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复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你们要搬家了?”
白初贺淡淡地开口,“搬家的话不会选火车这么麻烦的交通工具。”
何复语气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实在太生硬。
他没说话,白初贺更不是会主动开口搭话的人,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出声。
白初贺看着何复。
何复的样子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但似乎又不知不觉变了许多。
牧枚没有说错,比起她,何复和白初贺的友谊会更深一些,他们是从小在福利院一起长大的孩子,共同境遇总是会带来惺惺相惜的情谊。
白初贺虽然不常流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但他是看重何复这个朋友的。
何复在他心里,与幼年时一起讨生活的大庆并没有高低之分。
他不喜欢他人接触自己的私人空间,但阴家巷那套房子的门口,除了他自己的,一直摆放着三双拖鞋。
除了那双崭新的从来没有人穿的拖鞋外,一双是牧枚的,一双是何复的。
他们三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经常放学后一起聚在那个小小的客厅。在机顶盒还没普及到老城区的那些年,他们会租碟片,买一些卤菜,就着楼下老旧的抽油烟机返上来的烟火味儿,坐在地板上一起看电影。
何复喜欢喝南市本地的一种冰啤酒,牧枚喜欢喝酸梅汤。牧枚会很感性又理智地评价那些电影情节,何复却总爱在旁边抬扛,杠得多了,牧枚就在旁边怒骂何复,何复欠儿欠儿地哈哈大笑。
而白初贺会坐在后面一点的位置,喝一口冰可乐,看着两人幅度夸张的背影,在阴影处露出一点微笑。
那时他还没有和大庆重逢,枯燥又意难平的日子里,唯有在这些瞬间会得到放松。
日子就这样流水似的慢慢过着,但流水也会有形状,不知不觉就变换了模样。
从南市回来后,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何复了,而牧枚似乎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笑骂着提起何复。
说起何复时,氛围总会变得尴尬又沉默。
一切似乎都在他回家后发生了变化。
“那天是林澈跟你说我在S大的,对吗?”白初贺终于出声。
何复嘴巴动了动,但没能立刻开口,半晌之后才干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白初贺没有继续说,就这么静静地和何复对视着。
何复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的性格一贯如此。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挺看不上我的,觉得我总在找事。”何复的声音很干,“我也不想解释太多,也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听见你在白家过成这样,白皎有事没事就暗地里挤兑你,我肯定会着急——”
“你见过白皎。”白初贺开口,“不止一次,你知道他是什么样,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吗?”
“我——”何复声音沙哑道,“谁能知道他私底下——”
“如果你想知道,你可以问我。”白初贺直视着何复的双眼。
这双眼睛经常在和牧枚拌嘴后,狂笑不止地看向他,跟他说“你别光看着,你也说两句。”
“我们是什么关系。”白初贺重复了一遍何复刚才说过的话,“比起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难道你更愿意相信一个动机不明的陌生人?”
何复沉默了下来,久久没能出声。
须臾,他仰起头来,蓦地笑了一声,声音微低,“牧枚说的对,我不是讨厌白皎,甚至也不是嫉妒他,我只是在嫉妒你。”
何复重新看向白初贺,这一次眼神没有躲闪,坦坦荡荡,终于变成了白初贺记忆里的样子。
“她说的对,我们一起在福利院长大,我们本来应该过的是一模一样的人生,学习好的就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不好的就早早出去工作,我们几个朋友互相搭伙凑合过完这一辈子。”
何复感到一丝畅快,不是以前指责白皎时那种残忍的快感,而是一种终于如释重负的快意。
牧枚对他说那些话时,他心里无比难堪,恼羞成怒。但当自己揭开自己的内心,何复觉得无比解脱。
“你不仅长得出挑,脑子也聪明,从小就是我们这一群的佼佼者。”何复坦然道,“我很羡慕你,有你这种朋友,我特别自在。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再出众,最终也是殊途同归。所以我羡慕你,但从来没嫉妒过你。老实说,每次想到你这样的人最后也还不是会和我差不多,我就觉得很舒坦。”
何复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种,无论你怎么出众,但你始终都还会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不会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互相走的太远。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父母,还是那么优秀的人,而且家境好得不得了。”
他笑了笑,“果然优秀的人基因也是优秀的,后代就算埋没也还是很出众。”
福利院的小孩通常都是早熟的,何复很早就想过自己未来的出路。
他很清楚自己的学习能力并不算多么优秀,又没有牧枚那样书香满溢全家编制的家庭。
白初贺以后多半是要上拔尖的大学,毕业后无论是选择深造还是工作,都会是社会上最引人艳羡的那一小部分精英。
而牧枚虽然看着不怎么在意学习,其实脑子也好使,而且全家都是高知,冲刺一下,未必不会上好大学。就算再不济,她可能也会在家人的帮助下成为公务员,做清闲稳定的工作,没有压力地生活。
但这也没关系,如果学习不行,他可以选择早早工作。
等白初贺和牧枚出了社会后,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工作经验,他并不比这两个人差太多,他甚至可以用自己工作积攒下来的人脉帮助到他们,他们仍然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继续做情谊深厚的发小兼朋友。
何复原本是这么设想的。
“我听林澈说,以海珠的学生的条件,不需要参加那么激烈的竞争,他们基本都会出国深造。我想你的家庭条件这么好,多半也会这样,到时候你有了新的社交圈,和我完全不同的阶层,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能能不能维持一辈子。”
白初贺平静地听着,虽然没出声,但何复的声音他听得很仔细。
“我当真了。”何复耸了耸肩,“毕竟只是一个高中的差距,我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和牧枚聊过。牧枚倒是看得很开,很肯定地说白初贺不会。何复觉得或许是家庭带来的底气,牧枚从不会、也没必要为这些发愁。
“也许是我不甘心吧,我总想证明我不会比你们差多少,即使是我这么普通的人也能在其他一些地方反过来帮助到你们。”何复露出了一些自嘲的表情,“林澈一对我说那些话,我就上头了,我觉得到了我来帮助你的时候。”
“何复。”白初贺静静地开口,“你知道大庆吧?”
