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发现他发烧了,因为他之前脸上都是灰和水,面色也很白,而且一直带着帽子,不凑近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有什么不对。”
发烧。
听到这里,白初贺的嗓子仿佛又被什么堵住。
白皎额头的滚烫温度似乎还在指尖停留着,和宋琉的话那么恰到好处地重叠在一起,就像上天对他开了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而且我当时确实有点不明白他具体想表达什么,车就在旁边停着,我就带他去了我认识的医生那里。”
其实高架旁有一家当时刚修建不久的综合医院,距离他们的路程并不远。但宋琉早年间对不熟悉的医院有强烈的不信任感,所以带着白皎去了另一家医院。
“我感觉他当时已经烧得有点糊涂了,不然也不会那样跑到马路上。”
“之后呢?”白初贺问,“退了烧之后就带回家了吗?”
宋琉交握的手指摩挲了一下。
“倒也没有。我那时候有点...我不太确定自己有能够养育孩子的能力,我总觉得小孩呆在我身边很不安全,会走丢。”
说到这里时,一旁的白远默默地握住宋琉不安的手,轻轻揉了揉。
宋琉的声音一下子稳定了许多。
“当时我在医院看他差不多退烧了,就联系了警察和福利机构的人,想等到他们过来安顿好他后就离开,没想到小皎听见了我打电话,在我出去停车的时候追了出来。”
宋琉带白皎来医院来得急,车直接停在了路边,处理好医院的手续后她立刻出去准备把车停好。
医院到处都是医生护士,宋琉以为自己就离开一小会儿,有护士站在那边看着,白皎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白皎是怎么偷偷溜出来的。
那时候雨还没停,而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宋琉还没走到车旁,听见后面有跌跌撞撞地踩进水洼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发现那个本应该在病房里休息的小孩竟然跑了出来,而且自发地穿好了衣服,背着他那个小书包,小步小步地跟在她身后。
宋琉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蹲下来,问他怎么出来了。一边问,一边要带他回去。
但小孩似乎不愿意回去,宋琉第一次在这个小孩子脸上看出了“执拗”的表情。
小孩似乎是听见了宋琉打的那几通电话,虽然他年纪尚小,听不懂“福利院”“社工”这样的字眼,但他听懂了一些他经常会听见的词,明白了一些大概的意思。
会有人来找他,然后再一次带走他。
只是那时的宋琉不知道小孩内心的想法,她只发现小孩发着抖,沉默得惊人。
宋琉一开始以为是他太冷了,脱下外套给他披着,才发现他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之前小孩比划的“小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一直没动静,拉也拉不走,正着急呢,忽然就看他把背着的书包脱了下来,拉开了拉链。”
噗呼一下,书包里冒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湿润的黑豆眼和小孩一样惹人怜爱地望着她。
宋琉如今提到这里,语气里仍然充满讶异。
“我都没想到他书包里竟然装了一条小狗崽,一路上从来没听见他书包里有什么动静,那小狗一声都没叫过,跟他一样乖。”
宋琉看到小孩的书包里居然冒出一个小动物,一下子就蒙住了。
小孩在她没缓过神的时候,伸手进书包里,在小狗旁边摸了摸,翻找了很久,随后掏出一把毛毛角角混着钢镚的钱出来。
掏出来之后,他的小手抓着那一把零散的钱,递给宋琉。
宋琉当时还没缓过神,愣愣地接了下来。
随后,小孩又摸了摸书包底,摸出几个花纹很好看的贝壳,捏在手上看了很久,也一起轻轻放在宋琉手上,带着一种祈求的表情。
做完这些之后,他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狗,小狗也抬头看着他。
小孩用脸颊蹭了蹭小狗,又摸了摸小狗的头,然后将小狗连着自己的小书包一起,放在蹲下来的宋琉双膝上。
放好后,小孩就转身,一改之前宋琉拉都拉不动的架势,沉默又坚决地往回走,走向医院。
他走两步就回头望一眼宋琉怀里的小狗,直到小狗和宋琉的身影越来越小后,他再也没回头,几乎跑了起来,快速地离小狗而去。
宋琉看见他不停地抬手,似乎是在擦眼泪。
怀里的小狗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对,从宋琉怀里挣扎着要跳出来,终于发出了响亮的犬吠声。
小孩应该是听见了,宋琉看见他的脚步慢了一步,但他直到最后钻进医院的大门,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一次小狗。
“其实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考虑过要收养他,我想都没想过。但是看见他抓那些钢镚给我的表情,还有他跑远时的模样,我忽然就特别特别想把这个孩子和小狗一起带回家,不想让他们再分开。”
宋琉红了眼眶。
她那时的心理阴影实在太重,失去孩子的重压多年来如影随形,一直沉甸甸压着。渴望找回自己亲生骨肉,但又本能地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孩子,这两种情绪一直撕扯着她。
直到遇见了白皎,那一瞬间,心里打不开的死结忽然渐渐松动。
白初贺安静无比地听着,视线落到趴在宋琉腿边的杜宾身上。
杜宾在他和宋姨上楼的时候再一次跟了上来,和往常一样,敏捷又安静,皮毛干净油亮,沉稳地趴在起居室里,作为这个家的成员之一,一直默默地守在家里。
白初贺忽然想起,那些静谧的夜晚,鸟叫声都能清晰传入耳中,但他们从来不会听见杜宾的叫声,睡得安稳舒适。
