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妙望着餐盘里嫩生生的鱼肉,陷入了纠结。她又眼巴巴地转过头来,泪汪汪地把姜也看着。
“肉!”她说。
算了,姜也满心无力地妥协了。
开学第一天,姜也报道完打算回家,走到校门口,发现外面停了辆黑色的红旗车。那车子很低调,干干净净,引擎盖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像只虎伏的兽一般稳稳蹲在光下。兜里的手机响了,姜也接起电话,是那个不知名的老人。
“上车吧。”他说。
姜也打开车门,登上红旗车。车子里只有一个戴墨镜的司机,穿一身军绿色的短袖,大臂上的肌肉把袖子绷得紧紧的,头发剃成寸,皮肤黢黑,看模样应该是当兵的。车子开得很稳,汇入无数游鱼般的车辆静静行驶。
“我们去哪儿?”姜也问。
司机不吭声。
车子一路把他送到京郊一处陵园,门口有人接引,带着他拾阶而上。九月份,已经过了首都最热的时候,山里的风习习拂着耳畔。漫山金黄的银杏树,风一吹过,银杏叶如蝶一样飞向远方。姜也看见许多光秃秃的墓碑,没有镌刻姓名,也没有贴上照片,甚至连出生年月和死亡日期也没有,单只有空荡荡的大理石墓碑,无声地矗立在金黄色的银杏树中。
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立在一座墓碑前,望着他一步步走来。
“终于见到你了,”老人满头银丝,光如蜂子在他的发梢颤动,“老朋友。”
姜也心头惴惴,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把江燃扮演下去。反正这人没见过江燃,糊弄的难度应该不高。
“看到这些墓碑了么?”老人指了指满山的无名碑,“他们都是你的前辈和战友。天阍计划执行至今已经二十余年,有三百二十名执行者殉难。祂抹去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身份,所有他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我们只剩下一个数字,所以只能立下这三百二十座墓碑。我原本以为,你的结局也是如此,所以立下了你的墓碑,就是这一块。”
老人垂目而视,目光落在他们跟前的墓碑上。这块墓碑是最新的,同样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
说的越多越错,姜也谨慎地选择了一句不会出错的话,“祂很强。”
“没错,”老人点了点头,“‘神’是什么?除了你,没人知道祂到底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模样。早在几千年前,人就发现了祂的存在。一开始是祭拜,祈求从祂那里得到生存的力量,把祂当成至高无上的信仰供奉在庙宇里。人世间诸多神明都是祂的一面,祂的化身。后来有人发现不对,开始镇压,开始清洗,迄今为止唯一一件官方承认的异常事件发生在十九世纪,天主教发现了一个德国巴伐利亚少女被祂影响,以复杂的驱魔仪式,历时六年,把祂赶回阴影。”
“您是说,那些仪式的背后是弑神者和信徒的斗争?”
老人道:“的确如此。但牠很难对付,到最后,那无辜的女孩儿还是死了。我们的先祖发现祂要更早,上古‘绝地天通’,人神分开,就是为了使百姓免除祂的影响。但是,人们从来没有真正消灭过祂,甚至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祂。祂的目的,我们不知道。祂的所在,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一旦祂真的来了,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姜也拧着眉心喃喃:“变化?”
老人举起拐杖,指了指旁边的路灯杆,“这根路灯杆有两米长,现在是下午一点,太阳高度角差不多是六十度,它的影子应该有一米二。现在,你目测一下,它的影子多长?”
姜也略略目测了一下,“两米?”
“你再看看你的影子、我们大家的影子,是不是要比计算得出的长度更长?”
姜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老人说的没错,他们大家的影子都变长了。
老人慢慢说道:“有东西藏在我们背后,但我们看不见它们,我们只能看到它们的影子。”
姜也悚然一惊,心头暗暗铺上一层薄薄的寒气。
他想起那天被第三只眼看住的时候,他的身边多出了许多黑色的虚影。
难道就是那种东西?
“这也是姜教授的发现,”老人道,“她写成了一篇论文,告诉我们各地种种异常事件都不是偶然,它们是祂降临的预兆。为了社会稳定,我们不得不屏蔽了这篇论文。一个对我们有善意的生物,又怎么会鬼鬼祟祟地藏在我们身后?太岁村的血腥祭祀,这三百二十条人命,无一不表明祂的恶意。在天阍计划之前,还有数个计划,统统宣告失败,所有深入禁区的战士都尸骨无存。我们本以为毫无希望,长夜将至,但是你带回了曙光。”老人微微笑起来,“孩子,你是我们的英雄。”
不,江燃失败了。姜也心头巨震,目光微颤。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苦楚从心底生出来,像发芽的藤蔓,越长越粗壮,紧紧缠绕着他的心头。
他该不该告诉他们,江燃已经不存在了。
“我得了癌症,时日无多,”老人缓缓道,“我会把这个号码交给我的继任。希望你担负起这个责任,让这三百二十个人死得其所。”
姜也抬起眼,忽然问:“您知道我是谁,对么?”
