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无忧注视着徐槐深蓝色的眼睛,有一瞬间很想问他,你也会为我担心,为我受伤而自责,仅仅因为你是我的教练吗,真的没有一点别的感情吗?
但他最后只是垂着眼说:“我知道了。”
“我以前也像你这样,每次受了伤都不想告诉我妈妈,怕她为我担心。直到有次我受了很严重的伤,实在瞒不住了,当时我在住院,她连夜从卑尔根飞到日本看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她哭过。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向我妈妈隐瞒过任何事情了,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她的眼泪……”
杞无忧听着听着,思绪渐渐飘远。
他经常会想象十几岁的徐槐,在赛场上恣意张扬的样子,在生活中洒脱自由的样子,以及受了严重的伤,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的样子。
那时的徐槐和杞无忧差不多大,在异国他乡受伤,身边只有他的教练,同时也是他的父亲,那人却丝毫不顾忌徐槐的伤势,只想让他早点从病床上起来继续参加比赛为他赚取声名。
徐槐当时是什么感受呢?一定比自己还要痛苦和无助许多。
注意到杞无忧似乎有点走神,不知道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徐槐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怎么样,想好怎么和小毛说了吗?”
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杞无忧这些,其实主要目的是想让他不要对受伤这件事有太多的心理负担,不要害怕告诉亲近的人。
对于运动员来说,受伤后调节心态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课题。伤病对心理层面的影响相当大,要很努力才能克服。杞无忧面上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徐槐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不易察觉的担忧与焦虑。
杞无忧回过神,“……想好了。”
太阳沉入地平线,天空渐渐暗下来。徐槐和杞无忧分别,回了酒店。
最开始的那几个晚上,徐槐会在病房待一整晚。
陪护床又窄又小,他长手长脚,睡起来肯定不会太舒服。杞无忧能自己下床走动之后,就坚决不肯让徐槐晚上陪着他了,虽然很想让他一天24小时都陪在自己身边。
回到病房,杞无忧先给茅邈发了消息,道明不能参加比赛的原委,对方没有立即回复。他又点开消息列表下面的集训队群聊,里面已经积攒了几百条新消息,大多数内容都是在讨论一个月之后的比赛。
杞无忧无聊时偶尔会上网看一看资讯,网上关于沸雪比赛的讨论有很多,集训队的群里聊得最多的话题也是关于这次比赛。
这是沸雪赛事在中国举办的第十个年头,举办场地从鸟巢搬到了首钢工业园。
首钢大跳台是新建成的冬奥比赛场地之一,首次投入使用。
这是世界上首座可以永久使用不会拆除的大跳台,所有的比赛设施都是严格按照国际雪联的标准和国际赛事要求搭建的,由于北京的降雪量不够充足,赛事组委会还外聘了一个专业技术团队采用最先进的碎冰造雪技术进行人工造雪……
这场比赛算是为北京冬奥大跳台的比赛预热,各方都严阵以待。
不过这些都已经和杞无忧没什么关系了。
顺着列表再往下翻,是田斯吴和王飞跃的消息,应该都没什么要紧事。
手指继续滑动,下面的消息是冬运中心的工作人员在一周前发来的。杞无忧之前在冬运中心见过她一次,是位很年轻的女生,负责队里运动员签约代言之类的商务对接。
冷门项目的体制内运动员没有专门的体育经纪人,所有商务都是由所在的项目管理中心负责。
【无忧,身体好点了吗?有空的话转发一下品牌方艾特你的微博,或者把微博密码发给我也可以,我帮你转发[捂脸/]】
不久前,杞无忧在世界杯坡面障碍技巧项目中夺冠,在国内引起了不少关注度。他唯一签约的那个运动品牌立刻发了一条宣传微博,杞无忧本应该及时转发的,但他第二天就进了医院……
单板滑雪这种少有人注意的项目,市场化程度不高,也许只有在冬奥会上才会受到一些关注,就连世界杯、世锦赛等国际大赛,国内关注的人也寥寥无几。现在夺冠的那一点热度应该已经过了,不知道还需不需要转发。
杞无忧也不太懂这些,仔细回想了一下,直接把微博密码给她发了过去。
又点开田斯吴的对话框,看到对方一小时前问他伤好点没,什么时候回国。
这会儿北京时间应该都凌晨了,杞无忧觉得他应该还没睡,于是回复。
【qiwuyo:好多了,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回国。】
田斯吴秒回一串感叹号,发来语音:“槐哥呢?”
“回酒店了。”
“他咋没在医院陪着你啊?!”田斯吴十分不理解,徐槐可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杞无忧就把原因说了。
田斯吴听后,沉默半晌,“你自己不抓住机会怪谁,”又说,“你俩单独待这么多天,不会一点进展都没有吧?”
杞无忧有些沮丧:“没有。”
“啧,”田斯吴不走心地安慰他,“你住着院,槐哥对你可能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吧。”
“出院了应该,也没有。”
田斯吴:“那你勾引他。”
杞无忧:“……”
狗头军师又接着给他出主意:“你不要总是冷冰冰的,在槐哥面前可以适当地装一下柔弱。”
“怎么装?”
田斯吴无语了,“撒娇会不会?”
