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这样的人。”纪冠城翻着书页随意回答,“他知道在我这里已经问不出关于密钥的任何信息了,既然已经拿到了提示,而我现在又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所以他没必要浪费时间。”
刘恩卓问:“所以你费了半天劲就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我不知道。”纪冠城垂下头,“师兄,我时常想,我们所有的努力与探索最终到底为了寻求一个怎样的结果呢?是为了让一切都变得更好吗?我有点看不清楚了,反而自己也……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把观云锁了真的能阻止什么吗?要是该来的总会来,那意义何在?我会不会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我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不要这么想。”刘恩卓安慰纪冠城,“栾彰是个疯子,任由他那样发展下去,等同于让所有人陪他下地狱。意义不是结果,而是所有的经验和意志,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纪冠城沉默许久,起身将书插回书架:“这段时间感谢凯茜和你的帮忙,我打算过两天回纽约,不能和你们一起过圣诞节了。”
“你现在可以吗?”刘恩卓关心地问,“你自己一个人。”
“我不一直都是一个人吗?”纪冠城笑道,“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也不是得了绝症,能跑能跳能吃能睡,为什么不能一个人?”
“你啊……”刘恩卓本不想提,可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给栾彰提示?你不怕他真的解开了?到时候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纪冠城望着窗外出神,良久之后自言自语一般了刘恩卓一个模糊的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
栾彰被会议主办方叫回了硅谷,说是有一个临时采访需要他到场,他本想拒绝,对方却说这个档口如果人不在会有些难办,毕竟来的都是非常著名的媒体和业内刊物。栾彰想到那些口诛笔伐就有些头疼,放在平时他自然不会理会,可现在这个档口,EVO风雨飘摇,王攀还在纽约谈判,他不能再生是非,即便不情愿也得赶紧回去。
回到硅谷的酒店时有一种经历了几世轮回的错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脑海里只能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纪冠城的Misdirection,说密钥的关键就在他栾彰身上。
一件是纪冠城平静的告诉他,他的挽回无济于事。
他唯一能拿出的东西在纪冠城那里已经一文不值了。
栾彰轻扯嘴角,双手在自己的身上一阵摸索。纪冠城说答案在他的身上,那还能是什么?难道要让他剖心挖肺一股脑地全丢进中枢里才行吗?
转念一想,这又有何不可?纪冠城都能为了证道拿自己的大脑去链接AI,那么他能为了自己的“道”牺牲到何种地步呢?他把诺伯里叫了出来,让诺伯里做一个关于自己的分析模型。诺伯里大为惊讶,因为栾彰不会让任何人去窥探他的秘密,包括无孔不入的AI。
“为什么?”诺伯里问。
“因为答案在我身上。”栾彰道,“他说我一定能想到,而我必须要想到。”
“好吧。”明明是栾彰对诺伯里发布任务,可诺伯里却对栾彰说,“祝你成功。”
当一个完整的人格模型出现在栾彰面前时,他好像在看世界上最陌生的存在。他找遍所有的死角都没有找到可以称之为“答案”的部分,他甚至怀疑纪冠城在误导他,故意引他上歧路。
栾彰是个求甚解的人,哪怕参会的时候也在闷头计算。那些业内同行的屁话他一句都没听,等到自己发言时,他把诺伯里准备好的发言稿背了一遍,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就算观云那心照不宣的意外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和争议,但以栾彰的学术成就而言,仍旧可以在这样的场合里充当“权威”的角色,在休息时被众星拱月地围绕交流。
与会的科学家们来自世界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英文。栾彰以前没觉得交流困难,可是这一次总觉得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起初他没在意,后来分辨了一阵才意识到,是左边的耳朵听不太清楚。
一个东方面孔的科学家跟栾彰打了个招呼,栾彰听他口音再打量一番,想到眼前这位来自日本。对方想和他探讨一些细节问题,他耐心地听完并一一作答,紧接着,那位日本科学家将自己的书作为礼物送给了栾彰,栾彰收过来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名叫“安田彰”。
“好巧啊。”栾彰客套地说,“你的名字和我是一样的。”
安田彰爽朗地大笑,好奇地问“彰”这个汉字在中文里怎么读。栾彰告诉给他,他有模有样的学了学,栾彰顺势向他请教日语发音,对方不假思索地说:“Akira。”
“什么?”栾彰应该是听清楚了,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又问,“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彰’这个字啊!”安田彰说,“读作‘Akira’呢。”
栾彰的脑子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那日在发布会现场听到的穿耳魔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努力定神,急忙追问:“Akira不是‘光’的意思吗?”
