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贺母自此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夜苍老般,贺止休的生命继被宣告分化成Alpha后,第二次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没有爱,也不知道未来该通向何方;
他的生命踏着另一个人的生命而诞生,而现代诞生之初所该承担的责任与意义彻底破灭,贺止休感觉到了彻头彻尾的虚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遍寻不到人生的意义。
更没有人告诉他,活着或许也可以没有意义,因为生命本身就是自由生长。
“其实我原本的成绩还可以,但贺琛走了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对什么东西都没兴趣了。上课无法集中精神,明明早该会的知识点愣是一次次写错题;考试也一下子从年级前三掉到了尾巴。幸好当时没人管我,不然指不定要被怎么男女混打了。”贺止休自我打趣道。
路炀却隐隐觉察到了什么,没搭腔他的苦中作乐,反问:“你们老师没找过么?”
——那自然是找过的。
但被贺琛的离世打击最重的,无疑是贺母,再加上本就常年积郁,几乎葬礼结束,她便彻底一蹶不振,为了避免再度触景生情,踏上了飞往国外的飞机。
回来次数屈指可数,贺止休几乎都忘记了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贺父倒是能联络上,但也仅仅能联络上罢了。
在学生面前老师能做的属实有限,数次的尝试过后,当时的班主任彻底无力可施,只得从贺止休身上下功夫。
然而那时的贺止休并非突然的状态下降,而是长期压抑后,骤然爆发遗留下的心理残骸。
他整个人从精神到认知都坠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他遍寻不到自己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贺琛的死亡与贺母失魂落魄的逃离,彻底抽走了他从出生起便被灌输而入的,伊始的“意义”。
茫然之中,他内心深处早早深埋下的“一切破灭归结于我”的种子彻底生根发芽,在无人所知的情况下,以贺止休的灵魂为养料,悄然生长成一颗参天巨树。
他消极地放任自己朝下坠落,对万事漠不关心,对一切点到为止。
直到学校尝试开展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课时,心理老师忽然颇为严肃地将他单独点出。
“——你的抑郁情绪很浓烈,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说,不要一直憋在心里,否则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演化成抑郁症的。”
心理老师捏着一纸报告神色严肃,坐在对面的少年却仍旧浑然不觉,直到提到要叫家长来面谈时候,贺止休才终于有了细微反应。
“不用了老师,我真的没事,”
贺止休从混沌的大脑中搜刮出半个理由来:“可能因为最近成绩下降,所以压力比较大。等我自己调节就好了,您告诉他们,我只会压力更大,搞不好到时候情绪更重了。”
——这说辞乍然听来其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因此在短暂的思考后,心理老师终于放弃了叫家长的行为。
但对贺止休的心理检查变成了每周例行一回,仿佛生怕他哪天情绪喷发一不留神从天台上一跃而下。
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后几周内,贺止休的状态又突兀地恢复了正常。
“我那会儿确实每天脑子都很乱,也没那么想继续活着,不过从学校上跳下去这事儿我也确实干不出,”贺止休说到这仿佛还被逗到了般,低声闷笑了下,“而且要是她真的要叫家长,也会变得很麻烦。”
“所以你就在心理咨询上作弊了?”
“对,这东西虽然有标准答案,但它无法检测谁在过程里作弊了,所以我只要表现得积极上进些就行了。”贺止休拖着下巴瞟向路炀,眉眼中蕴着几分得意:“我是不是很聪明?”
“……”
路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顷刻后把伞往下一拽,敞开的伞骨轻轻在Alpha脑袋上敲了敲:“勉强从金毛升级成边牧级别吧。”
“……行吧,好歹也算狗界天才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贺止休笑道:“心理咨询结束的时候,那个老师说如果我学习压力真的很重,也可以找点其他不影响到学习、也不会过度沉迷的兴趣爱好发展一下,放松的同时,也能在课余时候转移注意力。”
路炀一顿:“所以你就去拍照了?”
“算是吧,”贺止休轻轻眨了下眼:“毕竟我那时候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根本想不起来我还能干什么。”
于是当下,家中那台贺琛遗留下来的单反成为了他唯一的选择。
与贺止休不同,贺琛生前是个对万物充满兴趣的人。可能是因为常年久居医院的缘故,他比谁都要渴望外面的世界。
贺止休第一次听见他讲梦想,也是说想成为一名摄影师,因为这样就可以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此还一头扎进相机的坑。
然而再多的相机也需要人亲手去拍,医院的窗户能拍到最美的景色也只有日出与日落。
贺琛被困在那间纯白的牢笼中,看不见烟火人间,也无法窥探世间万物,向往自由的灵魂让他求助起了自己的弟弟。
贺止休对摄影没什么兴趣——或者说他对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兴趣,放学后即便来病房陪贺琛,基本也都是缩卷在角落里看书写作业。
因此被央求之后,他也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例行任务。
一直到那天心理老师的建议之后,贺止休才头一次为了自己拿起了相机。
“但我还是对摄影兴趣不大,”贺止休说:“最开始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看看这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怎么活着的;后来发现我在这方面似乎真的有点天赋,为此还有人花钱找我给他们拍,不知不觉就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然而坚持并非就真的是热爱,也可能是长期压抑过后,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释放情绪的疏通口。
“我爸其实很早就希望我去留学,但我没松口。他一开始是想送我去分校上国际班,后来才改成了转到应中,”
贺止休垂眸坦陈交代:“转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我跟他接了电话。其实我对上哪所学校没什么意见,反正对我而言都差不多……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烦,我就去了那座公园。”
后面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那是相遇的最初,一个飞跃一个仰望,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那里遇见对方,也没想到巧合接二连三降临。
直到此刻,他们十指交握肩膀紧贴,雷鸣与雨水也没能将彼此分开,而是站在曾经不敢踏足的地方,向另一人敞露着原以为这辈子都深埋于心房最深处、无人所知无人所见的自我。
时间濒临傍晚,天色愈发昏沉,细碎雷鸣却终于缓慢消止。
长风自天际吹来,把细雨吹得倾斜,路炀放低雨伞,笼罩彼此。
“其实走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我们只会是一面之缘,但后来在应中,你推开门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这么巧的事情都被我们撞见了,跟命运推着我们相遇一样。”
贺止休在伞下偏头侧目,剧烈的情绪蕴在他眼底。
刹那间他似乎想接近,又在末端极力克制:“但我忘了命运背后总会有代价,而这次的代价是你。”
路炀凝视他,忽然问:“是江浔告诉你的么?”
