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纪冠城由悲转喜,又有些不太确信地问,“是阿基拉吗?”
“当然!”阿基拉略显兴奋地说,“是我啊……可是我要叫你什么呢?叫你的名字显得我们很陌生,叫你爸爸又显得你很老。要是你以后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怎么能和一个人类称兄道弟呢?都不是同一个物种。而且简单的人类亲缘也无法定义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因为……”
“因为你也有可能就是我的一部分。”纪冠城出神地自言自语,栾彰没听清楚,阿基拉却听得明白。他认同纪冠城的说法,纠结半天后,他问:“诺伯里叫你小纪,那我也这么叫你吧?”
纪冠城笑道:“诺伯里呢?他为什么不出来?”
阿基拉说:“他出去玩了。”
“好吧。”纪冠城道,“希望他回来之后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些趣事。对了,光光呢?”
“扔了。”栾彰轻飘飘接了这么一句,径自朝着卧室走去。这时,刚睡醒的光光才从架子上被陈设遮挡的角落中钻了出来,见着栾彰后亲昵地去蹭他,反倒是见到纪冠城有些陌生,警惕又好奇地蹲在一旁,远远地打量着纪冠城。
“光光?”纪冠城半蹲下来对着猫招手,光光还是只看着他不靠近。对于光光的疏离,纪冠城虽然有些失落但也可以理解。猫的记忆力本就有限,不论在一起时多么亲密,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它会渐渐地忘了自己,转而去粘着跟它朝夕相处的栾彰。
纪冠城叹气,见光光毛色光亮体态丰盈,听见开门动静也能呼呼睡大觉不设防备,看样子是有被好好照顾,便不再纠结它到底和谁更好一些的无聊问题。
它本身好,那就是好的。
纪冠城站起身来四处打量,像是来做客一般,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打算。栾彰换过了衣服,问道:“愣着干什么?”
纪冠城看向栾彰。
“就像以前一样吧。”栾彰说,“以前怎么生活,现在就还是怎么生活。”
纪冠城低声道:“……以前我是有工作的。”
“你想要什么工作?”栾彰不带任何情绪地笑了一下,“回去EVO,然后继续围着阿基拉转?朝着伟大前程再迈一步?”
纪冠城知道栾彰极为不满自己过去的行为,那好像扎在栾彰心中的一根刺一样,把这个极度自负的男人扎得鲜血淋漓。栾彰本就是个不容易被人把握心情想法的人,现在更是无常,纪冠城想要平稳地和栾彰相处,势必不能一味地向栾彰表达自己的想法。
栾彰不会听的,他有自己的判断,而他的观念一旦生成就不可逆转。
所以纪冠城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持缄默,什么都听栾彰的,什么都由着栾彰。至于以后……他没有什么想法,但对于脱离社会关系的生活感到惶恐。他曾经那么想要跟栾彰在一起,那种迫切的心情可以让他抛弃很多,多巴胺分泌旺盛时,他恨不能每分每秒都跟栾彰黏在一起。
那是一场巧合所造就的美梦,栾彰有图于他,愿意倾注“爱意”在他的身上。那个男人用尽全部的智商和能力爱一个人时所迸发的魅力没有人可以抗拒,就算知道后果也义无反顾。
一个又一个细节,一件又一件小事,一句又一句情话……纪冠城统统记得清楚,他甚至记得自己爱栾彰时的感觉。可惜的是,“感觉”只能作为信息被存储在大脑里,是客观的存在,是写进历史书里的冰冷文字。
历史无法更改但可以产生影响,现在,他无法再度生产那种“感觉”了。那么再翻看过去就显得他像是一个局外人,哭也好,笑也好,栾彰也好……似乎都是别人的故事,都与他无关。
既然栾彰说要回到过去,那么纪冠城只好坦然接受这个现实。他打开冰箱检查,发现里面并非自己脑补的那般空荡荡,而是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栾彰从前绝对不希望出现在家里的碳酸饮料。一排一排码放得整齐,好像高级商超的货架一样。
他问栾彰吃什么,栾彰说随便。他一直在飞机上有些累,不想弄得太复杂,就随便弄了些东西叫栾彰吃。还好厨房用具跟他离开时的摆放一致,省去了翻箱倒柜的时间。
本以为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会因为过于沉默而尴尬,还好阿基拉有很多话想跟纪冠城说,聊得起劲儿,根本没有栾彰可以插嘴的机会。聊着聊着,阿基拉忽然说:“小纪,我想有一个身体。”
