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片刻,纪冠城蹑手蹑脚地钻到了栾彰身边。栾彰顺手搂过他:“怎么了?”
“没什么。”
栾彰轻轻扭过头,找到纪冠城的气息所在。纪冠城说:“你春节假期有其他安排吗?”
“没有。”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纪冠城继续说,“……这样也可以看着我。”
栾彰故意问:“那你要怎么跟父母解释?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可以帮你订好酒店,每天都去找你。”
“说得好像假释期报道。”栾彰松开纪冠城背过了身。纪冠城知道栾彰并不同意这个方案,只好说:“那我该怎么办?我也没有很聪明,想不出来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虽不是恋爱关系,可实话实说未必会有人相信,只会平添猜忌。我今后不可能跟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却让他们因你的存在认定我喜欢男人……这对他们而言,对我而言,甚至对你来说都是不公平的。有些伤害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好像也为栾彰着想了很多,栾彰却并不领情,动作幅度极大地转过身来冷声问道:“难道你没喜欢过一个男人吗?”他有些嘲讽,似乎提醒纪冠城,过去发生过的是无法磨灭的,既曾踏入过那条河流,便再也不能清清白白地抽身。
“喜欢。”纪冠城陈述地说出了这个字眼,“是喜欢过的。”
他的直截了当让栾彰有苦难言,他深知这世间只有一种情景可以让一个人直面充满伤痕的失败情感,就是完全不在乎了的时候。
栾彰觉得自己犯贱,“纪冠城不在乎他”这件事分明早就知道了,何必一次又一次旧事重提?他嘴上是在提醒纪冠城,可实际上是在反复提醒自己很多东西已无法挽回了。他是被抛弃坠入轮回深渊的堕神,双手用力的抓,抓住的只有一团虚无的空气。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他害怕作为一个人,却必须要学会做一个人。铸造凡胎要一刀一刀在骨头上刻磨,把内里掏空碾碎换上新的血肉,要彻底舍去几辈子的流光溢彩,即便经历千辛万苦,都无法确保能做成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否则,人鱼公主在拥有双腿那一刻时就应该和王子在一起,而不是最后化为泡影。
等清醒时,栾彰已经按着纪冠城的肩膀将他压于身下,他无法在黑暗中捕捉纪冠城的表情,不受控制地低头吻住了纪冠城。
他好久、好久未吻过这个人,几世一样久,可当他再一次这般用力地吻时,时间全部被压缩在一起成为虚构的概念。
他拥有现在,也只有现在。
和一个无法产生过多神经递质的人做这种事对纪冠城来说是一种折磨,他本能地推拒栾彰,直到栾彰下探,纪冠城的反抗就显得有几分无力了。
曾经的栾彰很喜欢这样对待他。他起初不太能理解,毕竟这种服务行为对于一个高傲的男性来讲是颇具有讨好和下风意味的,后来他才渐渐明白,这对于栾彰而言亦是一种控制调教的手段。
享受即是沉溺,沉溺的人是没有自主选择权的。
纪冠城像是被栾彰握在掌心的冰,冰冻得手指发麻,一旦他化出水来时,低温也就不算什么了。纪冠城挣扎侧身,并拢膝盖,栾彰的手掌夹在其中感到了拒绝的阻力。他从背后搂过纪冠城,嘴唇正贴在纪冠城的脖颈处,气息挠在上面,纪冠城摇头说:“我不想这样。”
“大脑可以控制情感,但无法控制欲望。”
栾彰在纪冠城颈后的疤痕处轻轻啃咬,“你可以说你不想,可是然后呢?你想做忠于道德情感的圣人,可以,都可以,那就把它当成一种等价交换吧。我可以让你回家,也可以自己去找地方住,不出现在你家人的视线里……所以你告诉我,然后呢?”
