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巴斯克维尔德猎犬》是福尔摩斯所有的经历中最为惊怖、最为超现实的,但最终在华生的笔下揭开了所有的迷雾,所谓的流传了三百年的“恶魔猎犬”传说,也不过是因为人心叵测而被制造出的产物。
华生说世上没有任何神秘存在,也没有诅咒,他的笔触如此干脆,他的言辞如此确定,反而是福尔摩斯,他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它已经死了”,福尔摩斯说“我们已经把您家的妖魔永远地消灭了”。
安西亚不敢再多想。
她只是拼命往前跑,并且决心永远不再踏足这片土地,哪怕是为了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真可惜,她其实很喜欢那篇作品。
在福尔摩斯的故居,甚至有一排安着玻璃盖的小匣,里边装的全是蝴蝶——据说那正是从此次经历带回的纪念品,也是赠予郝德森太太的礼物。
如今,仍有蝴蝶在贝克街221B中纵情飞舞。
第153章 第五种羞耻(25)
几个小小的阴影从眼角掠过,希克利敏感地转过头试图追踪那几个小点的飞行路径,然而这次尝试和他的上几次尝试比起来并没有多几分运气。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很想知道那些蝴蝶还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能是因为逾越过他曾为自己划下的某条界线,他被压抑了数年的好奇心突然蓬勃生长起来,希克利已经对这座岛上的一切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伊芙琳和他并肩往前走。
这条路非常安静,远看的时候还不明显,但真正走近后,很容易就能发现,从高台起,有一条半米不到的狭窄小路往外延伸出去。森林中生长的植物格外茂盛,叶片阔大而肥厚,很容易就能将这条小路掩藏起来,要不是伊芙琳带着地图,他们还真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它。
不过既然伊芙琳带了地图,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们沿着小路向前探索,没走出几步远,就发现了一棵矮小敦实的古树。
它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花海,却在植物的掩映下很难被身处于花海中的……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看到。假如在花海中的东西确实长着眼睛,需要“看”的话。
希克利抬起手臂,拦住了就要往那棵树下面走的伊芙琳。
“我觉得你太草木皆兵了,雅各。”伊芙琳对他说,但她的行动是真实的。希克利的手臂只是一抬,她就停下了脚步,乖乖落到了希克利的身后。
她能这么听话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希克利算是接受了必将到来的命运,也就是说,死亡,可是能晚一点面对终结他还是希望能晚一点的。
“我也搞不明白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希克利回嘴说。
他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很快就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些痕迹。在松散的泥土上,有三个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孔,而小孔的深度大约是成人的指甲盖那么长。
印记非常清晰,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
“我只是不怕死而已,也没有说真的就很想马上离开人世。”伊芙琳小声说,“死亡固然是一件值得好奇和探索的事情,但我对生命也还有很多眷恋呢……我想我可能只是觉得我不会死,所以才总是做危险的事情。”
希克利心说你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倒也不算是错。你是真的不容易出事。
他细致地检查着那三个小孔,很快就推测出情况:这肯定是有点重量的东西压出来的,而且肯定是在这里停留了不短的时间,才能把痕迹保留得那么清晰。
三个凹陷的孔能完美地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有人来过。”希克利说,他示意伊芙琳过来看看,“你能看出来这是什么留下的吗?”
伊芙琳蹲下身,研究了几秒。
“导演可能来过这里。”她说,“导演带了画架过来,我在二楼看到过。”
“查尔斯和杰昨晚来过,导演可能也是昨晚来过。查尔斯和杰昨天在花海里,导演在这里……”希克利调整了一下位置,站在三个小孔的后方,向花海的方向眺望,“除了画架之外,摄影用的三脚架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三脚架是铁的,比木头的画架重多了,如果是三脚架不会这么浅。”伊芙琳说,“而且导演带三脚架过来干什么呢?他总不可能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所以专门带着设备录下来吧?就算是,他录下来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跟姐姐搭上线了,就算想要做点什么,也不该盯着查尔斯和杰啊。”
希克利吐槽道:“他盯着你姐姐也没用吧。你姐姐作为一个女星连……都完全不怕,代入一下想对她动手脚的人想想,我都觉得她堪称毫无破绽。”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啦。”伊芙琳蹲得脚麻,她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到树边,小跳着活动身体,短发在半空中张开翅膀扑打着她的脸颊,“而且姐姐虽然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她还是得为了爸爸妈妈考虑一下的。”
她从包里取出地图研究起来,而希克利在反复检查后又在画架的不远处发现了铅笔屑,这算是佐证了画架的事情。
也不知道“导演”为什么要带着画架来这座岛上。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希克利说,“我们走吧,去镇上。希望镇上能找到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刷卡……”
“你带卡了吗?”伊芙琳问。
希克利的表情凝固了。
这一趟他只当是冒险和求生,背包里的东西堪称应有尽有,连信号弹他都带上了,唯独文明社会的所需物品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其实正常的冒险求生装备里也强调了,需要带上一定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来以防万一,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淹死的往往是会水的,越是有经验的人就越是习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而按照希克利的经验,钱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会用得上,带了也纯粹是浪费背包的空间和体力而已……
他试图跟伊芙琳这么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口。
伊芙琳看懂了他的表情,笑了。
“没关系,我带着呢。”她说,“账单都给我来付好了。”
镇上当然可以刷卡。
不仅可以刷卡,他们还接受支票、赊账、以物易物等等各种各样的付款方式。
“你们还可以赊账?”伊芙琳好奇地趴在柜台上,和吧台后的调酒师搭话,“我倒是可以理解你们本地的居民可以随便赊账,毕竟大家都住在这里,人人都互相认识,可是我们这种外地人也能赊账?”