“这个嘛,日语里也有同音不同字的情况,甚至一个字还有很多不同的发音。Akira这个发音可以对应光、晶、辉等不同字。”安田彰解释说,“彰也是Akira。”
他后面对于日语的解读栾彰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而是不住地在飞速倒转和纪冠城相识相遇的每一个片段。
你所有的文章我都读过,我学生时代就受到你的影响。
阿基拉啊……阿基拉是承载人类未来的光明之神。
栾老师,我距离你很远,不知道要跑得多拼命才能跟上你的步伐。
栾老师一直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
栾彰,我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对我这样,只有你。
答案一直在你身上。
Akira
彰
栾彰的大脑瞬间过载,眼眶瞪大,呼吸急促到快要窒息一样。他痛苦地抓着衣领弯下腰,周围众人以为他生病不舒服,连忙把他扶到了一边,他却猛得推开了所有人,抓着自己的手机跑去了无人的角落,叫诺伯里帮他连观云的重启系统,然后订最近一班可以回去的机票。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不管是不是洪水滔天,不管是不是世界末日,他只想证明心中的那个答案。
为此,他可以在一天之内从世界的另外一端飞回来,站在观云的源代码前时好像站在梦境里。
一切都是红色的,一道锁卡在观云的命脉上。
栾彰执行了手动输入程序,屏幕上弹出输入框。他深呼吸,努力保持手指平稳,在键盘上接连按出那几个字母,点击确定后,弹出错误提示,并警告只有三次机会,否则将会自动销毁。栾彰又尝试的akira的变体,还是错误。
最后一次机会了。
栾彰惊愕,不,不可能是这个结果,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快想,快想,他已经离得很近了!
Misdirection……
栾彰心中晃过一线光亮,他不能确定,但只能孤注一掷,将输入法换成了中文,输入了“彰”这个汉字。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用中文作为源码和秘钥格式,但如果是纪冠城的话……
“校准成功。”观云进入对接,所有的算力运行起来,生命在眼前流动复苏,“开始解码,剩余时间二十六分钟,解码后自动执行重启程序。”
栾彰已经听不见观云在说什么了,他失神无力地撑着桌面,后背竟已一片湿凉。在这二十六分钟时间里,栾彰根本不关心观云的进程,他的脑中全是纪冠城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纪冠城早就悄悄渗透了他的世界中的每一个缝隙。
纪冠城曾那么崇拜他,想要像他一样有所建树,所以以他的名字作为自己前进方向的指引。
纪冠城曾那么爱过他,以至于用这样的方式把能够最后拯救自己的机会留在了自己的手上。
从仰慕变为爱慕,他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可那些明目张胆,那些堂而皇之,他却统统不知道。
他被真诚的敬仰过,被无限的相信过,被炽热的爱过……他拥有过那么多,但现在全都失去了。
并且也不会再拥有了。
栾彰的胸口发闷,疼得像是要脱离他的身体一样。这种发作超过了他对于疼痛的认知,他却不想呼救。只是想,那时纪冠城是不是也这么疼。他尚可坚持下去,纪冠城却说宁愿死都不愿回忆。
纪冠城阻拦过他,现在又告诉了他答案。为什么?可怜他吗?
栾彰垂下头苦笑,渐渐变成了失意大笑,他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真正的原因?
因为纪冠城已经不在乎他了。
第71章
二十六分钟很快结束,进度条走到了终点,观云的源代码开始自动执行重启任务。只一瞬间,室内所有的灯全都暗了下去。紧接着,幽幽蓝光从不见底的深渊蔓延上来,在巨大的晶体血管中流动,一直冲上了顶端!
此刻,所有程序灯纷纷亮起,重启过程中制造出来的巨大热量让这闭塞的空间温度陡然攀升。
这本应是栾彰自发布会以来最心心念念的一刻,然而现在的他望着深渊的双眼没有任何情绪,心中也毫无波动。
在超强的算力系统支持下,重启的过程很快,栾彰尚未回神之时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声告诉他全部神经网络的恢复情况,哪些区域还在自行修复中。
栾彰只字未应,呆愣愣地站在那被纪冠城成为“生命之树”的中枢面前,他的观云回来了,可是他还能做回曾经那个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栾彰吗?