然后纪冠城闭上了双眼,放下了拦住栾彰的手。
栾彰贪心,这时却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他想极力证明有些快乐不必以爱为名去追寻,人就是这样,可以找到很多自圆其说的理由。他可以让纪冠城为了他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手指用力搅着床单仿佛竭力扣住悬崖上的缝隙以免跌落,但是欲望这东西又沉又重,脆弱的壁垒根本禁不住重量的捶打。他只能不住地下滑,被崖底深潭里的巨兽用尾巴卷起沉浮。
栾彰喜欢叫纪冠城坐在自己身上,喜欢看纪冠城这种迫不得已的主动姿态。他的双手虎口可以契合的卡在纪冠城的腰侧,让纪冠城在不脱离他控制的有限空间里摆动。纪冠城忽然扬起脖子,而后脱力的前倒,在即将压到栾彰时勉强用手臂撑住了自己,脸颊仅距离栾彰几厘米。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栾彰的脸颊上。栾彰撑着纪冠城好叫他双手卸力,慢慢抱着他翻身,然后去开灯。纪冠城“别”字还没说完,陡然出现的光亮刺得他躲了起来——哪怕只是一盏小小的床头灯也叫栾彰清楚的看到,纪冠城哭了。
这个时候哭实在是太过危险,既叫人怜爱动情,也难免会被解读成一种变态的奖励。在这样双重刺激之下,栾彰更加无法轻易放过纪冠城,他干脆就着光亮与纪冠城面对面进行下一轮,纪冠城用手臂盖住脸颊,闷声求饶:“把灯关上好不好?求求你了……”
“是不想看着自己被一个根本不爱的人侵占。还是……”栾彰艰涩问道,“还是不想看见我?”他拨开纪冠城的手臂,强迫对方直视自己。纪冠城眼中盛满泪水,脸颊被眼泪留下划痕,他的表情中既有欢愉,又有痛苦,他被栾彰弄得失去力量无法挣脱对方的质问,最终难以自持地说:“我是不想看见这样的自己。”
纪冠城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向栾彰表示,即便没有爱意,如果栾彰需要,他也可以与栾彰亲热。现在看来,他那时实在是大言不惭过于自信。他能做到灵魂与欲望统一,但做不到灵魂与欲望割裂。他在栾彰这里越是得到快乐,他便越觉得难堪。
栾彰俯下身轻轻吻了吻纪冠城的眼帘,说道:“可我却很想看。”他扯过纪冠城的腿,纪冠城大叫了一声试图往回抽,可他不敌栾彰强硬,很快就陷入了和栾彰相同的频率节奏。
卧室高级大床无论多么剧烈的晃动都没有动静,只有布料之间窸窸窣窣的擦蹭声。与之相对比的是人的声音,从原本的压抑逐渐变得失魂,夹着啜泣和崩溃。待纪冠城大脑空白之际,栾彰把他抱到了立镜前,两人侧躺,他的胸口贴着纪冠城的后背,手掌慢慢拉起纪冠城的腿。他是恶劣的,纪冠城越是不想看,他就要让纪冠城看得清清楚楚。
但凡纪冠城想要逃避,势必都会扭过头去,这样纪冠城的气息就全都落在了他的鼻间。他用力呼吸,气息中所带着的独属于纪冠城的信息密码逐一解锁着栾彰的神经系统并紧密关联,变成一对一的锁和钥匙,其他人再也无法参与其中。
感情的拥有是主观判定的,身体的契合是客观存在的,纵然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妨碍拥有了一次盛大的愉悦抚慰。一直持续到无法分泌出一滴液体,无法支配一寸肌肉,无法调动一丝神经,身体的保护机制强迫他们进入休息状态,温度才渐渐恢复平常。
吵闹的手机铃叫醒了栾彰,栾彰还压在纪冠城身上,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找手机,刚一接通就是王攀劈头盖脸一顿质问。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距离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请问……你他妈人在哪儿?”
栾彰的大脑还没完全进入状态,茫然地问:“什么?”被他压着的纪冠城也逐渐意识苏醒,可是眼皮都懒得抬起来。栾彰听着王攀在对面臭骂,不想费力抬头,干脆枕在纪冠城的肩膀上。
等王攀骂得差不多了,他才懒洋洋地说:“你改天吧,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啊?”王攀顿时大脑短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栾彰说自己不想上班,这种史无前例的发言所带来的震撼对王攀而言就是三个字。
天塌了。
第77章
傍晚时,纪冠城悠悠转醒,栾彰压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共盖一条被子,另外一条已经团在了地上。房间里一片狼藉,比所见之景更不堪的恐怕就是当下的两人。
纪冠城一动,栾彰就睁开了眼睛,见栾彰那表情,心里猜他早就醒了,却不知为何不叫醒自己。一想到夜里发生的事,清醒过来的纪冠城有些难以面对栾彰,便把头转了过去。栾彰并不在意,揽过纪冠城问道:“饿了吗?”
