看过《兰陵王》啊,这毕竟是有历史背景的,东胜神洲的妖怪哪里听说过北周与北齐之间的邙山之战,很不服气,气得嚷嚷道:“哪里单薄了,我看那起承转合刚刚好。”
高长松也不是个会脸红脖子粗争辩的,他比较喜欢摆事实讲道理,对段红尘道:“你看这歌舞戏,统共就讲了青莲道人破大蛇的故事,内容上平铺直叙,无非就是紫真宫现,山人求救,道人与大蛇激战三百回合,冲突是没有的。”
这也是唐传奇的弊病,作为比较早的小说体,唐传奇多是短小精悍。譬如沈既济的早期作品《任氏传》,统共就讲了郑六遇见狐仙任氏后心仪她的美貌,以妻妾视她,后走马去地方赴任,任氏虽言巫师说自己不利西行,还是跟情郎一同去,最后撞见猎户,死于其手的故事。
这种小故事,唐人是读得如痴如醉,在高长松眼中就很不够看了,他想自己虽写不了几百万字的某点小说,但糅合下其他神话,给《青莲道人怒斩蛇》拓展一番还是可以的吧?
高长松先问:“我非东华国人,当年青莲道人如何探紫真宫是不知的,段郎君你可知他是否真遇条大蛇?”
段红尘表示,虽遇见了妖兽,又没有看见大蛇却未可知,这紫真宫的歌舞戏剧本只是找了本地一书生写,人家可不认识青莲道人,只能靠自己臆想,估计是没遇到的。
高长松说:“若是我,定不会让他直接遇那蛇。”他感叹道,“紫真宫可是当年马元道人的宫邸,那得不得比阿房宫气派。”阿房宫是什么样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三宫六院装满各国的妃子。
段红尘:“阿房宫是哪?”
高长松:“一统南赡部洲皇帝所建的宫殿。”
段红尘肃然起敬:“那是很恢宏。”
高长松:“宫殿之中比起大蛇,不更应出现美人吗?若是我写,便说那青莲道人降妖除魔,终杀出条血路通向紫真宫中,见那桂殿兰宫一如往昔,毫无日月变迁之感,道心大动。”
段红尘思索一番,确实,偶然窥得殷商之战的宫宇,道心是要动一下的,谁知高长松却话锋一转道:“只见一宫装丽人不知从何处走来,款款至他身前。”
段红尘:???
不是,这丽人是从哪来的?
正当段红尘懵逼时,高长松却见走到岔路,他自然而然地同段红尘挥手道:“我先家去了,段郎君回见。”
一点吊人胃口的自觉都没有!
段红尘目瞪口呆,好啊,此人果真跟钟离珺蛇鼠一窝,都如此不当人子。
钟离珺:?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就连高长松都不知自己何错之有,他只是跟段红尘聊了聊自己的创作思路,在转折点把对方落下了,不肯说了,这又有什么呢?
跟高长松往前走的驩头:“啾啾?”
什么人抓住了我的头毛?
“等等!”
高长松疑惑回头:“?”
段红尘扯出僵硬的笑容道:“我观此子天资聪颖,只是缺乏同族人引导,相信只要多做练习,不日就能掌握化形之法。”
高长松惊喜道:“可当真?”
段红尘:“可能让我上门教导,也算是成全了我与他的一段缘分。”所以咱能顺路走回去,你给我讲讲后续吗?
作者有话说:
高长松:实不相瞒,我在顺口编故事时是没想到有这发展的 #怎么会有人如此爱听套路剧呢#
第86章
假如高长松读过《李娃传》《霍小玉传》《柳毅传》等知名唐传奇就会知道他以为的套路,在唐初期非常领先了。
眼下是武德五年,也就是公元623年,流传后世的经典唐传奇,大多是一百年到一百五十年后创作的,吴承恩吴老先生在创作《西游记》时,虽将唐代的科技与生活水平提高了,文学上却没怎么提,因此唐初的市井文学还处于矇昧阶段,这东胜神洲又受大唐文化辐射,比本土还落后,就更不行了。
高长松也没想到,自己就随口一编,竟赚来一家庭教师。
他看段红尘一副激动模样,将信将疑道:“哈。”此处“哈”念第三声,“那就劳烦您了。”
段红尘扭捏道:“所以,那宫装丽人……”
高长松本就顺嘴编的,他没多想,只以为段红尘是个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接着道:“宫装丽人言说自己是自殷商时代寄托在宫中的一抹游魂……”后走向半借鉴倩女幽魂,上演了一段缠缠绵绵的人鬼恋,听得段红尘如痴如醉。
你看唐传奇,就知这年代的读者品味不一般,不是书生跟妖狐,就是书生跟名妓,这年头还不怎么流行大家闺秀跟穷书生私奔呢!
