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迷局11
温华的秋天和这座城市的名字一样,盛满了收获和丰盈,除了街景两侧会随处漂落的秋叶,人们很容易会忘记步入已经来到一年的下旬。
柔暖的薄雾扑进了晨曦里,程之逸拉开窗帘,依然为床上静躺的病人送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金色的光正好照在对方苍白的脸上,安静又温柔。
他还会打开窗户,医院的后院正好种着几颗桂花树,浓郁的香就这样飘进了病房,缭绕在时鸣的身边。
其余的时间他都坐在他身边,慢慢地诉说着关于自己所有的真相。
这是时鸣手术后转入普通病房的第四天。轰动全城的枪击案令秦诗枫忙得不可开交,她隔三差五才能挤出一点时间来探望时鸣,只是每次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程之逸没有太多的话,时鸣更是毫无生气地躺着。
这天一大早,秦诗枫提着水果带着早餐又来了。程之逸抬眼看了看是秦诗枫,冲她礼貌地微笑。
秦诗枫把东西放在柜子上,把早餐盒打开递给程之逸。
“老师,您吃点东西。”秦诗枫依然保持着警校的习惯,会恭敬地喊程之逸“老师”。
程之逸接过之后,放在了一边。沉默的空气里只剩下医疗设备滴滴答答的声音。
过了良久,秦诗枫才开口问:“程老师,今天来是想问您几个问题,毕竟当时在会场内的人只有你们三个。”
三个人,一个重伤,一个死亡,的确除了程之逸,没有别的选择。
“嗯,你问吧!”程之逸站起身来,替秦诗枫倒了杯热水,随后把刚洗好的毛巾叠起来,开始替时鸣擦拭身子。
轮到秦诗枫开口的时候,却又陷入了两难之间。程之逸举止轻柔又细致地擦着时鸣的手臂,主动开口:“你那天带时鸣来的路上,他应该和你说了我的计划吧!八九不离十,我的确是想着把这个集团彻底暴露给警方,在你们之后赶到的警察是我让唐烬报得警。在会场现场播放的视频也已经邮到了市局,而且不只是温华,全国各地的公安都收到了这样一份视频。”
秦诗枫有些诧异,她问:“您,您这样做,是……”
她本想问为什么,可发现好像这个问法很愚蠢。
程之逸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他淡然一笑又主动回答:“今年五月份的时候,我作为省厅特邀的专家加入一个专案。专案就是国际刑警交办的核查有可能潜伏在天河市的神秘组织,因为我当时是受害人,又是后来的侦查研究员,所以会受邀。我以为看到了希望,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像一个巨大的骗局,一切只是走一个过场。省厅立案侦查只是为了给上头一个交代,当年国际刑警移交的案卷,那些所谓的专家连翻都没有翻,我在那里的作用更多是为他们解闷。”
秦诗枫顿时有些难过,她作为这个警察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也作为一个普通的受法律保护的公民,理解又心疼着程之逸的无奈:“所以您才选择自己动手。”
时鸣说得不错,不把事情闹大,不会引起重视。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程之逸解开时鸣病号服的扣子把人扶靠在自己肩头,衣服褪至腰际,那伤口搐的白纱还清在渗着红。他替他轻轻地擦着后背。
秦诗枫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假装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程之逸继续解释:“我知道你和时鸣都在疑惑,程之逸是不是疯了居然要拿上千人的性命开玩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没有任何情绪,可秦诗枫却说,“程老师,您,您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算不上什么苦衷。”