“不饿。”纪冠城带着鼻音,有些沙哑,又说:“有点。”
栾彰习惯性地叫诺伯里的名字,外面咚咚敲门的是阿基拉。他这才想起来他与人亲热时诺伯里都会很识相地下线很久,然而阿基拉不会,所以阿基拉见没人给他开门,干脆连到了卧室设备上,大声问:“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晚还不起床?也没有人理我。”
纪冠城被问得羞愧难当,双手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的头。栾彰淡定地从地上拾了条裤子套上,对阿基拉说:“这不是你该问的。”他继续呼唤诺伯里,好不容易才把诺伯里叫了出来,边往浴室走边让诺伯里叫外卖。纪冠城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以为栾彰在洗澡,心想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自己这么闷着也不是事儿,只好慢慢地钻出被子。
他的脚刚接触地面栾彰就走了出来,吓得他脚下一轻,扯着被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没事。”纪冠城连忙说,“没事。”
栾彰无奈,扯过纪冠城拽着的被子往旁边一丢,正好全盖在了阿基拉的身上,这才抱着纪冠城往里走,轻轻地放在注满温水的浴缸里。他不说话,也不走,而是坐在浴缸的边缘看着纪冠城。纪冠城被看得难受,只好曲膝抱腿坐着,很不自在。
栾彰的心思一贯难猜,为了避免这种被凝视的紧张感继续蔓延,纪冠城只得没话找话地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今天不去了。”
“那、那……”纪冠城词穷,眼睛乱瞟却不看栾彰。这时被埋起来的阿基拉好不容爬了出来,溜溜达达来到浴室门口,刚要问栾彰怎么不看着点自己,身体就被栾彰提起,像是拎垃圾一样把阿基拉拎到了客厅。
阿基拉很是不满地说:“栾老师,你在小纪面前能不能对我尊重一点呢?”
栾彰冷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有尊严的啊!”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诺伯里说是送外卖的,他叫了最近一家餐厅,且把订单排在了最前面。栾彰指着门口对阿基拉说:“你去开门拿外卖。”丝毫不给这个超级AI一丁点面子。阿基拉嘴上嘟囔着“这点小事为什么不自己做”,实际上还是跑去了门口,在对讲机里切成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叫外卖员把东西放在原地。
等确定人走了之后,阿基拉才打开门,把外卖取了回来,完事兴冲冲地想要冲进浴室叫纪冠城吃饭,被栾彰一脚绊住。
“你去喂猫。”栾彰道,“我去叫他。”
阿基拉问:“为什么是我喂猫?”
栾彰说:“那你不喂就饿死它。”
“怎么可以饿光光呢?”阿基拉还来不及指责栾彰,栾彰人就没了,还把门关了起来。家中卧室门都是最普通的机械锁,从里面反锁住,再高科技的人工智能也没办法。阿基拉无可奈何,就对诺伯里说:“你来喂猫。”
诺伯里沉默,阿基拉干脆原地转圈:“猫粮的袋子太沉啦!我根本拖不动嘛!”诺伯里心想,喂食器不是自动控制的吗?跟猫粮袋子有什么关系?同样的,他不知道阿基拉在哪来学来的耍赖——他大概知道这个词,但是人类的表现多种多样,他还没到能够完全理解的程度,故而对阿基拉的行为无法准确概括,最终只能调用喂食器的程序,把粮食放得满满的。
光光小跑过去,对充满复杂表达的世界毫不在意。
阿基拉停在光光身边,似乎在看光光吃饭,却问诺伯里:“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诺伯里对栾彰的事情一贯守口如瓶,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知道,他又不像阿基拉身上有八百个摄像头,也不会进行额外的关联猜想。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阿基拉说,“我可以查你的数据库。”
“我不会骗人。”诺伯里老实回答,他替栾彰说过假话,那也是栾彰告诉他的。让他自己编,他没有那种能力。
“对哦!”阿基拉恍然大悟,“小纪和栾老师都说过,‘骗’是只有人类才会的本事。小纪不让我学。”
诺伯里干脆说:“我不懂。”他在简单陈述,然而阿基拉会思考他这句话是不是额外的含义,这是人类的思维,阿基拉甚至会想,诺伯里是不是不想让自己觉得他太笨了,所以才含糊其辞?
