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某种疑问姜换看了一眼屏幕使用时间,随即诧异了:监控显示,除了那两个电话,喻遐几乎连对屏幕发呆都没有过。
真没用手机干别的?连他的电话号都没留一个吗?
不是分开时故意威胁,要把短信内容和私人照片拿去卖?
姜换心情复杂。
当时把手机拿给喻遐使用,他就做好了不会物归原主的准备,那句“记得还我”也说得如同调侃,哪知喻遐按他说的一字不差寄了快递回来。
不仅还了,更从各种角度停对他印证:我对这些都没兴趣。
难道喻遐真不喜欢他吗?
人都有窥私欲,姜换将心比心他自己拿着手机不乱翻是做不到的,于是更佩服喻遐超乎想象的自控力,又禁不住怀疑对方轻易脱口而出的“喜欢”是不是真那么廉价。
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隐私没有泄露的风险对他而言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可姜换不仅不高兴,还莫名觉得失算了,他明明自诩看人很准,为什么喻遐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落到常理推测以外。
见面时送素描,莫名其妙要和他上床,离开后却潇洒得近乎绝情。
姜换开始摇摆地想:“会不会是我心思太复杂了,别人根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就是很讲礼貌然后坐怀不乱?”
接着又否定,“应该不可能,宁愿相信我看走了眼。”
两种猜测来回拉扯着,连带心情也变得不好影响胃口食欲,晚饭时姜换不怎么动筷子,面对杨观凤的疑问,他思索半晌,略去上床那一段说了。
他问杨观凤:“那小孩儿到底图什么?”
杨观凤笑眯眯地给他夹了一块香茅鸡腿:“哟,你都看不透,我就更不知道啦。”
姜换低头开始剃鸡腿骨头,弄了两下,思绪不受控地飞到和喻遐一起吃路边大排档的那天,他递过去的东西喻遐问都不问就乖乖吃掉。
……但连谢谢都没说一句。
明显是不和他见外的,那为什么一路无聊几千公里都不玩他的手机?
姜换越想越憋得慌,很久没有类似又闷又心痒的纠结,感觉可能得去打个坐念段经才能好,随便对付了一下就收起碗筷。
正要先撤,杨观凤坐在矮桌边叫住他:“阿换。”
“嗯?”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杨观凤不等姜换回答,说,“说不定就是因为很喜欢,所以哪怕非常好奇也要克制,才能不在你心里留一点坏印象。”
姜换别过头:“莫名其妙。”
扔下这句就走了,杨观凤在后面说“哪里莫名其妙了这么可爱的”,他充耳不闻。
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吗?不信。
姜换在溪月小筑是做义工,用干活换吃住,但没有固定工作内容,都是老板娘杨观凤指哪儿打哪儿。
这天杨观凤雇的厨娘做完饭就请假回家了,姜换自觉接过洗碗重任。
日暮时分,临水镇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雨打屋檐时有节奏感的敲击响动与洗碗池边的流水声混在一起,很多嘈杂从心底溢出来。他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次想喻遐,半是疑惑,半是思索。
第二晚睡了以后,关系反而更疏远了,为什么?
喻遐确实不想跟自己有任何身体以外的交集?
那为什么说些惹人误会的话,不怕被他误读吗?还是说他年过而立,和Z世代的代沟就已经严重至此了?
想得混乱,没听见杨观凤进厨房时轻轻的脚步,她抱着一筐百香果在洗菜池的另一边开始冲水。姜换看她一眼,用目光询问有什么事,杨观凤却摇了摇头。
伴随涓涓细流,她这才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小喻?”
“谁……”姜换愣了愣,“我?”
“对啊。”
“怎么这么想。”
“你来我这儿也快一年了,期间不是没被认出来过,更不缺搭讪的人,但那些你从来都没理会,更别提留下来过夜……别否认,我不是瞎子,看见那天早上他从你房间出来的。”杨观凤有理有据地下结论,“所以一定有特别的原因,他让你留意了。”
姜换哭笑不得:“所以就是喜欢?”
“猜测而已,但你的反应让我觉得好像猜对了?”杨观凤说,“阿换你没发现自己有时候不太成熟么?”
姜换:“……”
然后他不情不愿道:“你是想说幼稚吧。”
杨观凤“噗嗤”笑出了声,连辩解好几句“没有”。
正当她动之以情顺势借这个拐入正题,姜换关了水流,空气安静瞬间,他低着头闷闷地说:“就算喜欢又能怎么样。”
一时只剩窗外的雨,杨观凤短暂回神,看着姜换:“真喜欢啊?”
“可能有点儿。”姜换低声说,想了想又为了避免误读,补充了一句。
“我不确定。”
他最大的优点是不撒谎,说了有点就是有点,说了不确定,也就是真没有想明白。
杨观凤闻言道:“那要不要试试追一下?”
