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宋泊简读出来清晰,声音也没有宋泊简的悦耳。
尤其是朗读之后,就开始讲课。
不再是粉红熊那样,加上背景音和花哨的图案,就是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仔细讲解。
巫澄有听到几个很新奇的观点,算是认同。可毕竟字都不能认全,更听不懂太专业的内容,听着听着就跟不上了,只能稀里糊涂看着电视机上老师情绪激动的讲解。
但老人就在身边,她费力帮自己找到的课程,又和自己一起看。巫澄不想让她失落,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认真看。
宋泊简从房间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奶奶和巫澄并肩坐在沙发上,电视机上播放着网课课程,穿着黑西装的老师激情澎湃讲着昭明太子编选文选的伟大壮举。奶奶带着老花镜认真听着,而她身边的巫澄,眼神虚无清澈,有种上课走神的无所事事。
宋泊简没忍住笑了一下。
奶奶也早就听得云里雾里了,听到宋泊简的声音就回头看过来,问宋泊简怎么这么晚才起,随便说过几句,叮嘱他记得吃早饭,就挥一挥衣袖,自顾自去图书馆了。
徒留下两个少年人洗漱吃过早饭,面对电视机上的网课面面相觑。
少年整个人身上都写满了抗拒,宋泊简失笑,把慕课页面叉掉,纵容:“不想听就不听,你随便看看。”
少年却看过来,朝他举起手里的书。
巫澄不好意思的提要求:“你来读。”
宋泊简半是疑惑半是不可置信:“嗯?”
巫澄把书放在宋泊简手里,不好意思重复:“我想听你读。”
接过书,目光看到书里夹着的带字迹的纸,宋泊简忍不住笑:“好。”
修长手指翻过这一页,他声音低沉,“我来读。”
昭明文选内容很多,宋泊简每天最多给巫澄读五篇。
他不仅是读,偶尔还会和巫澄讲一下作者、文章背景,文章里面用到的典故、再讲一下文章引申出来的成语。
虽然本意是想比对文字的不同顺便记下读音的,但宋泊简讲得详细,巫澄也就听得很认真。听完后还会自己默默诵读,不断复习。几天下来,他好像疯狂吸水的海绵,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
因为读书,他们两个常驻在客厅的书柜前。
现在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巫澄也渐渐能看明白书柜上的书名。他大部分时候看昭明文选,小部分时候把很早之前看过的那本带图片的书拿出来看。现在能认识大部分字,他发现这是一本很详细的历史书,着重于不同朝代人们的生活水平和工艺发展。依旧是没有南初,他翻过那一页,发现有人结束乱世开创了另一个朝代,之后朝代覆灭更迭,又是另一个盛世。
早在知道这是千年后时就有准备,也知道乱世国家随时可能灭亡,但真的知道是这个结局,还是有点难过。
难过之余,他还有一件非常非常在意的事。在意的让他每天守在书柜前,日复一日看书柜里的书,每晚睡前醒来都要看看房间旁边自己双亲紧闭的房门。
——自己刚被宋泊简带回来一无所知的时候,宋泊简和奶奶收拾过那间房间。就是那天,奶奶从那间房子里搬出来很多书,书里飘出来一页纸。是自己的墓志铭。
就是看到那页印满自己墓志铭的纸,巫澄才确定自己真实存在过。之后又确定南初真实存在,确定现在是一千六百年后。
自然也好奇过为何他们房间会有自己的墓志铭,但因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不想在宋泊简面前追问他双亲的事让他难过,他从没试探过也没提起过。宋泊简也没主动说过。
但现在知道,那不是宋泊简双亲,那是自己双亲。
再想到从他们房间里飘出来的那页纸,就隐隐有种奇怪的宿命感。自己生前最喜欢的玉佩现在就在博物馆里,每天被那么多人看着,墓志铭也被印在纸上,自己的墓大概早就被掘开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把墓志铭放在房间里,但都在房间里放着自己的墓志铭,爸爸妈妈应该会了解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巫澄还记得奶奶把那些书都放到书柜里了,总想找找那些书,了解更多一些。
这天他正坐在书桌上抄写文选里的赋,身边宋泊简起身接了个电话。
也没说几句,就随便应了些“是”“好”“我在家”之类的话。电话很快挂断,但没一会儿,门铃响了。
宋泊简起身开门,接过一个包裹。
父母突然去世,手里的工作只能交接给其他人,这么多年的考古日志和研究手稿都还在研究所里,接手项目的人做过备份,就把一些不算特别重要的手稿寄回来,给家人当做慰藉。
十几年都在研究南初幼清墓,即使是不那么重要的手稿积攒下来也有那么厚一摞。
宋泊简把包裹拆开,看着纸页上熟悉的字体,目光稍暗。
把手稿都放在桌子上,他没忍住自己翻了翻。
姥姥姥爷都有一手漂亮字体,妈妈却没有一点艺术天分,字体潦草,平时写字快一点就写得像鬼画符,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就是圆滚滚的小学生字体。小时候宋泊简拿她的签字给老师看,没少被老师怀疑。
