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凶兽藏在何处?它不就像……”
然而山犭军嘴一张,还真开始说起有关上古凶兽的事,就是声音越说越低,到了后面细弱蚊呐,不凑近些根本听不清。
楚仪杨明知他在使诈,但也耐不住线索近在眼前的诱惑,停下后退的脚步问它:“像什么?”
山犭军嘴唇上下翕合着,似在回答,却毫无声息,楚仪杨屏住呼吸聚精会神细细辨听。
百合子呼吸急促,心中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刚要听从内心再往后退几步,谁知山犭军的身体居然在这一刹宛如按下扳机的炸弹,倏忽爆裂,闪出刺目的白光。
众人下意识闭眼抬手拦在眼前,待察觉有细凉的水滴落在脸上时才缓缓睁眼。
蔡乐乐自言自语着仰面望天:“……又下雨了?”
谭凡毅摘下让他眼前世界变得猩红的眼镜,一边用袖角擦拭着上面的血迹,一边说:“不是……”
那些落到他们身上的东西,是血与肉。
山犭军的身体爆成了漫天血雾,和着碎肉骨渣,在它迸发的杀意掀起的狂风中凌空翻旋后又下坠,散出腥烈的味道遍布客栈后院每寸角隅。
“它这是自爆了?”宣霆抹着脸上的血肉沫子问,“奇怪,好像没什么杀伤力啊。”
“妈的,它最后到底说了什么?”楚仪杨被冲头的铁锈腥味弄得心浮气躁,“这些凶兽怎么每次话不说完就断气了啊?”
“它、它最后那句话,说的是‘像我一样’……”
楚仪杨循抬头,看向说话的刘斐:“你听到了?”
“……嗯。”刘斐小声应答,“我没听到,但我会读唇语。”
没想到看似怯弱无用的刘斐还有这么个让人在此刻倍感意外和惊喜的能力,楚仪杨唇边挂起笑,不介意夸赞她几句:“哎呀,刘姑娘,这次多亏了你我们才没漏掉这个线索,你真是厉害。”
刘斐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和脖颈处渐渐泛红。
百合子对跟宣霆沾边的楚仪杨、甘洪昌都没好印象,怕刘斐被楚仪杨这个斯文败类哄骗过去,连忙转移话题:“不过山犭军说上古凶兽‘像它一样’,是上古凶兽也像它一样藏在菌人小厮中吗?”
“猜不到……呕!”虞佳忆受不了血腥味,又在旁边吐着了。
“嘤……”
一道孱弱的哭哼声掺夹在她的呕吐声中响起,虞佳忆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发现那条被甘洪昌斩断前肢的小黑狗还没断气,但好像没力气挣扎了,瘫软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哀叫着。
反正身上沾血都脏了,虞佳忆揪起一片干净的袖角擦擦嘴角污迹,随后朝小黑狗走去,准备给它包扎伤口止血,想试试这样能不能救下它。
小黑狗像是觉察到虞佳忆的善意,在虞佳忆小心翼翼伸手抚它时也吐出了舌尖,轻轻地舔着虞佳忆的手指。
“这狗还没死啊?”
甘洪昌见状来了兴趣,他对这种弱小的狗崽子没有丁点怜悯之心,收起剑转身面向虞佳忆,怪笑着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残忍的话:“它……”
小黑狗动了动脑袋,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甘洪昌,在男人张口的霎那,它也张开了嘴巴,朝甘洪昌吐出一团赤焰。
炽热的火焰正中甘洪昌脑袋,沾肤即燃,一呼一吸便吞没了甘洪昌的身躯,先是融化皮肤,继而燎灼脂肪,榨油一般在他身上炸出“毕毕剥剥”的响动。
甘洪昌意识清醒时刻看到的最后画面,便是那对被火光映亮的狗眼——暗红色的,像他在高温下沸腾着冒泡的血液。
再之后,他就被身体正在焚烧的剧烈疼痛所占据,甘洪昌连惨叫都发不出口,声带和喉管就已被碳化,他举起手想召出储物戒里药瓶,手臂却自肘部燃断,光秃秃的,和那条小黑狗相似极了。
等众人从惊愕中重新寻回神志,原地火化的甘洪昌就只剩下一撮焦灰了。
宣霆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搓灰:“……老大?”
楚仪杨更没想到自己的老搭档竟在副本第二天就死的这样干净,比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愣头青宣霆还短命,讽刺至极,骇异得一时说不出话。
而距离杀掉甘洪昌之祸首最近的虞佳忆身体僵硬,伸出去的手还维持着抚摸小黑狗那个动作,小黑狗歪歪头,见虞佳忆不动了,就用脑袋顶了顶她,貌似是想叫虞佳忆继续给自己摸毛。
百合子望着它,声音艰涩:“它是……什么东西?”