高长松这人鬼恋实在骚到段红尘痒处。
他一路跟进高长松落脚处,赖了老半天,前者终于明白他目的不纯,他嘀咕道:不至于吧,不就一个段子吗?
又回想在乌斯藏上乡学时同窗传阅的话本,以及看目莲戏就能激动半晌的大唐百姓,高长松:emmmmmmmm。
不是吧,真就如此贫瘠吗?
看段红尘还恋恋不舍,高长松不得不祭出大杀器:“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他忍不住道,“段郎君,也该教教咱家驩头了吧?”
听得如痴如醉的段红尘愣道:“啊,是……”
他是重承诺之人,强按自己的回味之心,带驩头练了好一会儿喷火,这功夫可不能一蹴而就,还需反复训练,待熟练了还能给火升级,从凡火变三昧真火。
段红尘见高长松不像钟离珺,两刻就来投喂点吃食,竟很感动,待练过半个时辰后,又磨蹭到高长松身旁。
高长松顺势请段红尘用晚食,后者拒绝了,只说:“这故事我可否分享给同道中人?”
高长松嚯了一声,想你们还有兴趣组呢,大方道:“无碍无碍,你且去说吧。”
……
段红尘的歌舞戏兴趣组规模远胜巴侠的酒友会,是一个在东华国破有影响力的组织。
东华国,尤其是在国都大安,娱乐行业发展得比较好,这儿比较大的驿站前都会搭棚请人登台表演。
有歌唱类的,比如唱改良版的汉乐府民谣或吴曲。唐宋之前的市井文学多为此类曲目,其中最长、情节最丰富的也就是《孔雀东南飞》了。
表演类的除却歌舞戏还有参军戏。这参军戏也不怎么高雅,其源头是伶人表演,古代优伶不是做歌舞表演的,就是说段子逗乐君王的。参军在古代是官职名,相传在五胡十六国时期,有参军贪污,也不知是哪位伶人生出天才般的主意,他穿上参军服扮演此人,又再拉上另一优伶戏弄这假扮的参军,一戏弄一中招,逗得人捧腹大笑。
参军戏很像现在的相声。
段红尘加的这兴趣组,还专门租了个活动基地,这里跟后世的梨园差不多,养了一大堆叽叽喳喳会唱歌、擅音律的乐人与妖精。他们这些爱好者时不时来听个戏品鉴一番,有时还亲自唱。
你说这歌舞戏在东胜神洲能发展,也是有原因的,也不是每种妖精都有武力值高强的,有些种族,譬如夜莺,除了有把漂亮的嗓子外,柔弱不堪,连人族都不如,那他们不就常以舞乐为生了?
段红尘是红腹锦鸡,他有攻击力,可他囿于种族加成,特爱打鸣,爱高歌,那他喜欢歌舞戏,不也就水到渠成了?
