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泊简侧过头平复心情。
好一会儿才说:“对。”
巫澄看着另一行字,读下去:“蒋希音,妈妈。”
宋泊简点头:“嗯。”
巫澄看到他眼睛里的红血丝,眼眶一热,终于后知后觉懂得宋泊简的沉痛悲伤。
“他们是大学时候认识的,在同一个学院,但妈妈比爸爸大三岁,不在一届。当时爸爸是姥姥的得意门生,在姥姥家里见到的妈妈。之后就一起学习一起工作,结婚生子。他们非常恩爱,爱自己爱对方,也爱自己的工作。”
“怀孕的时候妈妈还在考古现场,就在金沙县。也就是在金沙县,她抱错了她的孩子和当地村民的孩子。”
宋泊简声音越来越哑,巫澄看着墓碑上照片的眼睛也逐渐模糊起来。
“她其实很在意金沙县的考古项目,即使后来为了照顾孩子没再跑现场,也始终在研究史料和文物。”
“如果那时候她自私一点去了金沙县,可能就……”
可能就在鸦岭镇遇到巫澄了。
巫澄的眼睛和她实在太像了,她一定能发现不对劲的。那样就能早早找回自己的孩子,就不用急匆匆赶去,最后因为意外去世。
宋泊简没说下去,巫澄却很快把这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刚醒来时对自己态度很不好甚至把自己按在地上打的那群人、宋泊简那么远跑来找到自己参加双亲葬礼,而其他人包括姥姥姥爷奶奶对自己微妙的态度……
巫澄声音里也带上哑意:“他们去世,是因为我吗?”
“不是。”
宋泊简很快回答他,很坚定,“是因为路上被大货车撞到,和你没有关系。”
“是……在找我的路上去世的?”
刚说完这句话,模糊一片的眼睛就捕捉到面前的人。肩膀被人按住,有点沉的力道。
宋泊简的声音传来:“但这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眼泪豁然落下,巫澄闷闷点头。
又问:“那我们一开始遇到的那两个人,是把我养大的人。”
“对,把你养大的人,我实际上的亲生父母。”
巫澄脑子一团乱麻,按在肩膀上用以安抚的力道好像都能把他压倒。他不自觉蹲下身,又变成双膝跪地。
他没再说话,而是默默看着墓碑上的两个人。
他很确定自己是巫澄,一个来自一千多年前的亡魂。不知道什么原由,在这具身体上活过来。他很确定这具身体完全由自己控制,那就说明,这具身体的原本主人,已经不在了。
而面前泥土下,是这具身体的双亲。机缘巧合下抱错孩子,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亲生儿子就撒手人寰。
刚醒来那两天过得乱糟糟的,耳闻都是陌生语言,入目皆是陌生文字,再加上身边人态度恶劣,巫澄甚至没办法分辨那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回头想想,大概就是在自己醒来的时候,这对夫妻意外离世。
此刻内心情绪复杂到极致。
巫澄根本没办法分辨自己此刻的沉重心情几分是因为死亡,几分因为骨肉血亲的激动,又有几分占据别人身体的心虚。丝丝缕缕交织在一起,犹如泥土下交织缠绕的树木根须,连泥带土一起掀起来,压得巫澄直不起身。
他们在墓园待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灼日高悬,宋泊简这才起身:“走吧。”
巫澄没说话,依旧跪在原地,久久的看着墓碑。
宋泊简揽住肩膀把他拉起来:“下次再来。”
刚把人拉起来,就感到怀里的人软泥一样瘫下去。
巫澄自己也吓一跳,下意识扶住宋泊简,微微低头,小声:“有点晕。”
“早上没吃饭,低血糖了。”
干脆没再松手,宋泊简扶着他慢慢往前走,“先回家吧。”
巫澄倚在他肩膀上,跟他慢慢往前走。最后还是没忍住,转弯前又回头看那座墓碑。
眼前似乎还留着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巫澄忍不住问:“如果……”
听到少年清软的声音,宋泊简看过来:“嗯?”
但巫澄闭上嘴巴,摇头:“没事。”
坐到车上,巫澄还是忍不住一再回身,遥遥看身后的墓园。
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一切异常都迎刃而解。
一开始遇到那些对自己不好,辱骂殴打自己的人,是把这具身体养大后发现这具身体不是他们亲生孩子的养父母。
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在寻找他的路上遭受意外去世,所以老人对自己的态度才那么微妙。因为自己既是他们的血亲,又是害他们孩子去世的凶手。
而宋泊简……他千里迢迢找到自己,一直耐心温柔的包容自己帮助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可自己不仅仅这具身体。
巫澄很清醒自己没有这具身体过去十几年的记忆,反而全是南初幼清的记忆。同样也因为这 一个多月来的经历,因为宋泊简的引导帮助,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找到归属感。
他没办法把自己和这具身体分开,又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如果那对夫妻知道这具身体里早就换了个人,应该也没办法接受吧?会不会讨厌自己?