“怎么追?”姜换说着嘴角很浅地挑了挑,不像笑,反而无奈又愁苦,很快自我否认,“算了,他肯定不想被我追。”
杨观凤不解。
“因为我特别无聊。”姜换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因为你没有尝试过选择其他的路。”杨观凤语气依然柔和,“阿换你看我,换了五六份工作才决定回老家重新经营这家民宿,老彭最初是做翻译的,现在当编剧……你不要觉得拍过许为水的电影就要定性,要么继续跟他合作要么转行,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可能。”
姜换失语:“姐,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随便聊聊嘛。”杨观凤抿嘴一笑,“老彭告诉我,你在春明又被褚红惹急了,为去年那事儿。”她边说边切开一个百香果,滴上蜂蜜递给姜换,“后来你也说,当时是脑子一轴没多想,现在还会那么做吗?所以何必。”
姜换接过去,似乎没那么抗拒听她的下文。
杨观凤问:“真不拍了,你干什么去?”
“唔。”姜换语焉不详地略过去,“还没决定好。”
“如果直接息影,喜欢你的影迷怎么办呢?”杨观凤温温柔柔,但一针见血,“《蓝太阳》没过审,《触礁》多半拿不到龙标,《云雀之死》走的艺术院线电影,国内公映的就一部《等风来》,他们都没有认真在大银幕上看过你。”
姜换挖百香果的动作停了停,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其实他不太在乎别的所谓影迷的看法,只是有一点戳中了他:电影的确是他和陌生人们的连接,如果他放弃,许多可能性也随之消失了。
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想过这辈子结束在那天的话还有什么遗憾,他当时没有想到。
现在,临水漫长的雨季,姜换再一次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滴了蜂蜜依旧很酸,腮帮轻轻抽搐,口腔内侧的刺痛像过分凶狠的吻。神思一恍惚,姜换突然记起喻遐那双褐色的眼睛。
形状圆,瞳孔颜色褐得偏浅,眼窝却深,所以他的眼睛从任何角度望过去都是亮晶晶噙着笑意,和冷静持重的样子反差明显,其实很招人。
但喻遐好像一点自觉都没有。
喻遐总不让他仔细看自己的脸,所以姜换也没找到机会夸他长得漂亮。
这算一个遗憾吗?
良久沉默,姜换看向杨观凤:“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天老彭带倪嘉庭一起到临水,他说倪嘉庭还是希望和你当面聊一次,那部电影不是什么无脑商业喜剧片,它的内核……你看了就知道。”杨观凤说着说着叹气,“哎,只是个传话的,别怪我啊。”
姜换笑了下,态度已然有所松动了。
“见吗?”杨观凤问。
“看明天心情。”
临水镇在山与山的缝隙中,河流蜿蜒,雨下了一整晚,晨光破晓时分终于停歇。
姜换出门很早,却不是为了去赶早集捡点雨后新鲜的菌子,拐去另一条民居集中的街。不久前他就是在这里遇到喻遐,对方表情悲伤,问了才知是和同学闹矛盾。
姜换自认记性不好,但这次却记得这么多关于喻遐的细节。
脚步停在一扇小门前,姜换无视挂在门把上的“暂停营业”径直推开,布帘动了动,里间只开着一盏灯,光线昏暗极了,长桌上的银饰因此熠熠生辉。
听见动静,更里面的工作间走出个戴围裙、手持小锤的女人,她一脸怒意,正要操着方言开骂:“瞎了啊?!门口写了——”
“我。”姜换坐到那盏灯旁边。
女人放下小锤:“哦,姜换,你来干什么?”
姜换撩起脸侧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打个眉骨钉。”
女人以为听错了:“眉骨?耳骨吧。”
因为姜换左边耳垂有一个耳洞,常年戴着一枚小小的银钉,但单边耳洞有时不方便,女人想当然地以为他要打个对称的。
很少有人知道耳朵也是姜换为角色需要才打的,拍《等风来》时蓝芝桦希望他像个草原人,专程给定做过绿松石耳饰戴到杀青。他金属过敏,耳饰用料掺了杂质,为此姜换的耳洞发炎两回,不过戴久了就好了。
后来慢慢姜换习惯了它的存在,连同习惯自己那些为了不同角色、不同作品的改变。
耳洞是的,长发也是的。
算起来,事情虽然小到忽略不计,却是姜换自“大学退学重新考去国外”“因性取向搬出家门再不回去”以后,第一个关乎自身的决定。
女人皱了皱眉:“确定?”
“嗯,”姜换掐了掐左边偏眉尾的位置,“竖刺。”
走出银匠工作室时伤口拉扯,姜换晒着太阳,一路慢吞吞地挪回溪月小筑。
就在几天前他的头发也修过了,不再乱七八糟,但剪过的地方没那么快长起来,所以看着还是参差不齐。
前夜彭新橙又发消息给他,提起见倪嘉庭的事,这次姜换没有给出模糊不清的答案。他到底把褚红、杨观凤的劝说都听了进去,干脆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眉钉抵住骨头持续钝痛,姜换伸手碰了碰,莫名涌现出一个念头。
如果有下次见面,喻遐会问吗?
他想,他所有关于喻遐的猜测好像都挺没重点的。
第十七章 过后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