程之逸开始坦言,把六年前的暗夜里的秘辛一一铺陈:“六年前,我不得不离开警校,那时候我的精神条件已经不允许我再上讲台了。从我开始任教之后,家里的电脑,电视经常会被远程控制,会忽然开始播放我爸妈和奶奶被他们杀害的过程。那时候一到晚上我会被噩梦惊醒,然后不敢再睡。我甚至不敢回家,把学校宿舍的所有电脑,电视,有显示屏的东西都扔掉,可依然逃不脱。有一天晚上一个人走在地铁里,两边的屏幕也会忽然出现那些画面,他们在告诉我,我逃不掉。我的记忆力下降,精神也在衰退,时而低沉时而亢奋。”
说到这里程之逸忽然笑了:“那时候我所有的坏情绪几乎都是时鸣来承担,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只是觉得我习惯性的讨厌他,但他却不顾缘由地依顺我,哄着我,可他这些举动在我看来根本没有效果,每次在他走后,我会陷入更深的自责,觉得自己糟糕至极,居然伤害那么好的人。”
程之逸回想着那段不堪的时光,秦诗枫看得出他的淡然很勉强。
“有一次我已经买好了药,那天请了假回家,打算找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程之逸握着抱着时鸣替他穿好衣服。
“这时候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后,是时鸣扛着一个箱子,越过我直接进了家里,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客厅茶几上的药,或许没看到,或许看到了。”程之逸回忆起来,时间太久已经模糊了很多细节,他不确定时鸣当时是不是扭头看了一下客厅,总之是大摇大摆地进了卧室。
进了卧室,看到程之逸皱着眉头,时鸣马上解释:“之前见你宿舍一整夜不关灯,应该是在备课学习,所以给你买了三个护眼灯。一个安在了你宿舍,这俩来给你家里安上。”
程之逸有些诧异,他还是带了些情绪问:“你怎么进的我宿舍?”
时鸣挽起袖子开始拆箱子:“当然是三十六计之美男计啊,你那宿舍的宿管阿姨忒好说话了。”
说完就开始在程之逸的书房和卧室装了起来。他故意拖延时间,假装什么都不会,一会儿问厂家,一会儿问朋友,磨磨蹭蹭待到晚上,才都安装好。程之逸看着他装好问:“可以走了吗?”
时鸣脸上蹭了些灰,又故意委屈地说:“老师,我都饿了一天了。赏我口饭吃呗!”
“我最近都在学校吃,家里没食材,你出去吃吧!”程之逸实在没有多少心情。不过那种即将面对死亡的平静,好像有了些变化。
时鸣听了这句话,直接从玄关处的衣钩上取下程之逸的外套给他披上,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走:“走,带你去超市,大少爷是不是还没逛过超市?”
程之逸那一刻完全可以推开他,可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超市里,时鸣在前面推着购物车挑选食材,其实他也什么都不会,不会做饭,不会选购,可程之逸就在身后,他故意看着价格审视半天:“这个,这个挺贵的啊!”
余光还观察着程之逸的表情:“那,那就这个吧!老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程之逸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和导购员说:“不要这个,谢谢!”随后转身就走。时鸣在后面追了几步问:“你不爱吃生菜吗?”
程之逸摇摇头:“你没看见上面的菜叶都不新鲜了吗?”
时鸣尴尬地笑了几声:“哦,程老师很懂生活嘛!”