“……不会。”
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田斯吴选择直接结束聊天。
-
离开苏黎世的那天,天气不太好。
大雾天,四周一片灰蒙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的寒意。
走出医院大门,杞无忧仰起头,细碎的雪花从上空飘落。徐槐来接他出院,陪他回酒店收拾行李,然后两人直接去机场。
杞无忧的行李不多,只装了一个行李箱,收拾得很快,最后拿出雪板包,拉开抽绳,把立在墙边的滑雪板装进去。
雪板包有一定重量,况且他还要拎着行李箱,徐槐便朝他伸出手,意思是帮他提包。
“槐哥,”杞无忧拒绝了,“我可以自己拿。”
虽然田斯吴教他要适当装柔弱,但他独立惯了,不想连这点小事都要麻烦徐槐。
徐槐蹙了下眉,“行。”也没再坚持。
收拾好东西,两人下楼,徐槐提前叫的车已经等在酒店楼下。
司机帮忙往后备箱放行李时,杞无忧横放在行李箱上面的雪板包不小心滑到了地上。
徐槐弯下腰拾起来,黑色雪板包底部被雪水浸得微湿,他从口袋里拿出纸巾,耐心擦干净上面沾的水,把包放进后备箱。
后来下了车,去航站楼,雪板包也一直是徐槐提着,没有再给杞无忧。
杞无忧走在徐槐身旁,止不住地用余光偷瞥他侧脸,忽然发觉,徐槐可能并不介意自己稍微依赖他一点。
回国后,徐槐便去训练基地带训了。
比赛日期越发临近,队友们都开始强化训练,每天都加练到很晚。而杞无忧则悠闲得多,上午在运动康复中心做一些简单的训练,下午去找杞青给他请的辅导老师补习文化课,晚上就看徐槐白天拍的队友们的训练视频放松心情。
徐槐除了带那几个即将上场比赛的队员,偶尔还要教一下今年刚通过跨界跨项选材第一阶段试训的小队员。他不仅给杞无忧发视频,还给他布置作业,让他分析这些小队员的动作存在哪些问题,需要怎样改进。
杞无忧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分析,写很长的分析总结文字,整理好发给徐槐,而徐槐就算忙到再晚也会抽空“批改”他的作业。
周六,领队和队里几位教新队员的教练来康复中心看杞无忧的恢复情况,见他恢复得不错,不知道是哪个教练顺嘴提了一句:“无忧,要不你去给徐槐当助教吧,反正你做完康复训练时间还早,不会耽误下午补习。”
杞无忧有些迟疑,让他当助教?他可以吗……
“我看徐槐既要带老队员,又要教新队员,也是累得够呛。”
杞无忧听到这句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从这天起,杞无忧又多了一个新身份——徐槐的助教,负责教新队员练习坡面障碍技巧道具区的基础动作。
新入队的小队员大多十四五岁,比他入队时的年龄还要小。
运动员也是吃青春饭的行业。那些从小就开始培养的运动员,如果表现出色会被输送到省队训练,通过层层选拔才进入国家队,而这一切通常会在运动员十八岁之前发生,再晚后能进入国家队的概率就小了。
新队员没有和老队员在同一个场地练习。
杞无忧来到他们的训练场地时,看到有个小队员在练习上下铁杆。
铁杆是他最擅长的道具之一。
徐槐没在这里,正在指导训练的是一位B队的教练,以前也教过他一段时间。
“无忧啊,来,你看看他呲杆有什么问题,”教练指了指前面的跳台区,“我去看看那边的。”
小队员大概也认出了杞无忧,毕竟是刚拿到世界杯冠军的人。
见到他来,小队员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再次进行上杆练习。
做了转体180,落到杆上时明显控制不好重心,雪板角度偏移了些,摇摇晃晃地跳下铁杆。
杞无忧只看一遍就看出了他的问题。转体上杆时害怕踩空,找不到落脚点,所以动作幅度很小,整体看起来不够舒展。
他一上来的基础动作就做错了。身体应该保持略微向前倾斜的姿势,同时膝盖弯曲使重心稳定,这样才能更好地控制雪板,保持平衡。
小队员下来后,滑到杞无忧面前,惴惴不安地等他说话。
“上杆动作难度要符合你的技术水平,不用急着练转体,可以先从5050开始练,放平板子过去就行,多练。”
平衡感和速度的控制都需要长时间不断的练习,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练得游刃有余。杞无忧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
他接着说:“上铁杆前需要加速,但在杆上得把速度降下来,控制重心减速,尤其要注意膝盖弯曲的幅度,你刚才的上杆速度还可以,但是重心还得再往下一点。”
这些都是徐槐带着他分析过的技术要领。
“好,我明白了,”小队员的领悟能力不差,他挠了挠头,“你比我教练讲得还详细呢,我再试试,谢谢杞哥。”
杞无忧听到这句“杞哥”,明显怔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间凝固,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队员看到他的脸色,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也跟着不知所措起来。
“不用谢,”杞无忧停顿了下,“你再来一遍我看看吧。”
……
杞无忧当了几天的助教,不论是教练还是新队员都对他赞不绝口。
得知这一消息,王飞跃也自告奋勇地要来体验一下当助教的快乐。
然而只体验了几分钟就惨遭驱逐。
他是这么教人家的:“杆儿就一直立在那儿,又不会动,你得自己调整调整动作。”
这能教明白什么东西?教练在一旁听着,血压升高,气得肚子里蹭蹭冒火,直接毫不客气地把人撵走了。
随着比赛日临近,另一个重要的日子也要到了。
王飞跃从隔壁训练场跑过来,“无忧,你明天下午补习能不能请假啊?”
杞无忧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说:“能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