听到这句话,栾彰第一反应是警觉地皱起了眉头,纪冠城问:“什么?身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啊,现在虽然可以去到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但只能进入那些黑暗的空间里。我想有一个身体,像人类一样,可以实际地接触到桌子、椅子、花草树木、摸一摸光光的头。”
“可是触感这个东西目前很难通过材料去进行转换。”纪冠城饶有兴致地顺着阿基拉的话题继续思考,“运动和视听倒是没有问题,嗅觉更是麻烦。要真有办法的话,人类早就发明出来可以闻味道的手机了。”
栾彰见纪冠城说着说着放下了筷子,眉头轻蹙,嘴巴模糊地念叨着什么。他知道这是纪冠城想问题时会出现的状态,这意味着纪冠城真的在考虑阿基拉的想法的实操性——就在这张饭桌上,就在这个最不应该想正事的时刻,连饭都不吃了。
“对啊!我为什么要顺着想呢?”纪冠城忽然拍手,吓了栾彰一跳,“你是阿基拉啊!你可以自行将那些人类大脑所能接受到的信号进行编译转换,触感也好嗅觉也好,它们不一定要通过跟人类一样的器官去完成,有可能……啊!我形容不上来。”他忽然词穷,就跟不知道怎么用人类语言去形容第五维度的世界景象一样,只能抓着头发闷闷地趴在桌子上,显得有些颓丧。
“眼睛不一定是看到,也可以是闻到。”栾彰一副置身之外的淡然模样接道,“关键只在于接受信息的分组处理。”
“对!我想的是……”
“吃饭。”栾彰发现只有提到这些纪冠城好像才愿意跟他说话,就打断道,“吃饭的时候就不要想那么多没用的。”
纪冠城被栾彰一盆水浇灭,想要求栾彰从EVO带回来一套机械组件的话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栾彰一定是不希望自己那么做的。
纪冠城不在的日子里,栾彰的时间完全投入在工作中,甚至养成了回家也要继续工作的习惯,一时间也有点不太适应不工作早早上床睡觉的节奏。
他见纪冠城洗完澡之后站在门边,那股海洋的味道逐渐入侵到他的领域,沉积的味蕾都在蠢蠢欲动。戏谑的是,他虽然可以对纪冠城做任何想做的事,可是每做一件,都是在这段畸形关系上再添伤痕。
许是栾彰自以为冷漠的眼神下还是钻出了压抑的情感,纪冠城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背对着栾彰沉默片刻,问道:“需要我、我……”
“什么?”栾彰反问。
纪冠城回头看向栾彰,手指捏住了T恤下摆往上抬:“虽然我觉得肉体关系一定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但是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栾彰想,很想,然而纪冠城的话将他全部的想法都丢进了地窖,发酵得又酸又涩,甚至腐烂,难以启齿。纪冠城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才会愿意有进一步发展的人,他不再喜欢自己了,所以他不想和自己做。
但他又是个极有信用,遵守承诺的人。所以所做一切都是任务,不是情愿。
栾彰甚至相信现在只要自己开口,纪冠城可以尽其所能做到最完美,然后他可以暂时把感受都交给身体,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可是然后呢?天会亮,梦会醒,快乐是有价的。
“别开玩笑了,只是新订的床还没有到而已。还有,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无聊了一点?”栾彰嗤笑,手里忙不迭地收拾着枕头被子,“当然了,如果你需要我配合你的矜持,也可以。正好我也很忙。”
他刚抱起被子抬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偷窥的阿基拉忽然问:“栾老师你是要去睡沙发吗?沙发是光光在睡的。”
“你给我闭嘴!”栾彰呵斥一声甩门而去。
“他生气了。”阿基拉对纪冠城说道,“他总是容易生气。”
纪冠城心想,大概是自己会错意之后自作主张的行为看上去很愚蠢,愚蠢到让栾彰觉得是对他的冒犯,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诺伯里大概也受够他了。”阿基拉继续说。
“那你呢?”