这个小镇相当宁静。
而且相当老派,颇有些西部片里蛮荒之地的感觉。在建筑物的外围,有一圈看上去不太坚固的篱笆和铁丝网,入口处的大门上方没有悬挂门牌,但门口立着石碑。
石碑上没有字,反而刻着一幅诡异的画。
希克利没有看清石碑上的细节,就匆匆把视线移开了。这倒不是出于习惯性的逃避,而是因为那幅画隐约是人群亦或者蝴蝶交媾的景象。
人群和蝴蝶都十分粗糙,仿佛远古时期的壁画,互相交叠,彼此交错,肢体与肢体之间的关系既像是正在交融、吞并,又像是在胡乱地刺出与穿插,那纠结的线条,给人以难以言状的诡妙和不安感。
伊芙琳倒是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
“形状非常漂亮呢。”她评价道,“虽然也说不出哪里特别出挑,可就是特别吸睛。这块石碑应当有些年头了吧。”
他们抵达入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明月正悬挂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正处于大路的最前方——于是,就好像他们前进的任何一步,都在向着月亮靠近。
或许走到路的尽头,真的能登上那颗反光的、孤寂的星球也说不定。
小镇最靠近入口的是一家……酒吧?酒馆?旅馆?说不清它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个破旧而整洁的三层小楼,木质结构为主。
话说在这种潮湿的海岛上用木头作为建材真的是正常人会做的选择吗?希克利腹诽着,最好的木头也会在潮湿晨雾的侵蚀下朽烂吧。不过这座岛的异常也太多了,相较起花海中的蝴蝶尸体,这简直不值一提。
伊芙琳率先进了门,数名美丽的年轻男女站在表演台上,热情洋溢地演奏着欢快的曲调。大厅正中,数不清的人们正用拥抱在一起,随着音乐的节奏轻盈地旋转和摇摆。
酒馆内铺设着绵软细腻的地毯,那猩红的色泽仿佛是刚刚饱吸过活血似的。伊芙琳在地毯前面短暂地驻足,旋即弯下腰,解开鞋带,两只脚互相一蹭,利索地踢开了脚底沾染着泥土、草屑的运动鞋。
她看上去想就这么赤着脚往里走,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少年奔过来,将手中的布面软鞋送到伊芙琳的脚下,并且殷勤地蹲伏下来,想要为她穿上鞋子。
伊芙琳低头去看,他正好仰头,露出精美的面孔——优雅、谦逊而甜蜜的一张脸,仿佛一勺满溢出来,缓慢地向下滴落的粘稠蜂蜜,要是不赶紧把嘴唇凑上去吮吸、舔舐掉,那该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
他冲伊芙琳甜滋滋地笑了。
希克利往他们看不到的方向翻了个隐晦的白眼,算是明白了那幅地图背后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没有脱鞋的打算,然而还是有一位少女捧着鞋子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看上去比那个少年要年长一些,但最多也就不到二十,脸颊饱满而红润,尤带着可爱的婴儿肥。她也生得十分美丽,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披散在赤裸而圆润的肩膀上的金棕色鬈发,那头鬃毛般茂密,羊绒般细软的长发,简直是神的恩赐——希克利留心看过她的颅顶,不无嫉妒地发现甚至很难寻找到发缝。
她并不像那位面向伊芙琳的少年一样热情,而是有点冷淡,又有点警惕的样子。她将软鞋放到希克利的脚下,随后退了一步,双手搭在小腹前,垂下脑袋。
……希克利还是换上了鞋。倒不是因为别的,这地毯看着确实很名贵,何必故意把好东西弄脏弄坏呢。
当然,在他没有理会那双鞋子,往前走了一步之后,那位少女猛然抬头,向他投来的似是惊愕似是哀求的眼神,也不能说没有起到作用。
伊芙琳和调酒师说上了话,希克利也没去打扰他们。他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定,转头去看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们。果不其然,个个都生得娇艳动人,刚刚绽放的、每片花瓣都饱满无瑕的花朵都没法和他们的笑靥媲美。
他听见调酒师从容不迫的回答:“在这里没有外地和本地之分,女士。”
“伊芙琳。”
“你好,伊芙琳。”调酒师亲切地说,“想来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的吗?”伊芙琳看向调酒师身后的酒柜,辨认着玻璃瓶上的标签。
“一般来说,我会向客人推荐我们的传统蜜酒。它取材自我们本岛的特产,一种奇妙的花蜜,并非由蜜蜂酿造出,而是取自于蝴蝶的幼虫。这种酒品很适合年轻的女士,它的酒味不强,但能品尝出层次丰富的花香,气味清新动人,甚至于喝上一杯后身体能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把它当做香水使用也未尝不可。”
“哦。”伊芙琳没什么兴趣地说,“可是我喜欢酒味。”
“那您也一定要尝尝蜜酒。”
“你不是说它酒味不强?”