但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百合子自己就知道了答案:普通犬妖不会口吐熊焰,就算能弄出火焰,也不可能像小黑狗吐出的这团威力如此狂暴。
所以,这条小黑狗,应当是他们找寻的第三只凶兽。百合子更想问的,便是它的名字。
在场众参与者中,大概独有一人能说出小黑狗确凿的名字,他也是此刻场院里唯一还从容镇定,能够行走如常的人。
“狏即。”
青年嗓音一如既往,温润轻徐、宛转柔缓,听不出情绪的起伏:“鲜山有兽焉,其状如膜大,赤喙、赤目、白尾,见则其邑有火,名曰狏即。”
他走到山犭军死去的地方,抽出深扎在石板里的剑,挥袖甩净上头的血珠,收剑回鞘后垂下乌睫,如甘洪昌睨狗那般,俯视着脚边的焦灰蹙眉道:“它尾巴处的白毛被烧光了,眼瞳里的血色又过于深暗,嘴旁那点红像毛没长齐透出的嫩肉,若非甘道友舍身取义,倒还真不太好辨认。”
……不好辨认吗?
忽然着火的厨房,叫喊着“那狗好凶,想咬他们”逃命的菌人小厮……百合子现在回忆起来,只觉得处处都有疑点可循,但当时大家仅知道见则天下大风的山犭军,不知还有个见则其邑有火的狏即。
何况狏即最初轻而易举就被甘洪昌砍断前肢的弱小也迷惑住了所有人,大家全都以为,它不过是只出生不久的狗崽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虞佳忆,你稳住别慌。”百合子深吸一口气,引导虞佳忆道,“动作幅度小一点,慢慢后退……离狏即远点。”
虞佳忆欲哭无泪:“还离它远点,我现在动都不敢动,怕它一口火唾沫吐我身上。”
“它快死了。”谢印雪说,“血流的太多,止不住。”
虞佳忆眸光颤着,眼神下移看了眼狏即,果真发现这只小凶兽的喘息愈发孱弱,虞佳忆明清楚它是个会引发火灾的祸害,却在看见它濒死的惨状时仍同情于它。
谭凡毅不禁发问:“凶兽都这么弱的吗?甘洪昌就砍了它一剑啊。”
柳不花指着地上的辛天皓和吴煜,还有甘洪昌留下的骨灰:“吓晕两个,弄死一个,哪里弱了?”
“就……就和打那个绯衣雀妖不一样嘛。”谭凡毅沉默两秒,语气纠结道,“你们不觉得这些凶兽和她一比都很弱吗?”
“这个副本的难点不在于对抗凶兽,而在于如何从客栈中找出它们。如果没有我和谢印雪两个活字典,你们连它们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习性和特征都不知道,怎么找?只能等死。”
楚仪杨这会儿终于从甘洪昌的死亡中缓过劲来了,捏着眉心说:“趁狏即没断气,赶紧问问它其他凶兽和上古凶兽的事。”
谭凡毅目瞪口呆:“可它不会说人话吧?”
楚仪杨转身对宣霆发号施令:“宣霆,你去问问。”
宣霆与狏即隔得老远,靠高声吼叫重复问了一遍楚仪杨曾问过山犭军几个问题。
狏即听罢有气无力地犬吠两声:“嗷嗷!”
“同样是狗,山犭军会狗叫会说人话,狏即只会狗叫。”宣霆总结道,“谁听得懂狗叫啊?”
百合子来回踱步:“没理由,没理由……假设狏即不能说人话只会狗叫,那我们从它这就得不到任何线索了,这不合理。”
等等,狗叫?
百合子脑海内灵感一闪,飞扑到谢印雪面前问:“谢道友,混沌、梼杌、饕餮、穷奇四个上古凶兽中,有没有谁会狗叫?!”
谢印雪挑眉不言。
楚仪杨则抢答道:“穷奇会!”
“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虎,有翼,蝟毛,名曰穷奇,音如嗥狗。”楚仪杨对《山海经》中较偏门的异兽记不太清,有关上古四大凶兽的记载却能倒背如流,“只有它叫声像狗一样!”
百合子猛地一拊掌:“没错,破案了,逃出长雪洲封印的那只上古凶兽就是穷奇!山犭军临死那句‘上古凶兽藏在何处?它不就像我一样’也对得上了,穷奇跟它都藏在人皮底下,可不就一样吗?”
