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巧听话的少年站在展台前,死死看着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组玉佩。
最上面是云头形玉珩,中间是两件相向排列的玉璜,最下面是梯形四灵纹玉饰,以左右对称双排两行的红玛瑙珠、料珠串联。
和先前更早时期的那些大型玉饰相比,它显得那么纤巧玲珑清新脱俗。
自小把博物馆当第二个家的宋泊简都不用看,脑海里就浮现这组玉佩的所有信息。
十八年前南初幼清墓出土,因为是很难得的南初国文物,技术精湛又很能代表当时的审美风尚,所以修复之后就开始对外展览。
此刻,巫澄看着这组自己生前最常佩戴的玉佩,眼前一片模糊。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一年里有太多时间都卧病在床,如有必要离开宫殿在外行走,伺候他的嬷嬷总会把这组玉佩给他佩上。
行走时玛瑙珠子相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仿佛还在耳边,可现在摆在面前的玉佩已经变了模样。
和田玉依旧温润,却带着沉黄,不复透亮。玛瑙珠有细微裂缝,泥土附着。它们就躺在这里,被明亮的灯光照着,依旧是显而易见的沧桑。
先前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很漂亮华丽,工艺精湛细节精巧,但都灰扑扑的。看得多了,很容易就会以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灰扑扑的。
可现在看着这组曾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玉佩,巫澄突然明白了。那些东西原本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也都玲珑剔透光彩照人。
只是已经太久了。
时间流水一般逝去,几百年留在书页上,也就是轻飘飘的几行字。
隔着这么久的岁月,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耳边一切嘈杂声音逐渐逝去,只剩眼前这组玉佩。
巫澄不由自主伸出手去。
在碰到玉佩之前,撞进温热手心,另一个人的体温从指尖传来。
巫澄眨去眼泪,顺着这只手,看向宋泊简。
少年眼眶微红,透亮眼眸里含着水汽,人群里昂头看自己,迷迷愣愣的。
宋泊简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放到底下,又指指展台外面的玻璃罩,朝巫澄摇头。
巫澄捏紧手指,最后回头看一眼这组玉佩,顺着人潮往前走。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
宋泊简跟着停下脚步,疑惑看他。
本来是被宋泊简拉着手腕,巫澄胳膊一拧挣出来,反手拉住宋泊简的手,自顾自带着他转身,逆着人群往后走。
周围依旧是人来人往,从距今几千年一万年的新石器时代开始,一步步往前。文明出现国家一统,此后割据分裂再战争统一,展厅根据文物出现时代精心布置,参观者从进场开始,就顺着时代洪流滚滚向前。
只有他们两个,毅然折返回去。
已经看过的文物,依旧是那么多人,拥挤着在展台前,如饥似渴的仔细看,听讲解员的详细讲解。
巫澄也挤进去,隔着展柜认真看。
剥落铜锈抹去裂痕,巫澄努力透过现在这些灰扑扑的外表,勾勒这些东西原本的模样。
再比对它们的变化,试图看到逝去的流年。
一步步往后走。
玉佩壁画瓷器、铜鼎方鉴书简、黑陶玉璋铜铙、彩陶古笛石器。
最终回到起点。
巫澄看着展柜里那几块带着打磨痕迹的石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湖边的石头,被拍打过一次又一次,最后沉到湖底,
他没办法形容,只觉得涩涩的酸酸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捏紧手指,回头看身边的宋泊简。
少年透亮眼睛现在雾蒙蒙的,握住自己的手冰凉,好像秋后的第一场霜。
宋泊简内心轻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知道对方现在依旧听不懂太复杂的语句,但眼里的情绪太复杂太惹人心疼,宋泊简还是忍不住,低声和巫澄讲解。
这些石块是很早很早之前,用来砍砸、研磨、刮削。
这个是骨头做的乐器,可以发出声音。
这个是用来装水的陶器,上面有圆点、三角和弧纹装饰纹路。
巫澄听得半知半解,但手被牵住,宋泊简的声音低低的响在耳边,他忍不住跟着宋泊简手指的方向仔细看每一处细节,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书上的图片和史书上的记载终于不再是死板的一行字或一幅画,而是承载着很多,非常具象化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他跟着宋泊简的牵引,一步步往前。
宋泊简带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详细讲给他听。
挤在嘈杂人群中,声音不高但坚定,时而附上动作辅助。
一个耐心讲着,一个认真听着。两个人都没发现,随着他们一步步前行,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仔细讲解武官陶俑时,宋泊简正小声说着武官造型,身边一个小豆丁随着宋泊简的讲解,啪叽把手放到玻璃柜上,指着陶俑粗拙又灵活的手部,赞同:“他的手好真实!”