这句无心的话让程之逸的心忽然轻颤了一下,“生活”两个字对他来讲又遥远,又陌生。等他从自己沉浸的情绪里回神,时鸣已经到了下一个摊位继续胡来。
最后,除了几罐啤酒是他买的以外,这次购物完全是程之逸在领着一个生活小白体验新鲜。
那一晚,程之逸忘了最后是几点睡下的,只记得卧室的光很温暖。
当时时鸣就坐在床边,等着微醺的程之逸睡着之后,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了一吻。
临走前,对着床上沉睡的人低声说:“晚安。”
“那一晚,我没做噩梦。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忽然想起茶几上的药,急忙出去查看,发现已经没了。”
秦诗枫听到这里,眼睛有些湿润。她大学是第二个知道时鸣喜欢程之逸的人,当时她因为这个事冷了时鸣一个月,在她眼里时鸣就是游弋在四季里的长风,骄傲如斯,不会为任何人停靠。秦诗枫觉得时鸣对程之逸或许是一种带着征服意味的“报复”,报复对方一次次让他颜面尽失。
“那天之后,我的确没了求死的念头,等到第二学期结束,我找了机会离开学校,回欧洲治疗。痊愈以后开始重新研制永生香。这个显然很符合他们的预期,所以这六年我基本相安无事,也是那时候我想出这样一个局。”
秦诗枫听着却如鲠在喉,她难过地喊了一声:“程老师……”
程之逸笑着摇头:“这没什么,我把永生香留给了时鸣,他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往事,假如在这次布局中我死了,他一定会帮我查清真相。如果没有,我也没什么遗憾,至少对我而言和家人团聚也是一种解脱。”
秦诗枫堵在喉间的问题都问不出来了,她一直都好奇是什么会让程之逸这样铤而走险。现在看起来,自己当时揣测过的所有疑问都显得无足轻重。
程之逸那天在大众面前播放的视频,现在已经在网上发酵了好多天,人们只是揣测着这是一个怎样的黑势力,可以如此残忍地杀人。
“永生香虽然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但他并不是为了核心竞争力才拼死守护,是为了不落入他们的手里。这个技术一旦被犯罪分子掌握,后果不堪设想。举个例子,毒品成瘾性和它的纯度有关,很简单的例子,对方掌握了这种的技术,新型合成毒品会以更细微的量迅速使人成瘾。它的制作,携带,运输,贩卖所有的过程都会给禁毒工作造成巨大的压力,所以当时在会场的时候,我不得不出手,毁了原液。”
但凡有万分之一退步的可能,程之逸都不会把自己和时鸣陷入险境。
秦诗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开始和程之逸认真地交谈:“那天在现场您在台上讲说的时候,听到了几声枪响?”
“三声!”程之逸替时鸣穿好衣服,坐在秦诗枫旁边的沙发上,它冷静地说,“但不是同一把枪打出来的。”
秦诗枫诧异地望着程之逸问:“您,您知道了!”
“声音。这很好判断,现场大多数人都听到了三声枪响,但声音的大小和远近都不一样。当时潜伏在会场的人,应该只开了一枪,那一枪打在了我身旁的展示柜。”
“其余两枪呢?”
“其余两枪,打在两个天花板的吊灯上,才致使会场陷入黑暗。以及后来击毙姚天明,打伤时鸣的那两枪,出自同一个人。”
秦诗枫暗暗佩服他的机智,她拿出两个物证袋,将东西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鉴定过了,当时姚天明的手丨枪里的确只打出了一发子弹,54式手丨枪,7.62x25mm。”她指着另一个袋子里的四个弹头,“M21狙击枪,762x51mm,根据弹道,这个人埋伏在会展中心外的一个天台,正好可以透过彩色玻璃窗瞄准到舞台,这些应该都是对方提前布置好的!”
秦诗枫皱起眉头:“只是,为什么他们还要杀姚天明呢?”
“因为这是他们一贯的做事风格,一旦计划失败,计划的执行人只有死路一条。不然这么多年做的恶,怎么可能每次警察都查不出真正的始作俑者。”
“所以,当时姚天明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还是爬向了原液!”秦诗枫有些震惊。
程之逸点头:“对,那是他的第一反应。如果不是怕任务失败自己被杀,他不会因为时鸣三言两语就留下来和他交易,他太害怕了失败了。”
秦诗枫听完唏嘘道:“何苦呢?姚老他老人家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居然会背着他去犯罪。”
秦诗枫的无心之言,忽然勾起了程之逸的串联,他反问:“姚天明是姚文家的儿子?”
“对,对啊!”看着反应有些强烈的程之逸,她好奇地问,“怎么了?”
“他如果是姚文家的儿子,那有件事就可以解释通了。”
“什么事?”