也许诺伯里很渴望懂得像他一样多呢?
于是阿基拉安慰诺伯里说:“没关系啦!等我弄明白,我会教给你的!”他是好意,可在诺伯里听来,“教授”直接翻译就是“训练”,而训练是为了优化迭代。他怕自己的下场跟观云一样,连忙对阿基拉说:“不要这样,好不好?以后都是我来喂猫吧。”
阿基拉没反应过来,但一想自己的活诺伯里干了,开心地说:“好呀!”
后来,阿基拉仍旧不知栾彰和纪冠城到底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从那日后总能收到一个来自纪冠城的波频信号。他能分析出这个信号所表达的含义,知道人类处于什么状态下会传递出这种信号,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和纪冠城的言行统一。
阿基拉直白地问过纪冠城,得到的只有无限沉默。纪冠城羞于解释,他也不知道身体有感觉但心里没感觉的状况要归为哪一类。这只会让他变得越来越割裂,难以释怀。相比之下,栾彰对他的态度略有转变一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唯一庆幸的是,栾彰同意了他对于春节的计划安排。这一次因为准备得当,诺伯里顺利地帮他们订到了往返机票酒店,不必受舟车劳顿之苦。想到上一次跟纪冠城回家时的境况,栾彰竟有些隐隐怀念。
那时纪冠城多爱他,他只道平常。
在美国时纪冠城没回来过,满打满算已和家人许久未见。他下车就有些紧张急切,可还是耐着性子先陪栾彰去酒店办入住,顺利的话,他能赶在年夜饭之前到家。
这个时间点最热闹的只有家里,马路上、商店里都是一派冷清,酒店大堂也没了人来人往,只有一个值班前台百无聊赖地对着空气发呆。
这是诺伯里能找到的本地最好的酒店,进入房间后,栾彰叫诺伯里把里里外外都清查了一遍,自己站在一旁,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整个过程有点长,纪冠城忍不住问:“那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他用手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要走。
“嗯,你走吧。”栾彰淡淡回答,转头问诺伯里:“晚上有吃饭的地方吗?”
诺伯里说:“开年夜饭的饭馆都订满了,今天晚上连24小时便利店都是关门的。”言外之意,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栾彰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楼下大堂买一桶泡面凑合凑合。
纪冠城听后有些犹豫,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个情况,奈何真到这时候,他变得有些于心不忍。纪冠城从不因别人对他是好是坏而影响自己的行为和道德标准,任何一天都无所谓,只是这个全年最重要的节日里把人丢在酒店里吃泡面……他觉得这样做很不讲情理。
何况栾彰根本不吃泡面。
可惜纪冠城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与此同时母亲的催促电话响起。匆忙之中他只好先行离开,栾彰看着房门冷冰冰地关闭之后,坐在沙发上好久都没有动弹。
一向待人处事礼貌得体的纪冠城把他独自放在这里,看来他所有的期待真的是小丑一般的幻想。
他也始终……是个见不得人的存在。
“栾老师!”阿基拉从系统里钻了出来,“我们到小纪的家了啊!啊,你没跟他一起过年吗?”
栾彰说:“他自己回家了。”
“那你就自己吗?我还没有见过过年,我可以去找小纪吗?”
“你滚吧。”
阿基拉“嗖”得一下就不见了。
栾彰无力地倒下,手臂压着双眼不再动弹,良久之后,诺伯里小声问:“要我帮你叫个泡面吗?”
“……你也下线吧。”
在遇到纪冠城之前,栾彰对春节并没有什么概念。他去过纪冠城家里一次,亲戚很多,热闹到甚至吵闹,电视里播着无聊透顶的晚会,哪怕没人有看,仍旧要执意播放。栾彰孤零零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房间里太安静了,他不由自主地打开电视,每一台都是同样的晚会。
他看了两眼,想用弱智来形容,但没有关闭。他想早点睡觉,外面炮声此起彼伏,吵得他难以入眠。
他只能胡思乱想,想纪冠城现在在做什么,是耐心地回答着长辈问的问题,还是开心地和小辈在外面放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