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您醒了吗?”门外响起少女犹豫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可爱。
五年前的宗门大比,留霜仙尊收了两个弟子,门外等着的这个少女便是其一,她名叫佟绮,乃是玄一门掌门的亲孙女,姜岁会选择收她做弟子,自然是看中了她的身份,平素对她也颇为和善关爱。
“嗯。”姜岁道:“进来。”
佟绮推门进来,她立刻闻见了师尊身上那股淡却蛊人的香气,连忙定了定心神,穿过琉璃珠帘往里走去。
师尊正靠在博古架边修剪一盆山茶,黑发如瀑,肤白胜雪,冷淡而不可亵渎,仿佛浑身都冒着仙气,佟绮心下更加敬畏,行了个礼,“冒昧打扰师尊,弟子前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姜岁头也没抬,淡声道:“若是为了孟令秋而来,你可以回去了。”
“师尊!”佟绮眼睛红了,她上前抓住师尊的衣袖,哽咽道:“我不相信师兄会杀害同门! 您不愿意放他出来,那让我去水牢看看他好不好?他本来就修为尽散,再进水牢那种地方,一定会死的!”
如果人死了,他肯定会受到通禀,既然没有消息传来,那就说明孟令秋还活的好好的。
姜岁心里冷漠的想道。
面上却很无奈:“小绮,如今他身上的命案还未查清,着他下水狱的是掌门,我也无权置喙。”
佟绮焦急道:“那我们就去求求渡衡仙尊好不好?!渡衡仙尊是当今天下第一人,他说的话,我爷爷肯定会听的!”
渡衡?
姜岁自己都快一年没见过这位道侣了。
“渡衡在闭关。”姜岁温和的拒绝道:“你也知道他对剑道之执着,不会因为此等小事而提前出关的。”
佟绮眼泪啪嗒啪嗒的下来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师兄他是个好人!他明明那么好,呜呜呜呜……”
姜岁不想安慰小姑娘,觉得烦,叹气道:“你先回去,我去找渡衡试试看吧。”
“谢谢师尊!”佟绮抱住他哭的撕心裂肺;“我就知道师尊最仁善,不会不管师兄的!”
姜岁将小徒弟打发走,垂着纤长眼睫,看向自己手腕上那道伤口。
半月过去,竟然还没完全愈合。
这是他剔孟令秋仙骨时,那少年在他身上留下的伤,他还记得那双满怀仇恨的眼睛。
姜岁觉得可笑。
若非他身负仙骨,一个乞儿,有什么资格拜在留霜仙尊门下,作为亲传大弟子,身份水涨船高?
但思来想去,那双眼睛总是令他有些在意。
姜岁当然不会为了孟令秋的事去找渡衡,而是自己去了水牢。
玄一门的水牢是用来关押犯了重罪之人的地方,修建在后山寒池之上,这里的水终年寒凉刺骨,普通人在里面待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被活活冻死,哪怕是修仙之人也少有能有抵御这寒气的,除了渡衡那个剑痴早年喜欢在寒池练剑外,一般人都不乐意来这鬼地方。
姜岁持有渡衡的通行令牌,在玄一门进出通畅,水牢自然也不例外,他一路到了关押孟令秋的牢房,就见寒池之中六条两指粗细的玄铁锁链从池底伸出,扣住了少年的四肢、脖颈和腰腹,这玄铁刀劈不断斧砍不破,化神以下,绝对挣脱不开。
身为留霜仙尊座下首席弟子,孟令秋虽不爱与人交际,但因为根骨奇佳、修炼极快,十八岁结丹,十九岁一步入元婴,修真界谁人不拍板叫一声天纵奇才?然而这样的奇才却因为仙骨被剔,修为尽散,如今跟个凡人也没有区别。
姜岁站在石台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徒弟。
孟令秋实在有一副俊美的好相貌,因为年少,鲜衣怒马的少年气藏都藏不住,一朝从云端坠落、被打成了杀人凶手、被修真界千夫所指,仍旧没有磨灭他的傲气。
“令秋。”姜岁声音清冷。
少年耳朵动了动,转头“看”向了姜岁的方向。
他的眼睛在被围捕的时候受了伤,至今未好,看不见东西,但听出姜岁的声音后,还是欣喜道:“师尊!”