手稿上的字体一如既往潦草,旁边还画了个扁扁的椭圆形物体,画了个粗矿的箭头,做了很详细的标注。
宋泊简没看出来画的是什么,更没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余光里,书桌前的少年握着铅笔,一笔一划抄着书。明明是木头做的铅笔,他却像是握住什么有自己意识、稍不留神就会飞走的魔法羽毛似的,很用力在纸上落笔,甚至穿过本子发出笃笃的撞击声。
不由自主想到少年写出来的那一手字,和手稿上如出一辙的抽象,宋泊简忍不住笑了笑。
手里的铅笔根本不受控制,每次写在纸上总是歪歪扭扭没有形状。书上的字体端庄板正,自己照抄写出来的字却像蚂蚁乱爬。巫澄已经很为自己冒火了,听到宋泊简这一声轻笑,马上停下写字的笔,两只手捂住本子,幽怨抬头看宋泊简,无声谴责。
宋泊简摆手,没有一丝说服力为自己辩解:“没在笑你。”
巫澄一点不信,依旧看宋泊简。
虽然他也觉得宋泊简写字很好看,很有资格笑话自己。但是……但自己也不是故意写这么难看的啊,铅笔太硬了,握笔姿势也很奇怪,他现在还是很难习惯。
眼看少年一会儿就把自己气成炸毛了,宋泊简没办法,把妈妈的手稿放到桌上给他看:“妈妈的字和你一样。”
“写成这样很正常,我真的没有笑你。”
巫澄半信半疑看过去,愣了。
那张纸上画着漆耳杯,标注了这个耳杯的用途,还有一句推测:“幼清墓陪葬品里有一整套耳杯,还有其他各种酒器,可以佐证当时南初饮酒之风盛行。”
幼清,南初。
巫澄不由自主按住桌上那张纸,仔细看过去。
宋泊简意识到什么,诧异:“你能看清?”
为什么不能看清?
这不是现在的文字吗?
巫澄看了又看,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他整个人都要因为激动烧起来了。
宋泊简说这张纸上的字是妈妈写的。妈妈房间里有自己的墓志铭,她还知道自己墓里有耳杯。妈妈一定知道很多很多,这也是自己了解如今南初,了解自己,最简单方便的途径,而且就摆在他面前。
忍住心虚和激动,他指着上面“南初”二字,轻声:“这不是在说南初吗?”
宋泊简附身看过去。
他突然弯腰撑在桌上,拥有秘密异常心虚所以极度紧绷的巫澄忍不住一个支楞,轻轻抖了抖。
宋泊简担心看巫澄:“怎么了?”
巫澄摇头:“没事。”
又被过度的心虚折磨,找补,“我不知道……也可能是看错了。”
妈妈的手稿上有南初才是正常的。
宋泊简顺着巫澄细白手指,看他指着的那两个字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潦草的一圆一扁是南初二字。
他点头:“确实是南初。”
巫澄心跳越来越快,他干咽一口,问:“那些都是妈妈的手稿吗?”
宋泊简点头:“嗯。”
嗓子哑得几乎发疼,巫澄不得不偏头轻咳一声,这才接着说下去:“我可以看吗?”
“可以。”
宋泊简打开书柜旁边的白色铁门柜,整理了一下里面的文件,“这里也有很多。”
爸爸妈妈十几年的工作,积累下来满满一柜子的资料。
巫澄要撑住桌子才能保证自己不因为过于激动的心情栽倒下去。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常,自然翻过这一页,往下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泊简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也放在他手里的纸页上。
这一页不知道从哪儿摘抄的一句话,讲了南初的一个习俗,底下又写了很多句子以及句子来历,佐证习俗真实存在并在后世仍有影响。
巫澄怕自己情绪激动让宋泊简看出不对劲,捏紧手里的纸,偏头看宋泊简。
宋泊简表情有点淡,目光却始终放在他手里的纸上,甚至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字,问:“这是什么字?”
巫澄小声:“悬。”
对方露出恍然的表情。
依旧紧张,却像发现了宋泊简的小辫子,有点隐隐说不出的好奇。
巫澄问:“你,不认识这些字吗?”
宋泊简依旧在看纸上的字,眼里带着几分怀念。
“看不太清。”
他又指了一个字,问:“这个呢?走吗?”
“还。”
宋泊简收回手,又笑了笑。
和刚刚笑话自己字写得丑时候的笑不一样,好像带着一层灰雾,沉沉的。
巫澄觉得宋泊简可能是想到双亲了,虽然不是亲生父母,但从小被他们养大,感情非比寻常。
他不想让宋泊简露出这种落寞的表情,于是不再等宋泊简询问,学着宋泊简教自己读书时的样子,一字一句读过去。
少年就坐在自己身边,双手捧着手稿,声音轻软,耐心的念着妈妈写出的每一句话。
偶尔念着念着会卡住,蹙眉盯着手稿上的字,仰头问他:“这个字?”
细瘦手指下指着的字仿佛什么图腾,字画勾连,宋泊简看了又看,不敢确定:“汞?还是承?”
巫澄也不知道。
于是小声随便嘟囔出一个声音,迅速掠过这个字,接着读下去。
他含含糊糊又明目张胆的敷衍。
宋泊简反而被他这嘟囔的一声弄得忍不住笑。
前面几张非常潦草的手稿之后,有两页是很认真写的,圆滚滚的小学生字体。
宋泊简没说话,目光下意识看向桌子上巫澄的小本子。
他什么都没说,巫澄却马上把这个字和自己刚刚写出的字做对比,发现差不多之后,气呼呼的把自己的本子合上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