“牛啊百合子道长。”蔡乐乐给百合子竖起大拇指,“现在你也是我的心上人了。”
饶是谢印雪,当下对百合子亦有几分欣赏之意。
柳不花却坐不住了,他把辛天皓放平到地上,挪到谢印雪旁边小声问:“干爹,我们不说两句?小干妈要被扒光了。”
“不用,还猜不到他头上。”谢印雪扯唇轻笑,“六个普通凶兽悉数杀尽之前,他们也不会考虑对你小干妈下手。”
百合子、楚仪杨一行人还真半点没怀疑步九照,他们全认为穷奇藏匿在哪个妖客的人皮底下,但他们找穷奇不能像谢印雪找山犭军那样直接上剑划肉,毕竟秦鹤事先有警告:他们不是上古凶兽的对手,强行对战穷奇,就是去送菜。
再说六个普通凶兽还剩仨呢,等找到它们,把与上古凶兽有关的所有线索挖出后,穷奇藏身在客栈里的身份或许就自然而然揭晓了,目前无需费心刻意搜寻。
不过,是还剩仨吗?
思绪及此,百合子、楚仪杨眼珠转动,谢印雪眸底瞳光微晃,视线也飘向身体左侧七米外的地方——虞佳忆和狏即在那边,行踪无定的秦鹤也在。
虞佳忆看见他玄色的衣角,怔忡仰头,望着来人喃语出声:“……狏即死了。”
“是死了。”秦鹤随手拨弄两下狏即的尸体,漫不经心道,“噢,刚断气呢,还热乎着,身体也还是软的。”
虞佳忆张了张口,复又闭上,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接秦鹤的话。
秦鹤却看着她笑了:“看你脸上的表情,怎么,它死了你难过?觉得它可怜,同情它,为它伤心?”
虞佳忆说:“生命的逝去总归是一件悲伤的事,这是人之常情,我无法控制。”
“嗯,人之常情。”秦鹤努努下巴,指着甘洪昌的骨灰问,“可甘洪昌也死了,你怎么不为他伤心?”
虞佳忆愣住,答不上来。
“因为你不喜欢甘洪昌,他对小菌人和狏即的残酷暴戾,让你觉得他死了活该。而狏即长得可爱,没伤害过你,又那么黏你,你喜欢它,它死了,你才觉得伤心。”
秦鹤声音温柔,唇畔含笑,眉眼里却尽是淡漠的冷意:“你哪里知道,两个时辰前,狏即来厨房觅食,烧熟我三个小菌人,并吃了它们,这样生性冷血的凶兽,因为一副好皮囊,一时的装乖扮巧,就蒙蔽了你的眼睛。它又不会说人话,你也听不懂它的话,你以为它蹭你的手,是在对你表示的喜爱,你又哪里知道这个动作,其实是它对‘食材’感到满意的行为,毕竟我那三个小菌人被烤熟前,也被它这么蹭过手呢。”
作者有话说:
①又东又东三十里,曰鲜山,其木多楢杻苴,其草多萱冬,其阳多金,其阴多铁。有兽焉,其状如膜大,赤喙、赤目、白尾,见则其邑有火,名曰犭多即(狏即)——《山海经》
②《山海经·海内北经》:穷奇状如虎,有翼。《西山经第二·西次四经》: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虎,有翼,蝟毛,名曰穷奇,音如嗥狗。
第235章
虞佳忆分不清楚秦鹤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言。
理智告诉她,秦鹤不可能撒谎,毕竟步九照曾说过,秦鹤所言他们可以完全相信,他不会骗他们——这是引导者npc亲口盖章的事。
但是虞佳忆有些无法接受。
倘若秦鹤一字一句毫无虚假,那她同情狏即,和共情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手无异。
“我……”
虞佳忆趔趄着后退两步。
“你别紧张,甘洪昌这样的人我也讨厌,他死了我也想拍手称快,我说这些不是想指责你什么,毕竟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仅仅是想提醒你擦亮眼睛,以后别再被这些东西骗了。”
看到虞佳忆脸上怔忪恍惚的神情,秦鹤眼底的冷意渐渐褪去,明明是在柔声安慰着虞佳忆,可言语的用词遣句却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你因为喜欢同情狏即,也是人之常情,不然世上怎么会有‘护短’一词呢?更何况小菌人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你一定要为他们的死亡而伤心难过?刀子又没扎在你身上,你不会觉得痛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柳不花望着虞佳忆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和谢印雪感叹:“干爹,我这便宜哥哥他好不会安慰人啊,看看他把人小姑娘说什么什么样了?快哭了都。”
谢印雪瞥他一眼,回想起柳不花在青山精神病院“安慰”玛丽姑姑时的那些话,真想问他:这话你还好意思问?你安慰人的能力比秦鹤强了?
于是话自心中跃上舌尖,从唇瓣泄出:“你呢?”
不过临了谢印雪又补了一句话,将问题换了种意思:“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