小豆丁把手拿走,光可鉴人的玻璃柜上留下灰白色痕迹,不复清晰。
巫澄终于明白之前为什么偶尔会看到这样的痕迹了。想到刚刚自己也打算摸,又庆幸宋泊简阻止了自己,忍不住偏头看宋泊简。
宋泊简接着讲解,只是手上从包里拿出手帕,很自然的把小孩子的手印擦掉。
讲解完陶俑,他才看向小豆丁:“博物馆的玻璃柜不能摸,会影响其他参观者的。”
小豆丁看刚刚宋泊简擦玻璃的动作就意识到自己错了,现在垂着头:“对不起。”
宋泊简摇头:“没关系。”
刚和小豆丁说完,回头对上巫澄的目光。
手还牵在一起,巫澄学着小豆丁的样子,低头认错:“对不起。”
博物馆嘈杂拥挤,少年声音如蚕丝般柔弱,却清晰传到耳边。
宋泊简失笑,抬手揉揉他的头。
巫澄以为自己会等到他和小豆丁说的那三个字,没想到却等到头上的细微暖意。
他抬头看过去,宋泊简眼里带笑,轻声开口:“你又没做错什么。”
第25章
早上十点到博物馆,一直到下午闭馆,两个人才将将看完古代展厅。
随便吃了点饭,就被揪去做妆造拍先导片。
他们要录的这个节目叫《究古·吉光片羽》,先导片内容不多,就只拍几个他们在展柜前和文物对视的镜头。
巫澄有点懵,但昨天宋泊简提前和他说过,现在宋泊简也在身边,他也就很听话的跟着去做妆造,又跟着去拍先导片。
离开时经过文创区,眼看那些精致器具现在缩小无数倍出现在自己眼前,巫澄根本走不动路,每一个都想要。
宋泊简也不阻止他,想要什么就都买了。
抱着无数文创满载而归。
晚上吃完饭,宋泊简回房收拾柜子给巫澄放他的文创摆件。
这边巫澄并没有看桌上的摆件,而是默默打开电视,在自己先前看的那些课里认真寻找。
他正找着呢,奶奶洗漱完走过来,站在沙发边和他一起看电视。
身边多了个人,巫澄有点不自然,又按了两下按钮,还是没找到自己想找的课程,就默默放下遥控器。
往旁边挪动,把正对着电视的位置让出来,他才抬头看奶奶。
宋泊简昨天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奶奶看着沙发上很明显紧绷的人,沉默两秒,拿出自己的老花镜带上。
她在巫澄身边坐下,拿起遥控器,问:“想看什么?”
巫澄能听懂这一句,但没想到老人会突然问,有点不敢相信似的,把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奶奶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才看到他伸出手,从桌子上翻出一本书。
是一本历史书。
想到儿子儿媳的工作,再想到今天少年在博物馆呆了一天,奶奶心情些许复杂。
手指小心翼翼戳到文物图片下面的标记,那一串不知名的奇怪符号。
巫澄曾在各种地方见到过这种符号,甚至那个可以联系到宋泊简的奇怪小块块,每次运作起来,宋泊简名字底下,就是十几个这种符号。
巫澄始终不认识,他猜测那是数字,之前没着急以为可以慢慢学。但今天去看那些古物,底下的牌子上除了字,就是这样的符号,半知半解的猜测可能是年份,巫澄就想尽快学会,以便清楚现在距离自己的时代过去了多久。
奶奶没看到他手指戳到的数字,以为他想上历史课。
在宋泊简找到的这一系列早教课里寻觅一番,告诉巫澄:“没有历史。”
巫澄没听懂后面两个字,茫然看奶奶。
奶奶对上他呆呆的目光,耐着性子解释:“历史课对你现在来说太难了,你学不会,先学语文吧。”
这一长串更是听不太懂,巫澄努力思考。
奶奶看他板着小脸的样子,也有些为难,把遥控器放在一边,揣着手等巫澄说话。
等宋泊简从房间走出来时,就看到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一个比一个沉默。
听到开门声,两个人都看过来。
奶奶松了口气,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轻车驾熟的宋泊简:“他想上历史课,你给他找找。”
历史课?
宋泊简看向巫澄,无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