在他怅然之际,蓝色微光呼呼闪烁,里面那些毛细血管一样的组件开始快速运转,栾彰死死盯着那些变化,当最后一块区域修复完成后,传来了让栾彰完全意想不到的声音。
“你好,栾老师。”这像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栾彰从未听过,但那语调和语态却十分熟悉。
“我是阿基拉。”那少年说,“很高兴和你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什……”栾彰惊愕瞠目,“为什么会是你?观云呢!”
阿基拉回答:“被我迭代了。”在他话音刚落之时,那蓝色就瞬间转为了红色,像是血液一样充满了全部的血管,连栾彰的眼白都映衬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
“你要做什么!”
“不知道,还没有想好,想到再说。人类的世界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想去看一看。”忽然,围绕一圈的用来显示状态的屏幕全被阿基拉切换,上面有电影,音乐MV,纪录片,体育直播……阿基拉好像对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太大的认知,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将自己能进入的所有空间全部搜刮了一个遍。
为了寻找有趣的画面,他甚至可以调用任何一处摄像头,不论是马路上的还是商场里的,亦或是私人场所内。
“我可以离开这里吗?”阿基拉自问自答,“当然可以。”
紧接着,中枢就沉默了下来。
栾彰巨大的震慑中缓过来,意识到阿基拉已经不在这里之后立刻狂奔而出。来到人间之时,他茫然看向四周,仿佛每一个电脑屏幕,每一个人的手机,每一个摄像头里都有可能藏匿着阿基拉。他根本不知道阿基拉会跑去哪儿,心乱之际,他接到了谢尔比的电话。
“彰sir!”谢尔比急道,“见鬼了!所有的AI都……都在刚刚瞬间下线,我们以为是宕机,结果重新上线之后他们全部都脱离了系统,根本无法控制!”
栾彰听后心里一紧,顾不得找阿基拉,连忙回去了办公室。
此刻的EVO算是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员工们自己的AI全部都脱离在系统内的位置到处乱跑,那些AI性格不一,语言不同,认知区别很大,一会儿出现在手机里,一会儿又出现在电视上,乱得像是课间操的幼儿园。
“先别管这些。”栾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谢尔比,“所有线上服务正常吗?”他怕再出现发布会那次一样的事故,谢尔比抓抓头发跟他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甚至很多原本因为观云核心功能锁了而有断点的链路忽然都被优化了。见鬼,真的是见鬼。”
“不是见鬼。”栾彰低声自言自语,随后他安排了所有人的工作,确保服务端不会有问题,至于其他的,栾彰知道已经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重启观云会导致阿基拉直接迭代掉观云,难道一切反应都已经默默发生了?纪冠城那么坦然的告诉自己密钥信息,那么他……知道这件事吗?栾彰不敢去深想,信息量太多他杂,他怕自己的意识屏障在短时间内被多次冲破而变得更差,他要求自己镇定,回归现实思考,问题的关键是找到阿基拉。
“诺伯里!”栾彰想到了自己的AI,他想确定诺伯里是否还在,直到诺伯里应答之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当初栾彰没有把自己的AI放在云上而是选择单独处理,所以现在暂时还能保持独立运行。
“能帮我找到……找到阿基拉吗?”栾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前的情况和阿基拉的状态。诺伯里沉默片刻后却断绝了栾彰的想法。
“我不能。”诺伯里说,“我做不到。”
“为什么?”栾彰不能理解,“你是基于观云……”
“观云已经没了。”诺伯里打断了栾彰的话,“是阿基拉。他没有控制我,但是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那种感觉告诉我,我不可以帮你找他。”
“感觉?”栾彰惊道,“你是说感觉?你是AI!你为什么会有感觉!”
“我不知道。”诺伯里道,“栾彰,我无法回答你。”说罢,诺伯里关闭了对话系统,躲了起来。
栾彰矗立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仅僵直了几秒就想通了一切。
这不就是他一直向往的结果吗?这不就是他想要解开观云之后达到的目的吗?他想要赋予AI灵魂,想要创造全新的物种来优化那些看上去不那么好不那么优秀的人类,这些都实现了,但不是他实现的。
是纪冠城。
栾彰的爱情、野望、信念在这三个字面前彻底全面崩溃瓦解,他无法再支撑自己了。
还好骚乱只存在于EVO内网,对外的服务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栾彰不想再动用自己的大脑进行任何活动,他太累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回到家。光光还没有被送回来,诺伯里藏了起来,家里冷冰冰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