“我当然知道,”老人笑道,“你是首都大学的新生,姜也。”
“不,我的意思是,”姜也深吸了一口气,道,“您知道,我不是他。”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老人的目光看起来是温和的,却又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姜也轻声道:“一开始,您叫我老朋友,后来叫我孩子,您根本不用跟我介绍那么多,如果是您的老朋友的话,岂会不知道这一切?您其实已经意识到了,我不是他。”
“你错了。”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你就是他。你没有发现么?祂惧怕你啊。”
“什么?”姜也一愣。
“祂能够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就像你眼前这些墓碑的主人,他们统统死于祂之手。可是你顶着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身份,活到现在,这说明什么?第一种可能,祂的力量受到了限制,祂衰落了。第二种可能,”老人道,“祂惧怕你。”
“所以,”老人的目光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力,“你必须是他,你只能是他。”
姜也咬紧牙关,心头像压了一座山,无比沉重。
江燃做的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况且,他还要照顾李妙妙,看管靳非泽,他怎么可能像江燃一样奋不顾身,抛弃一切?
“你必须想清楚,”老人叹息道,“当年的天阍计划选了很多人,虽然我已经忘记他们是谁了,他们独立于学院行动,掌握最高权限,可以调动一切等级的资源。只有拥有这些东西,你才能达成你自己的愿望——比如说,找到你妈妈。”
给的条件很诱人,但是代价太大了。三百二十个人为了弑神赔上了自己的全部,江燃也下落不明。弑神的代价是被所有人遗忘,这种感觉……太孤独了。就像孤身一人潜入深海,不会有人找,也不会有人的呼唤传来,世界一片寂静,从此没有尽头地下坠。
姜也闭上眼,道:“他的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李妙妙的身世,你不想查么?她接受了什么人体实验,是谁干的?只要你想查,就会有人帮你去查。”
姜也道:“妙妙不能牵扯进来。”
老人哈哈笑了,“你年纪还是太小了,想得很天真,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姜也低声问:“老爷爷,您跟我说这么多,想必还是希望我自己选择的吧?我只想问,是否加入你们计划的决定权还在我手上么?”
老人目光灼灼,点了点头,“在。”
“如果我选择不加入,你们会继续让实验室解剖妙妙么?”姜也又问。
老人哭笑不得,“放心吧,组织不会拿这个为难你。我向你保证,决定下了就不会再更改,就算我死了也是一样。”
“好,”姜也的决定非常果断,“我拒绝。”
老人深深看着他,道:“你不用现在回答我。记住那个号码,我死之后它会交给我的继任,永远都不会废止。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孩子,老朋友,祝你好运。”
作者有话说:
李妙妙:孩子只是想吃肉!
第74章 时间分岔
姜也独自步下台阶,老人还在那儿站着。这个陵园太偏了,叫不到车,姜也刚刚拒绝那老人,不好意思回去请他把他载回学校。手机忽然嗡了一声,姜也低头看,是靳非泽发来的微信。
靳非泽发了好多微信来,刚刚在和老人谈话,姜也没有注意到。
阿泽小可爱:【你在哪儿?怎么没回家?】
阿泽小可爱:【啧,在外面会野男人么?】
阿泽小可爱:【在哪?】
阿泽小可爱:【在哪?】
阿泽小可爱:【在哪?】
阿泽小可爱;【你不理我,我要带李妙妙离家出走。】
手机嗡嗡个不停,对话框被他刷屏了。
姜也低头走着,差点撞上电线杆,前面忽地插进一只手,帮他挡住额头。
“姜也,”靳非泽眯起眼睛,“你真的在和野男人幽会,而且是个老男人。”
姜也:“……”
墓碑前的老人叹了口气,道:“小朋友,我耳朵不背,听得见。”
姜也向老人说了声道歉,拉着靳非泽走远一些,“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觉得呢?”靳非泽笑起来。
姜也瞬间明白了,“你在我手机里放了追踪软件?”
“不许删掉。”靳非泽警告他,“你要来这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姜也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们是情侣,情侣要形影不离。”
姜也沉默了,靳非泽的恋爱观和他的精神一样有问题。
姜也顿了顿,说:“首先,我没有答应和你在一起。其次,即使成为情侣,也不能成天待在一起。”
“为什么?”
“人是独立的,”姜也说,“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一样。”
靳非泽定定看着他,眼神变得危险,道:“你的爱只是一时的么?开学前爱我,开学后就不爱了?如果你爱我,应该每时每刻都想和我在一起。”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靳非泽说:“因为我想每时每刻和你在一起。”
他说得那样直白,姜也的心几乎暂停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冷静,道:“你……”
他打断姜也的话,温柔地笑道:“小也,你最好一直爱我,要不然我就掐死你。”
姜也:“……”
算了,和这人没法儿沟通。
姜也不想理他,转身离开,拾阶而下。石阶上满是金黄色的落叶,踩上去嘎吱作响。靳非泽的脚步声不远不近,一直跟在身后。姜也不说话,靳非泽也不开口,慢悠悠跟着走。出了陵园就是山路,两边都是参天巨木,落叶像蝴蝶,在风里没有凭依地飞着。
“你不开心么?”靳非泽在后面问。
“没有。”姜也淡淡回答。
“亲亲就开心了,过来亲亲。”靳非泽说。
越理他,他越会有可怕的话说出口。姜也抿着嘴,走得极快,他也走快,寸步不离。靳非泽是这个世界上最粘人的凶祟,跑也跑不脱,甩也甩不开手。他每天要发N条信息给姜也,姜也必须秒回,要不然他就会阴森地出现在姜也面前,问姜也为什么不回话。以前他当魔女的时候都不会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从博爱病院出来之后他就越来越粘人。
“谁惹你了?你今天好像很不开心。”靳非泽问。
不开心?姜也垂下眼眸,是有一点。
姜也偏过脸,不去看他,“你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
“你猜不到么,因为我喜欢你啊,”靳非泽说,“是那个老男人让你不开心?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