程之逸刚想开口,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径直站起身来。
秦诗枫震惊地喊道:“苏教授!”
程之逸一言不发,似乎也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带着礼貌地微笑看着苏建盛。这个笑让对方严肃的面容上多了些温和。
秦诗枫上前把苏建盛手里的水果和花篮接过,招呼着人进来:“您快坐!”
苏建盛抬起手示意她不用忙活,随后站在了时鸣的床边,和这个阔别六年的得意门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病房内的气压仿佛回到了当时的课堂。苏建盛只是一直望着时鸣,过了良久才问道:“哪里中的枪?”
程之逸回答:“后腰。”
随后一个抬眼,看到了茶几上摆放着的两个物证袋。秦诗枫见状,连忙过去拿起放回兜里,有种被老师抓包的感觉,这还是她偷偷带出来的。
“现在什么情况?伤到要害了吗?”苏建盛收回眼神望向程之逸。
“没有,过些时日就会醒。”苏建盛是他政法大学研究生的导师的挚友,程之逸的家世背景,苏建盛都知道,以他的经验很快就能猜得出程之逸的目的和计划。在他面前,程之逸总觉得有种无处遁行的滋味。
“诗枫,我和你程老师有几句话说。”
秦诗枫立刻会意:“行!苏教授,那我先走了!您和程老师慢慢聊。”她此刻也的确不想待在这里。
秦诗枫走后,两个人直面彼此,程之逸笑了笑:“要怪我吗?是我害您的爱徒躺在这里。”
苏建盛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指了指程之逸身后的椅子:“坐!”
“何怪之有!只是这次冒这么大的风险,我想知道你得到你预期的效果了吗?”苏建盛的语气平缓,提问题还保持着上课的风格。
“没有。”程之逸握了握时鸣的手,“如果不是他出现……”
“如果不是他出现,我今天出席的将是你的葬礼。”
程之逸听出了对方的不满,却也只能摇头:“那将如我所愿。”
“程之逸!”苏建盛声音抬高,“严峰教出来的学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吗?你扪心自问,你想死是想留时鸣继续替你查找真相,还是只是为自己的解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苏建盛从知道那天下午赶回温华就接到这样的噩耗,只是一连几天的研讨会,他忙得抽不开身,今天才特地来探望时鸣。
程之逸沉默了,六年前他的确有过求死的心。六年光阴,靠着对病床上这人的惦念,步履蹒跚地挪到今天。时鸣从黑暗里冲过来抱着自己转身的瞬间,程之逸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心志的确入玻璃般易碎。
敏感,偏执,以上千人的性命做赌注,又在病态的筹谋里掐碎了疯狂。
看到程之逸眼睫轻颤,苏建盛又有些不忍,他轻咳着假装掸着衣襟上的灰,平缓着语气开口:“你寄给那么多家公安的视频,已经引起了重视,公安部已经派了督导组入驻了天河。马厅前几天和我说,这几天谁打你的电话,你都不接。之逸,回天河吧,继续留在专案,和大家一起去找出真相,别再一个人擅自作主了。”
“这些容后再谈,我现在只想等他醒过来。”程之逸没有再去看苏建盛,而是温柔地望着时鸣。
苏建盛见他这样,也不忍再提:“好,你这几天也注意休息,别等这小子好了,你又累垮了。”说完,站起来就要离开。
程之逸并没有打算挽留,只是苏建盛走到门口时,回身又望向程之逸。
“之逸,放下仇恨的方式有千万种,你偏偏选择了把情感寄托在别人身上,选择沉浸其中来遗忘过去。报仇的方式也有千万种,可你偏偏要走最细窄的独木桥。可能,你真的错了。”苏建盛又看了看时鸣,“如果深渊太暗,记得侧首,光明就在你身边。”
程之逸双眸里闪着缄默的光,他诧异地着望向苏建盛,对方依然保持着那标志性的严肃,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