宋姨曾经对他说过,这条小狗特别奇怪,从小就不爱叫,只会在找不到白皎的时候才叫两声。
宋琉这时候恰好因为回忆起往事的缘故,低头摸了摸杜宾的脑袋,“今天吃饭的时候可把家里阿姨吵得够呛。”
杜宾没出声,和白初贺一样沉默着,互相望着对方。
身后的电视柜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跳动的雪花屏消失,终于浮出像素尚不清晰但色彩鲜明的画面。
宋琉“哎”了一声,拍了拍白远,“好了啊,我还以为坏了呢,刚才都忘了退碟。”
白初贺转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微僵硬的脖颈,看向身侧不远处的电视。
画面摇摇晃晃,白远的声音从画外传来,比现在年轻活力一些,似乎手持着DV,拍摄着面前的场景。
是室内,装潢和岭北这套独栋不太一样,大概是白家曾经位于市中区的那套平层。
年轻的宋琉似乎发现了忽然开始进房拍摄的白远,她笑了一下,随即让开。
一轮小小的身影一寸一寸出现在画面中,映入白初贺的双眼。
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只已经大了一圈的黑色小狗崽。
这里似乎是这个孩子的卧房,一侧是明亮的落地窗。小孩子侧身坐在窗前,逆着光,凳子有些高,他双腿悬着,在热烈明朗的阳光中轻轻晃悠着。
那时的拍摄设备不如现在的先进,画面因为过渡曝光而变成茫白一片,只能大概看到小孩的轮廓。
“小皎,看爸爸这儿。”白远的声音在画外响起。
纯洁明亮的光中,小孩的轮廓动了动,头转了过来。
DV的白平衡也恰好在这一瞬间调整好了数值,曝光变成了正常的模样。
白初贺的瞳孔随着画面变化而微微缩小。
一张无比眼熟,白净可爱,双眼圆圆的脸转了过来,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和那张他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的老照片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画面里,宋琉的声音再次响起,“快给爸爸秀一手,来,ABCD——”
小孩张口。
已经沉寂于久远的记忆中,靠着照片也无法重温的清澈纯粹的声音响起,流入白初贺的听觉。
“——EFG,HIGKL...L...”
小白皎的笑容变得纠结起来。
宋琉温柔地替他接上,“LMN?”
“LMN!”小白皎用力点了点头,“OPQ——”
白初贺静静听着,直到听见小白皎磕磕绊绊但完整地背下了整套字母表。
穿梭了悠远的年月与记忆,他在这张薄薄的碟片里,再一次听见了小月亮令人怀念的嗓音。
宋琉的声音他身边传来,和电视里夸张着白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不过初贺,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呢?”
白初贺没有转头,视线像被牢牢吸引住一般,一直盯着电视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的白皎的脸。
“妈,白皎的名字是你和爸给他取的吗?”
宋琉点点头,“对呀,是不是还不错,我们都觉得很好听,朗朗上口。”
十七岁的白皎的声音如幻听一般在白初贺脑海中响起,一会儿变成和碟片中同样稚气的嗓音,一会儿又变成白皎如今仍然干净温暖的声线。
带着一点令人忍俊不禁的琢磨劲儿。
[之后我要问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名叫白皎。]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宋琉和白远与宋姨互相对视一眼,三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出一抹笑容。
“这个啊。”宋琉笑而不语,白远代为开口,“后来办了领养手续,我们知道你弟弟是孤儿,以为他没有名字,就问他,给他取个名好不好。”
结果小白皎摇了摇头,说自己有名字。但是他们问他叫什么,他却说不出来,努力想了很久,最后在涂鸦本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清月皎皎,我和你妈妈还考虑了很久是叫白清还是白皎。最后征求了一下你弟弟的意见,结果他好像以为是饺子的饺,是吃的,就选了白皎这个名字。”
终于听到了时隔许久的回答,但白初贺并不意外,只是产生出一种碎片逐渐被拼凑起来的感觉。
“初贺你呢,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宋琉终于把这个想问很久的问题说出口,借着这个破冰一样的深夜。
她在怀着白初贺的时候并没有提前取名,而是和白远商量好,等白初贺生下来后挑几个备选,让白初贺自己抓阄。
但后来出了意外,这件他们筹划了很久的小小仪式也就没了下文。
“是福利院的院长取的。”白初贺回答他们,“因为我被带到福利院的时候刚好是春节,所以院长取了名字。”
他记得院长想了一会儿,先选了“贺”这个饱含节日气氛的字。但白初贺那时候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字做名字的话很奇怪,院长又不想让他继续用“狗儿”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沉吟很久后又挑了“初”这一字。
他当时没问院长为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怎么偷偷回海市这件事上,压根就不关心这些。
还是院长主动说的,她说,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脱胎换骨,以后能有全新的人生。
“那为什么你小学和初中注册的学籍是白姓呢?”宋琉一直很不解,但怕触及白初贺的情绪,从来没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