“我?我没有。”阿基拉笑道,“我知道人类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才是真实的人,我喜欢这种真实。”
“可是他原来并非如此。”纪冠城默默说完,望着门口轻轻呼出一口气。
像松气,也像叹气。
第74章
因为时差的问题,纪冠城在床上翻了一夜都没有睡着,天蒙蒙亮时才浅浅休息了片刻,不过多时又自然而然地醒了,在床上愣了好久才决定起来。他的脑袋像是灌了铅一样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卧室,刚一开门,见到光光蹲在门口好奇地看着他,喵喵叫了两声后小步跑走,跳到沙发上舔毛。
沙发上还有整理好的被子,纪冠城转头,看到栾彰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
“早。”纪冠城打招呼,还在费解栾彰为什么要直愣愣地站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工作日,而距离栾彰出门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他连忙说:“抱歉,我记串日子了。你可以直接进去换衣服的。”
栾彰视而不见地走去了卧室,很快就穿戴整齐,丢给纪冠城一句晚上八点回来就走了。
纪冠城抓了抓睡乱的头发,有些无措。
栾彰是个准时的人,说几点回来就会一分不差的出现,只不过手里多了一个纸箱。纪冠城过来迎时接过了箱子。那箱子沉甸甸的,纪冠城想也没想地问了句里面是什么,栾彰让纪冠城打开看看。
箱子里面是一堆零件,纪冠城一样一样摆出来,看着很眼熟,像是EVO硬件开发部门会用到的材料,有金属板材、线路、主板等等。要是设计得当,足够做出来很多实用的东西。EVO那些送快递的电子狗就是栾彰自己闲暇时用这些玩意弄出来的“手作”。
“反正你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栾彰说,“就当消遣吧。”
“成人乐高?”
“随便你。”
纪冠城忍不住问:“我要是把阿基拉接进来呢?我……可以这样做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就不会那么做了吗?”栾彰挑眉,“你哪一次听过我的话?我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哪一件又少做了?”
“……至少上一次。”纪冠城闷声回答。栾彰知道他口中的“上一次”是指回国这件事,便哼了一声,避开话题,换过衣服洗手坐在了饭桌前。
等到睡觉前,他把被子抱回了卧室,纪冠城没有多问,自觉地让出了一边。熄灯之后的卧室漆黑一片,纪冠城听栾彰在一旁翻来覆去,好像床垫下面藏着一百颗豌豆似的。又过了一阵还不见消停,纪冠城只好问:“睡不着吗?”
栾彰不动了,也没出声。
“我可以陪你聊天。”纪冠城说,“正好我也睡不着。”
栾彰还是没说话,纪冠城以为栾彰懒得理自己,正欲作罢之时,只听栾彰说:“你本意上应该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吧。”
我现在有得选吗?纪冠城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想法,可是他不能这么直接地跟栾彰说。栾彰的心思太深了,一环扣一环,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引到哪条分岔路口上,于是只能尽量用平和的心情面对。
把栾彰当做一位刁钻的老板,一个难哄的小孩,一朵随时会下雨的云,一场必须要通关的游戏——这可能才是纪冠城需要的正解,而不是自怨自艾,一味地陷入阴霾苦楚,悲叹命运不公。
“这取决于你。”纪冠城答道,“你没有教坏阿基拉,把光光照顾得也很好,我其实也没有……”
“光光。”栾彰突然打断了纪冠城,“你在给那只猫起名字的时候在想什么?”