那如果宋泊简知道自己不只是巫澄,还是巫幼清,会不会也像那些人一样,觉得孤魂野鬼应该被超度?
自己好像是个鸠占鹊巢的盗贼,本该在千年前就死去,偏偏阴差阳错再次醒来,偷窃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包括宋泊简的温和包容。
满溢的心虚几乎要把巫澄压垮。他垂下目光,不敢看身边的宋泊简。
从墓园回来后,巫澄精神就不太好。
奶奶看到他们从外面回来,一开始先问他们一大早去哪儿了,看到巫澄苍白的脸色,就吓一跳改口问巫澄怎么了。
等听宋泊简说了原因,奶奶也沉默下去。
早上没吃饭又在太阳下晒了那么久,低血糖再加上一点轻微中暑,巫澄好像枚干枯的树叶,窝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
宋泊简违背医嘱给他吃了冰激凌,他也没吃几口,一整天都情绪低落。
昨晚睡眠质量很差,等到了晚上,身体已经很累了,但心绪起伏精神紧绷,居然也没有睡意。
巫澄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认真想自己醒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
桩桩件件,最后头都要痛了。
眼前骤然暗下去。
手掌轻柔盖住眼睛,宋泊简叹:“很晚了,睡觉吧。”
巫澄听话闭上眼。
掌心睫毛颤抖得厉害,虽然闭着眼,但瞳孔不住轻颤,显然情绪紧绷难安。
宋泊简安抚:“不用想太多。”
“爸爸妈妈真的非常喜欢你,他们得到消息就马上起身去找你了。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你现在会是他们掌心里的宝贝。”
“奶奶和姥姥姥爷也没有讨厌你,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你真的,非常好。”
我一点都不好 。
我不完全是那个让他们期待的小孩。
巫澄不知道怎么开口,紧闭的眼睛抖得不成样子,呼吸清浅,过了好一会儿,哑声说:“好。”
手掌移开,小夜灯微弱灯光照过来。
巫澄翻身,背对着宋泊简,小声:“那我睡喽。”
宋泊简轻拍少年清瘦脊背:“睡吧。”
本来是没想睡的,但眼睛闭上没一会儿,意识还是逐渐混沌下去。念头太多,顺着白天的一念一想,趁着深夜尽数入梦。
一开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片段,有自己在南初卧病修养的日子,还有跟着宋泊简参加葬礼,墓碑上的两个人。
最后这些片段一一隐入黑暗,变成自己醒来被关到小黑房间的那天。
他还记得这天,实在是太黑又太热了,脚下的麦粒堆像张着嘴巴的怪物,能把人吞噬进去。
可记忆里空无一人的房间现在站满了人。不知道多少人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脸和身形,只能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打量眼神、指指点点的交流。窸窣说话声和脚下麦粒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好像整个被怪物吞下去,耳朵还听到尖锐牙齿咀嚼着自己的骨头,血肉飞溅。
有没有人来救救自己?
宋泊简……
宋泊简会推开这扇门,他会拉住自己,他会把自己抱出去,给自己买糖带自己看医生,会教自己读书会带自己看很多很多东西,会给自己买南初服饰给自己串玉佩,他还说要给自己买玛瑙手串。
宋泊简呢?
他努力朝门口看过去。
周围满是黑暗,只有夕阳遥遥照过来,把宋泊简的影子拉得好长,长得延伸到他脚下。可他伸手去拉的时候,却怎么都够不着。
宋泊简站在门口,眼神冷得像冰锥,狠狠凿进他心里:“你不是那个巫澄,你把他的身体还回来。”
宋泊简也不要自己了?
他终于放弃挣扎,无望的垂下手臂,任由怪物把自己一口吞进去——
“醒醒!”
身边少年呼吸声越发急促,鼻音重得不正常。
宋泊简探身看过去,这才发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了,不知道梦到什么,现在满脸泪水。
薄薄的眼皮下好像住着一泓清泉,不住的往外淌眼泪。
宋泊简心里一刺,拉住少年胳膊轻轻摇晃。
细瘦胳膊好像没了骨头,软塌塌的随着他的摇晃摆来摆去。少年闭着眼睛,依旧在默默流泪。
宋泊简起身,把少年抱起来,擦去脸上小溪流似的眼泪,可怎么也堵不住泉水,擦去一缕又流下一串。
他轻轻摇怀里的人,放大声音:“巫澄?”
少年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触到人影时,不可置信似的睁大,满满惊恐和茫然。
眼睛越睁越大,眼眶含不住泪水,一咕噜的往下流,断线珠子似的砸在宋泊简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