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孟娆扔下最后一句话,带上胜利者的高傲,帮孟妍拿过那个装着陪嫁首饰的盒子,冲喻遐一挑眉,趾高气昂地大步踏出房门。
他不是没想过出柜,但无论如何,喻遐根本料不到孟娆会在自己面前宣布“我们早知道了”。
更寒心的是,她们认为这是喻遐的道德污点,于是因此再没有心理负担——抛弃瘫痪的丈夫和同性恋的儿子,对孟妍而言,是逃离魔窟追求幸福。
高跟鞋踩着水泥楼梯咔咔作响,喻遐听着,某一条骨头好像也被她踩在脚下碾得浑身发疼。他站在原地,手脚都没了知觉,漠然望向母亲孟妍的背影。
孟妍还在门外理抱着的衣服,她手忙脚乱,眼睛不停地眨着,终于厘清一团乱麻,仓皇地抬起头。
“喻遐……”她脸色青灰,欲言又止地和喻遐对视,“妈妈不是……”
“你还回来干什么?”
喻遐说完,孟妍明显地呆在当场,睁大眼,看他的表情甚至陌生。
“为了拿东西?你有钥匙,为什么还在外面假模假样地敲门?”喻遐语气很平静,压着汹涌的火,“我们不是说过了别再来找我吗,你为什么不守承诺?或者说,你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孟妍缓过了神辩解:“我回来,我要和你爸爸离婚……!”
“那你就去离啊,离婚要签协议书的对吧?他在医院不在家里,你不是很清楚么?”
他都没想到自己竟能对着孟妍口吐恶言,或者这只是他无力的泄愤,因为没法对其他人发作,只好对亏欠他的母亲冷笑。
“别再在这儿装作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了。”喻遐漠然地说,“要拿东西直接来拿,我又不会怎么对你,不用这么可怜。今天拉她来是想给我难堪吗?既然你们都知道……既然你清楚她觉得我恶心,你故意的是不是?”
孟妍眼里迅速滚出两行泪:“那是她,我没这么想你——”
“得了吧,你们都一样。”
不顾孟妍红着眼圈,喻遐不再看她,走过去关上了铁门。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蜿蜒封闭的楼梯间,喻遐握着门锁,好一会儿,他摊开手掌,靠近手腕的地方被自己掐出了两三个血印子。
太荒谬了,喻遐悲愤到极点,难以自抑地发着抖,牙关微颤,良久都无法平复。
他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当敲门声轻轻地响起时,喻遐浑身一麻,差点原地腿软跪下去。他在瞬间想了许多关于孟娆想对他和姜换做什么的可能,门外的人又耐烦地敲了几下,老铁门的猫眼以前被堵死了,这会儿也弄不开。
喻遐搓了搓手上的淤血指甲印,小心翼翼地开锁,并拉出一条缝,决定如果是孟娆去而复返他就立刻锁门不见对方。
门缝外,人影逆着光看不分明但喻遐听见了比孟娆温和十倍的声音。
“还好吗?”
意识到是姜换时,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喻遐猛地把门开到最大,不顾楼梯间可能会经过别人,脱水般地抱住了姜换。
姜换撑着他重新带上了门锁,后背抵住冰冷铁门,安静地抚摸喻遐的肩、脊背,感觉他抖得停不下来后又把动作放得更轻,夹杂着柔软的耳语,哄他:“没事了。”
喻遐像刚从毁天灭地的灾难中幸存,而姜换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同类。
温暖的怀抱让他终于好了点,但这次没有眼泪,喻遐不太好意思地避开姜换观察的视线,欲盖弥彰地擦脸:“没哭。”
“没哭出来。”姜换很了然地拆穿他。
喻遐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看见姜换已经自觉地坐回沙发里,抱着他的靠枕。
他问:“你一直没走吗?”
“嗯。”
“去哪儿了?……”
“四楼的拐角那边,把你买的早餐吃了。”姜换一示意,喻遐才发现餐盒垃圾都被细心装好再扎紧袋口,这时正规规矩矩地放在他家的换鞋垫边。
姜换点评:“很好吃。”
异常轻巧的三个字却比千言万语都有用地安慰了喻遐,他“哦”了声,感觉自己刚才好像是反应过度,又或者看见姜换时,全部因为必须独自承受变得极端的情绪突然软绵绵地着陆,喻遐内心的废墟也避免了一场反复轰炸。
他什么都不用解释,姜换可能不懂,但姜换光是在这里就是他的镇定剂了。
“九点半了,”姜换看了眼手表,“十点半的课,你这会儿回学校?”
时间确实差不多,喻遐说:“那你呢?”
“我陪你过去。”
“啊?”喻遐不太懂他的选择,正常情况下别人好像都应该避嫌。
姜换起身说:“陪你过去,然后我从你们学校坐地铁。”他从包里摸出一个口罩,随意抓了两下头发挡着脸,让自己迅速面目模糊。
喻遐:“……你以为这样就不会被认出来了吗?”
“给自己留了狡辩和否认的余地而已,无所谓,我经纪人不会管的。”姜换朝他一眨眼,让喻遐别浪费时间了一起出门。
他们打车去东河大学,在后座聊了几句关于天气和即将到来的第一次秋天降温的寒潮,姜换叮嘱他别感冒,说:“今天在师大拍戏,过几天行程比较紧张可能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溜出来看你了。”
“那我能天天给你发短信吗?”喻遐提出他的愿望。
姜换有求必应地点头,见他心情终于好了一些,思忖片刻问:“今天来的那个就是你姨妈,临水那天……打电话的那个啊?”