他听故事听得激动,才进梨园就“哦哦哦哦哦”引吭高歌了一番,引得无数人抱怨。
这些人中有擅音律门派的修士,也有那些天生一副好嗓子的精怪,甚至有物老成精的,比如琵琶精、羯鼓精等等。
他们都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捂耳朵道:“别鸣了别鸣了,又不是大早上的,打什么鸣?”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与这群专业人士相比,段红尘充分诠释什么叫做人菜瘾大,不待见他的人还挺多。
可段红尘是你让他别鸣就会退缩的人吗?当然不是,他可是曾经最叛逆的红腹锦鸡,在用响亮的鸣声骚扰普罗大众后,大摇大摆地冲进梨园人最多的宅邸。
“今日偶听紫真宫歌舞戏新编,颇有感触……”
……
高长松经由巴侠牵头,欲用自己的一锅头以物易物。
这几天他刷满了鉴定术的熟练度,市场上的物什虽多,得用的却很少,尤其是炼器师出产品,不少都有瑕疵,是练手之作,高长松看介绍后总跟“作用未知”的buff,哪里敢买。
值得收购的也就蓝药跟红药了,卖这的丹修还挺多,就是质量良莠不齐,高长松买不起最好的,也得买中等的吧?
巴侠劝他,说比起灵石,他的一锅头在东胜神洲更稀罕,本来高长松带得也多,若想物超所值,不如拿酒水去问问,说不定有人愿意换呢。
无论哪个时代,酒都是硬通货。
高长松考虑到一锅头的造价,觉得巴侠说得很对,只要对方接受兑换,就是以小博大啊。
他都要惋惜了,哎,如果他能加快前进的步伐,把酒卖到东胜神洲就好了,那是大把大把的钱啊。
他没想到的是,只想着卖酒的自己还是格局小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给段红尘随意讲的紫真宫版倩女幽魂,竟给他拉了笔生意。
门口的把手被拽得咚咚咚直响,在院子里打坐修炼的小师弟去开门,听来者意后扯着嗓子喊:“十二郎,有人找!”
高长松被喊得一激灵,想来的不是段红尘就是钟离珺就是小白就是那一串剑修,谁知挤进门框内的,是一不认识的白面书生,他的皮肤很苍白,穿件青衣,人笑眯眯的,高长松看后不由打了记热颤,只觉此人全身上下都透着股阴气,可他又热得慌。
院内水汽蒸腾,远看去,连视线都模糊了。
待开慧眼,高长松倒吸一口冷气都想逃跑了,这哪里是阴气啊,分明是冲天的妖气、尸气。
高长松口舌打顿:“这位道友……”
巴侠跟葛巢还是很敏锐的,门口的青衣书生煞气太冲,惹得他们提铜钱剑、太极八卦镜冲了出来,等看清人后,巴侠奇怪道:“咦?”
气势一顿。
笑眯眯的旱魃道:“道友不必担心,我此番来只是访文友罢了。”这话是对巴侠他们说的,随即又对高长松和蔼道:“那紫真宫秘境新编可是道友传授给赤鷩的?”
高长松在脑内搜索半天才对上号,哦,赤鷩红腹锦鸡段红尘啊。
到这,高长松都不没往这是上门催更上遐想,那不就一个段子吗?至于吗?
他承认道:“我是。”
旱魃说:“那感情好,可否请道友跟我细说一遍此故事,”他道,“昨日小赤鷩是说了,可你也不是不知,那小鸟一向不善言辞,肚里没多少文墨。能编出此等令人魂牵梦萦的故事,道友必定学富五车,只有听你说遍,才能解真味。”
他一副就要闯进来的模样。
高长松听后都要抱头呐喊了:你们至于吗?这不就一小大纲吗?
可一看这精怪就极不好惹,他头上那明晃晃的“level 79”让高长松十分害怕,这可是79级啊,他就没见过79的人,得是哪年代活下来的老怪物,他们这一院子人加起来,都不够对方打的。
高长松干笑道:“呵呵,此院简陋,不如出去找家茶馆细说。”
旱魃一听,觉得高长松这个提议好,说:“还是小友周到。”他拍手道,“我有一好去处,距此地不远,好酒好茶都是有的,那还有不少道友等着听这新话,可请道友拨冗与我走一趟?”
高长松的脚都要成软面条了,他肯定不能不去啊!于是回头,对葛巢他们使了个眼神,这眼神在他心中,是有多重含义的,混合着悲壮、脱骨、依依不舍等。
高长松:若我回不来,驩头跟乌云就托付给你们了QAQ!
哪里知道葛巢没接收到他的眼神,还想要无畏地牺牲,之间他上前一步,大义凛然道:“我也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