“传统蜜酒的喝法是要兑花蜜和大量冰块的,女士。”调酒师面带微笑,那是一种诱惑性十足的浅笑,放在他那张酷似老派黑手党成员般阴郁、刚硬而沧桑的英俊面孔上,就仿佛魔鬼正在引诱天真无知的少女。
他没等伊芙琳回复,就转过身,从酒柜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四角束腰玻璃瓶。瓶中的液体呈现出蜂蜜般的浅金色,在灯光中泛着金属的光泽。他取出高脚杯,倾倒出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随即将酒杯放到柜台上,轻轻推向伊芙琳。
“那么,这位和您一道来的先生呢?想要来点什么?”他微笑着转向希克利,“除了酒水外,我们也提供香烟——本岛同样出产一种特殊的雪茄,味道浓厚,据说初次品尝的人会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拳手猛击。您想试试么?”
伊芙琳已经豪爽地一口干掉了酒杯里的液体。她把空酒杯推向调酒师,没等希克利应声就说:“给我一根。”
希克利呆呆地看着伊芙琳,伊芙琳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
“……给我来一样的吧。”
他叹了口气,这么说。
第154章 第五种羞耻(26)
“果盘最下面是雪茄。”查尔斯对杰说。
杰哼着小调,对着镜子修理眉毛。他是个很怕痛的人,往日每拔出一根毛发都会痛得皱眉,但这次,他下手却极为痛快,往往是刚拔除一根,镊子就挪到了他看不顺眼的另一根杂毛上。
“你吃得真快!”杰咯咯地笑,“查尔斯,你确定你吃饱了吗?不过我确实给你留了差不多一般的量,如果我吃那么多就饱,你应该也和我差不多……”
他说着,放下镊子,那只手很自然地放到了小腹上。查尔斯像是被烫着了似的飞速移开视线,这一动作惊醒了杰,他立刻垂下了手,转身坐到沙发上,翘起一条腿的同时向前倾身,挡住了小腹的位置。
“差不多饱了吧。”查尔斯含糊地说。
他的面色和一小时前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都不说健康与否,他的身体实际上散发着极其浅薄的白色柔光,那点微光就像清晨时透过浓雾的光束,朦胧而微妙,令查尔斯仿佛传说中降临人世的天使。
不过,这点微光在灼亮的白炽灯下其实并不显眼,杰能知道查尔斯在散发微光,是因为他自己在刚刚吃饱后也是如此,只不过当时他和查尔斯不在同一个空间内,因此查尔斯才没有发现。
当然也是因为杰当时穿着白衬衫,而现在的查尔斯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这就让他皮肤表面浮现出的微光变得格外明显了。
查尔斯似乎自己也发现了这点,从他僵硬的身体和绝不肯触及自己身体的视线就能看出来。
为什么那么害怕和警惕呢?杰是真的搞不懂查尔斯到底怎么想的。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桩桩件件,虽说也不乏有惊险、恐怖的时候,可大部分的变化也都挺好的啊。
他们在森林里担惊受怕是真,可不也度过了一个极其美妙的夜晚吗?说到这,天啊,昨晚的疯狂真是不可思议,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哪儿来的精力,居然能像那样毫无顾忌,堪称歇斯底里地肆意挥洒。
整个晚上,他们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不断地转移着位置,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颠来倒去,如同潮汐涨落……他们好像确实是随着潮汐的涨落做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