“对啊。”
“说话真难听。”
“……嗯。”喻遐笑了下,“你在门外都能听见啊。”
因为楼道的隔音实在不太好,女人的话穿透性又很强,但姜换不会劝人,沉默几秒钟说:“你别理他们了,没什么好计较的,跟这种。”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喻遐略一停顿,“很可悲。”
他到底把那个词说了出来,找不到程度轻一点却能准确表达的形容。
但姜换这次答得很快。
“你很好,喜欢你的人就能发现。”姜换勾了勾他的手指,“我喜欢你。”
他说这话时没看着喻遐,眼睫一垂,车窗外,如同盛夏时灿烂的阳光从他侧脸惊鸿一闪,喻遐几乎出神,差点听不清楚姜换的话。
东河的夏天来得急,走得迟,直到九月末才随着冷空气南下驱散了炎热。
今年没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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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更
第三五章 霞光
在喻遐的日历里,他和姜换是东河这年夏季的最后一天开始进入恋爱关系的,但对姜换则要比他认为的更早几个小时。
半天前询问今天什么时候收工的信息临近黄昏时才得到回复,姜换说要拍夜戏,片场已经转移到了滨海新区的旧盐场附近。离东河大学不远,喻遐心念一动,有那么一两秒希望过去看一看他。
“那不是要熬夜吗?”喻遐问,假模假样地伪装乖巧懂事,“注意休息。”
姜换大概在车上,消息回得很快:“晚上去做兼职?”
今天的学生因为学校活动要耽误就请了个假,喻遐没告诉姜换,已经悄悄地计划要不要去旧盐场——自从听完那句“喜欢”他快10天不见姜换,平时不想还好,现在一有接触就无可避免地思念成灾。
“嗯要去。”喻遐低着头打字,“你们在盐场哪边啊?”
姜换:“不太清楚。”
想让他到了发个定位,消息没送出去,姜换又回了一条:“好像在永安立交那边,倪嘉庭昨天去踩点了,我们拍一个海边戏。”
盐场,海边,永安立交,喻遐自小在东河长大,看完后差不多有了数。
他说“好的收工跟我讲”,姜换这次没回复。
交流多日,喻遐也算对姜换的聊天习惯有了归纳总结:不主动开启话题,但基本有一句答一句不会让他的自言自语落空,如果喻遐表达出“以后再说”和“先不聊了”的意图,姜换就半个标点都没有,径直已读不回了。
习惯归习惯,有时突然断掉,喻遐仍会产生短暂的失重感,需要好几分钟才能平复。
他并没有“恋爱”实感,也不知这次该如何面对姜换无法溯源的感情。这好像是他的一份意外之财,不能分享,只好藏在秘密基地,因而却失去了许多交换意见的机会,除了暗自咀嚼姜换对他的一举一动,喻遐什么也不能做。
但这些小小的禁锢于限制,目前并不会让喻遐动摇一丝一毫。
“笃笃。”
手指叩击桌面声,喻遐迅速回神,抬起头,看向长桌对面的蒲子柳。
图书馆里,女生没法大声与他说话,示意手机。喻遐打开微信,蒲子柳转发了关于推免保研的选拔标准通知。
蒲子柳:[冲啊.gif]
喻遐:[no]
蒲子柳:“为什么啊?乔老师说她都劝不动你。”
喻遐:“嗯,我想找工作。”
蒲子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顿时急了,手指几乎在屏幕上搓出了火星子:“别别别别我求你了,你是我哥,别把放弃说得这么轻易好吗?只要你报名,至少保本校出不了一点意外,除了乔老师还有几个老师等着抢人[崩溃][崩溃]”
“满绩,年级第一,还有社会实践和课题组经验,你有天赋又努力,等读研之后奖学金和项目补贴,帮导师干活儿,说不定慢慢就变好了?我们往好处想!”
“真的小喻,以后工作都干到不想干的时候多的是,但我们先把平台提上去不好么?”
她字字句句都恳切,都说到要害,是符合大部分人利益的最优选,然而现在的喻遐耽搁不起,蒲子柳不知道他每天做梦都被医院账单追杀。
喻遐抬眼看她,蒲子柳做了个拜托拜托的手势,以为他现在还在冲动。
喻遐:“家里需要钱,得工作。”
蒲子柳:“……”
喻遐难得和谁说点实话,连对姜换都不曾有过。
迟疑片刻后,喻遐在和蒲子柳的聊天框里打下一行字,重如千钧。
——“不是不想读了。我没有办法。”
这句话在指尖凝成一块石头,半晌无法砸下去。
喻遐以相同的力和它博弈。
放开手,或许过段时间这些困难与迟疑别人就都或多或少听说了,乔小蝶也会知道,可能有别人来帮他,资助他,让他完成学业,兼顾家庭……
可最大的可能是蒲子柳只同情,乔小蝶只遗憾,陌生人的善良叠高到了天上,喻遐也不会因此得到任何东西,还要把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与困窘拿出来供人指指点点——得不偿失,四个字放大加粗浮现在脑海。
喻遐最后全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