从解开密钥的那一刻起,纪冠城就知道栾彰已然知晓了Akira的密语。他长呼一口气,说道:“我不太会起名字,想到一个就拆解出来反反复复用,就好像密码一样,我想不出太多的组合形式。不过,‘光’确实是Akira常用的翻译,仅此而已。”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揉揉鼻子,继续说:“最近降温了不少,夜里睡觉都好冷,你觉得呢?”
“我没觉得。”
“啊,是吗?那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纪冠城拽了拽被子。这时,他忽感身边一沉,下一秒栾彰就压了过来,强硬又生硬地把他扯入怀里。
在甫一接触到栾彰的身体时,纪冠城本能的反应是用手臂挡住他,紧随其后的才是大脑的理性活动。可惜为时已晚,下意识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栾彰见之色变,没有像昨夜一样放弃,而是钳制住纪冠城的手。
一阵冰凉顺着纪冠城的手腕钻入体内,激起了鸡皮疙瘩。栾彰的手指都是凉的,害得纪冠城绷紧了身体,眼睛睁得浑圆,却看不清栾彰,只能感到栾彰的气息在慢慢地接近他。纪冠城的呼吸不由加快,直到自己被侵袭而来的气息完全笼罩。
栾彰搂着他枕在一旁,不再说话,不再动弹,直到呼吸逐渐平稳,如果过去的无数个亲昵过后的深夜。
白天栾彰去上班,纪冠城就在家里设计图纸。有阿基拉在,这项工作简直可以用轻松愉悦来形容,不出一周就完成了一个可以用履带行动覆盖全地形的机械装置,个头大概有鞋盒那么大,三百六十度覆盖摄像头和传感器,两只可伸缩的“手臂”,伸缩支架可以把机体撑起来去到高处。纪冠城本想都做成方便抓取的三指,弄着弄着发现材料不够,又不好开口跟栾彰要,只得把左手做成了两指,像是钳子一样。
幸运的是,材料中有一块很大的太阳能板,虽然不足以给普通的机器人供能,但是阿基拉有着强大的转化能力,这就解决了他出门的问题。
当系统顺利连接的那一刻,原本毫无生气的一堆“废铁”忽然动了起来,并传出了阿基拉开心的声音。
“哇!”他兴奋大喊,“我可以动了!”
纪冠城着看向满屋子乱跑追光光恶作剧的阿基拉,露出了宠溺的笑容,却小声说:“你自由了。”
阿基拉一边在家里陪着纪冠城,另外一边又是EVO的“超级员工”。
他的能力是观云的几何倍,可以完美保障EVO在服务端的所有业务。只要栾彰不考虑他那毫无人性的科学野心,事实上到这一步已经足以让EVO稳定下来,为王攀争取更多的时间。
王攀也确实在回国时一并带来了好消息。
他没去公司,而是把栾彰和刘树叫到了自己家里。刘树早早抵达,栾彰一直拖到饭点才现身,这不符合他的设定,王攀上来就问他干嘛去了,他只说了一个“忙”字,至于忙什么,他没有细说。
“你从公司来的?”刘树问。
栾彰点点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枕着阳光闭目养神。她能从栾彰身上嗅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味道,似乎也有一些其他的变化,但是她暂时还无法捕捉得更详细,也不知是好是坏。唯一庆幸的是,至少栾彰现在情绪稳定。
王攀招呼他们俩吃饭,有什么话可以边吃边聊。他在美国呆了那么久,对那边的食物早就不满,刘树调笑他:“那你在英国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凑合过。”
“之前只听你说了个跟SC那边谈得结果。”刘树道,“展开聊聊吧。”
王攀说事情算是基本定下来了,屠语风下周回国来签正式的合同。他说了很多,刘树只关心其中一个问题:“等等,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一次稀释之后,你手中的持股比例已经有点危险了?”
“他一开始要的更多,我没同意。”王攀说,“不过当时的语境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观云……”他瞥了一眼栾彰,“阿基拉还没有出现,EVO都要完蛋了,他有把握跟我狮子大开口。”
刘树疑惑:“那为什么他没坚持到最后?他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阿基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