看见满脸信赖的少年,姜岁手腕不停作痛。
上辈子,他亲手剔出这人的仙骨,将他推下万丈深渊受万魔啃噬,本该是必死之局,孟令秋却在深渊中得到奇遇,自堕为魔,蛰伏多年,在他最得意时将过去的事情全部捅了出来,一夕之间,他从云端高阳的留霜仙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囚禁折磨至死。
想起那暗无天日的岁月,姜岁就浑身冒冷汗。
这一次……
他不会再给孟令秋机会了!
“令秋,你还好吗?”姜岁忍着刺骨的寒冷,走进了寒池之中,他握住少年的手,将一股柔和的灵力注入他枯槁的奇经八脉中,让孟令秋能够好受一些。
“……师尊。”孟令秋一把抱住师尊细瘦的腰肢,哭着说:“我好害怕,我真的没有杀他……”
“我知道。”腰被抱的好痛,姜岁轻轻蹙眉,心里骂这狗崽子下手没个轻重,他本就因为还没有与仙骨彻底融合而境界大跌,寒池对他来说无疑是酷刑,还要被这狗崽子勒……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姜岁温声说:“但苍山派那边一直在要说法,苍山派掌门大弟子死在了我们玄一门,总要给个交代,你放心,我会证明你的清白。”
他慈和且温柔,简直是个完美至极的师长,孟令秋眼泪掉得更凶了,像是幼年时般将脑袋埋在师尊的颈窝里,姜岁被冻的浑身都在发抖。
狗东西。
身体都冻僵了还往他身上贴。
姜岁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把孟令秋推开,反而摸了摸他湿润的头发,安抚道:“好了,不怕,师尊会尽快救你出去的。”
如果弄不死孟令秋,还不如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防止再出动乱。
反正他剔孟令秋仙骨的时候,他已经瞎了,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他完全可以做孟令秋的好师尊,受他的仰慕。
至于苍山派那条人命……推给申屠谕就好了,他手上人命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条。
救出孟令秋,证明他的清白,再好好安抚一番……姜岁不信孟令秋这个蠢货不对他死心塌地。
只要把这个最不稳定的人处理了,之后的路就要好走的多,这一世,他绝不会再那样凄楚的死去!
“师尊,谢谢您,只有您还愿意相信我。”孟令秋喃喃说,“所有人都觉得是我杀了莫六竹,可我真的没有……”
姜岁耐心告罄,不想听他继续哭哭啼啼,道:“我当然相信你。令秋,你且安心等着。”
然而他看不见的是,少年的眸中一片冰冷,比寒池还要可怖。
姜岁……这个道貌岸然的败类衣冠楚楚的禽兽,这一次,难道要换种方式折磨他?
上一次可是毫不犹豫将他推进了魔界深渊之中,冷冷看着他被万魔蚀骨,这一次,是有了更加歹毒的主意么?
孟令秋越想越恨,额角青筋都跳了跳,然而抱着怀中柔软的人,闻见那幽微的香气,却又让他想起除了仇恨和厌恶以外的东西来。
那是情欲。
为了报复姜岁,上一世他揭穿了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以至于姜岁成了修真界人人鄙夷唾弃的人渣,然而这还不够。
仅仅这样,如何能偿他在万魔之渊受的苦,如何能偿他骨头生生被剔的痛?!
所以他将这个人渣锁了起来,将他当做禁脔,豢养了多年。
那么多年的抵死纠缠,他对这具身体已然食髓知味,如今怀中再度充盈,难免起了反应。
姜岁被吓了一跳,惊恐的后退了好几步。
他蓦地想起了那段屈辱不堪的时光,明明水牢寒气逼人,他却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带起一路水花。
“师尊?”孟令秋疑惑的问,一双漂亮的眼睛茫然无神,“您怎么了?”