贺止休微顿,片刻后点头:“但也不全是,那天我去丢垃圾,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你们的话。”
怪不得后来贺止休一反常态主动要起了江浔的微信。
曾经朦胧的直觉豁然开朗,路炀猜到贺止休能憋,却没料到能憋这么久。
“后来在网吧,我看见你查分化的事,体检时你的腺体检查医生打来电话,我正好听见了,他说了你将来不就可能就会分化,”
贺止休很轻地眨了下眼:“我问陈响,怎么样才能阻止分化,他不知道,我只好去问江浔。”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浔隔了很久也没有回复。
大概是旧事重提,他被迫回忆往事,疼痛难当下,并没有询问追问的原因,只简短而明确地给出了唯一的答案。
——离开与他拥有亲密关系的Alpha。
因为他的每一份喜欢,都会是分化的催化剂。
“我别无他法,路炀,”
贺止休声音沙哑,无奈又徒劳地挣扎:“要是知道会这样,当初——”
他话音未落,头顶雨伞陡然朝前方倾斜罩下。
前方墓碑与其他光景统统被遮挡,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路炀冷淡的面庞。
“我说过,贺止休,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至少现在不能。我知道你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分化成Alpha是罪,你对你哥的离世抱有强烈的负罪感;你厌恶自己,厌恶身为Alpha的自己,你认为该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应该是自己。”
“——但是贺止休,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让你消失。”
路炀哑声道:“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你就只属于你自己。贺琛的离世不是你的错,因为人类几千年的医疗技术也都对此无能为力;你的父母不给予你爱,你所背负的负罪感,本质问题不在于你;我曾经很厌恶命运的把持,但我并没有后悔那次的相遇,命运把我们带到彼此身边,那你走不出来,我陪你走;你得不到爱,我来给你;你找不到人生的意义,那我陪你找。我曾经被人丢下过,我不想再被谁丢下一次。”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我说过,这道题对我来说是不存在,否则我当初就不会选择你,”
路炀话音一顿,忽地问:“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其实是一个始乱终弃,随时可能将你丢在原地的人?”
贺止休下意识拽住伞柄否认:“不是,我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随时做好了被人丢在原地,做好了可有可无的准备,你把自己放在所有选择的最底层,认为自己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是吗?”
贺止休薄唇嗡动,他试图反驳,试图开口否认,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路炀的每个字都像从他灵魂深处榨取而出。
他早已习惯了被当做不重要的事物置放在一侧,也无力再去幻想自己是否也能成为他人心中某个重要的存在,更不曾觉得自己配得上。
他生命的价值早在数年前贺琛死的那一刻彻底失去价值,他揣着一副躯壳在世间游离,只知来处,向死而去。
“但我不想丢掉你,贺止休,”
雨伞摔落在地,铮亮伞骨如长剑指向暗沉阴空,细雨不知何时停下,剧烈寒风从远处吹来,地上水洼荡出阵阵涟漪。
路炀一手按住贺止休膝盖,倾身靠近,微湿黑发在深冬里飞舞,交织,他们紧贴,额前发丝也一并交错,分不出彼此。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你在我这里永远不是最底层,”
路炀抚住他脸庞,一字一顿,似告诫,又似哄劝与请求:“所以你也别半路把我丢在原地,知道吗?”
贺止休喉结上下狠狠一滑,过了很久,他终于出声,嗓音嘶哑的可怕:“……那我还可以继续喜欢你吗?”
“不可以,”路炀轻轻扬起唇角,在冷风中露出一丝很浅的笑:“你得爱我。”
时间仿若在这一刻静止。
不知过去多久,贺止休终于倾身向前。
有那么一瞬路炀以为他要吻过来,但短暂的注视过后,贺止休只牢牢抱住他,继而低头,将脸深深埋入路炀肩窝。
狂风席卷,远方乌云裂开一条缝;
一缕天光倾斜洒下,照亮这片偌大森冷的陵园。
路炀在温热濡湿之中,听见贺止休颤抖回答。
“好。”
第102章 最好的铁子
傍晚时分。
路炀啪嗒一声拍开灯管, 冷白光线瞬间驱散满室幽暗。
与上一回凌晨时分的寂静不同,正值傍晚,下班与放学的纷纷回归,屋外暴雨连天, 楼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泥土腥气混着诱人油烟,填满整条楼道, 开个门进屋的功夫, 顺便中和了下室内的冰冷空气。
路炀将手中湿漉漉的伞搁置在侧,南方冬日的雷雨天毫无规律, 陵园短暂的歇止没持续很久,等他们踩着闭园的尾巴离开时,那条能让余晖勉强穿过层层厚云的吝啬裂缝, 已然被再次缝合, 倾盆大雨即刻劈头而下。
他们杵在大门口撑着伞侯了近乎半小时,才终于等来一辆愿意过来的网约车。
然而校服外套依然被溅湿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