“……无事。”姜岁深吸口气,他多想现在就照着孟令秋的脸给他两巴掌,但为了大局着想,他只能压下胸腔中将要溢出的愤怒,咬牙道:“为师只是想到还有要紧的事,需要快些回去处理。”
“那师尊先忙吧。”孟令秋很懂事的道,“师尊可以常来看我吗?这里真的好冷,我还什么都看不见,好害怕……”
少年蜷缩在水里,一副可怜相,姜岁对这个坏种当然不会有任何同情,想到他前世对自己做的事更是恨不得两刀捅死他算了。
“安心,为师会的。”姜岁走上石台,冷的面色霜雪一般惨白,锦衣也湿淋淋的贴在身上甚是不舒服,他用灵力烘干了衣衫,这才轻轻吐出口气,浑然不知身后的少年是怎么顺着他修长的后颈打量到他腰下蓦然凸起的弧线,那眼神不敬到了极点。
姜岁离开水牢后,孟令秋就散漫的沉进了池水里。
上一世他在万魔之渊得到的功法修炼起来很快,他不过刚重生两天,废掉的丹田就已经能够重新聚拢灵气,以此来抵御严寒并不是什么问题。
倒是姜岁那个废物……
对外宣称已经突破化神期,却连小小寒池的寒气都抵御不了,冻的脸色青白……
看来即便拥有了仙骨,废物依旧是废物。
这种废物,除了锁在床上赏玩,简直一无是处。
……
佟绮为了孟令秋的事情可谓是操碎了心,上下奔忙,终于有了好消息。
有人查出在苍山派大弟子莫六竹身殒之地发现了魔尊申屠谕的魔气残留,魔界更是有人指着苍山派的鼻子骂称莫六竹是个无能之辈,在魔尊手下毫无还手之力。
至于魔尊本人……申屠谕向来管杀不管埋,当然也不可能回答正道的任何问题,莫六竹身死之事迅速成了申屠谕手下的另一血案。
至于玄一门的孟令秋,那肯定是被冤枉的,掌门亲自去水牢将人接出来,请了门内最善医术的长老为他诊治眼睛、恢复经脉,放话称只要孟令秋想要的东西,只要玄一门有,一定会为他寻来。
毕竟孟令秋是留霜仙尊的徒弟,留霜仙尊又是渡衡仙尊的道侣,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冤枉了孟令秋,若是渡衡追究起来,即便是掌门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孟令秋对宗门并无意见,也没有要什么星星月亮,让掌门老怀甚慰,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一通夸奖自是不必多说。
孟令秋重新回到了落鹜山,他和佟绮的住处都在山腰,唯有姜岁的留霜小筑屹立于山巅,常年桃杏不败,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师兄?”佟绮看向旁边长身玉立的少年,“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孟令秋自然不可能告诉她上一世他曾将姜岁那个蛇蝎心肠的小人抵在桃树上,惹的满树花落如雨。
如今想来,他竟然还清晰记得那人发间的香气。
“宗门大比又要开始了呢。”佟绮小小的叹口气,“不知道这次师尊会不会再次收徒。”
孟令秋一顿。
上辈子,姜岁是没有再收徒的,直到死都只有他和佟绮两个徒弟。
但是这一次……
事情似乎并不完全跟上辈子的走向一样,最大的不同就在姜岁并没有将他打落万魔之渊,而是假模假样的为他洗刷了冤屈,将他接回了落鹜山。
“师兄,其实我不想师尊再收徒了。”少女唉声叹气,“我不想有人分走师尊的关注,我的师尊那么好,我不要他被人抢走。”
孟令秋唇角弯起一抹冷笑。
蛇蝎的关注往往是为了快准狠的咬人一口。
他单纯天真的小师妹,竟然还觉得姜岁是什么好人。
“呀!师尊出来了!”佟绮欢喜道:“师兄,我们过去吧。”
两人立在留霜小筑的庭院里,给师尊请了早安,姜岁今日一色白衣,更显得仙风道骨,眉眼昳丽比之桃李竟分毫不让。
“令秋,过来,为师看看你的眼睛。”姜岁道。
孟令秋乖顺的走过去,他看得见,却装瞎装的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