何复说,“知道。”
“他比你的条件更差,我们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白初贺缓缓说。
很久以后,何复才说,“是我错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白初贺淡淡笑了笑,“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嫉妒每一个路过的人,因为世界上所有人似乎都过得比我好。”
何复垂下了眼。
他这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白初贺也过着远不如他的生活。
“白皎...真的是小月亮吗?”何复低声问。
“他是。”
何复脸上一直以来忿忿不平的表情终于淡去了。
“小心林澈。”他说,“他对白皎不怀好意,我过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白初贺刚想应下,忽然猛地回头。
这么久了,但白皎一直没有出来。
那扇隔间门安静地敞着,没有任何动静。
第110章
从洗手间走出来时,白皎第一眼就看到了何复。
倒不是何复太过于引人注目,而是白初贺几乎就守在男洗手间门口,洗手间门口宽敞,白皎在镜中看到了不远处和白初贺隔了一米距离,站的直挺挺的何复。
白皎倒没有觉得尴尬,只是何复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而白初贺看起来同样严肃。
他知道何复几乎可以算是白初贺的发小,上次的不欢而散之后,虽然白初贺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过,但他看得出来白初贺并不好受。
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拔剑张弩,白皎觉得自己如今也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稍微想了想,就猜出这大概是两人难得的破冰时刻。
他不想出去贸然打扰,况且时间还早,等何复和白初贺说开了之后再出去也不迟,就慢吞吞地在盥洗台前洗手。
这座火车站已经有些年代了,洗手池的热水早就不灵光,海市的冬天又潮又冷,白皎把手洗的光溜锃亮,也不见外面那两个人说完话的模样。
指尖开始微微发红,白皎有点尴尬地决定不再进行这场独角戏,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万一着凉了惹得家人忧心,他也会不开心。
白皎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发现后脑勺有一缕卷毛有点打卷,外面的说话声顺着飘了进来。
这时候倒也不用担心听到他们的说话内容会不会不礼貌的事情,因为白皎发现声音飘进来后已经模糊了,压根就听不清。
“怎么这么卷...”他嘟囔了一声。
不过就算听清了,他料定白初贺也完全不会觉得有什么。以白初贺谨慎的性格,如果不想让他听到,必定会走的远远的,不会给他任何能听到的机会。
盥洗台上打着明亮的顶光,白皎忽然美滋滋地发现自己的五官在顶光之下变得没那么幼稚,眉骨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他的眉眼变得深邃精致了许多。
他几乎从没特意端详过自己的脸,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后更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隔着镜子,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鼻尖虽然不算特别英气,但鼻梁挺拔,平时显得稍圆的眼睛此刻也俊气了很多,洗去了年少的稚气感。
许安然曾经不止一次地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混血,白皎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听到过类似的话。
更小一些的时候,宋琉和白远因为学区问题曾经在市区搬过一次家,到新小区的时候,坐电梯时同栋的邻居笑吟吟地问她,这是不是个混血小孩啊?
白皎那时候还不明白混血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宋琉笑得尴尬又无奈。
稍大一些的时候,班上的孩子也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和父母长得不像,白皎记得自己那时候很伤心,但白远哄他说爷爷就是自来卷,他很快也就忘记了这么一个小插曲。
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长相不肖宋琉,也不像白远。
他确实长得不像他们,白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
宋琉的眼睛是很江南味的杏眼,而白远则是前窄后宽的睡凤眼,和白初贺极其相似。
盥洗台的顶光十分明亮,贴着镜子的上端,几乎是挂在了白皎的脑袋上。轻飘飘的光线落在头顶,白皎发现自己最外层的发丝上浮动着浅浅金光。
深茶色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变了个颜色,如今镜中他的发色与其说是深茶色,不如说是很明显的金棕色。
白皎垂下手,没有再执着于整理自己不听话微微发翘的头发。他背过身子,背对着刚才那面自己细细观详了很久的镜子,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洗手间内飘荡。
他这才发现这间洗手间不是单一的进出口,另一端也有出口,大概是连着另一块候车大厅,只不过太过曲折,所以一开始很难发现。
有人从那边进来,没有解手,而是也往盥洗台这边走。
盥洗台很宽,有好几个洗手位,白皎朝另一边让了让,但空着那么多洗手池,那人却偏偏要往他这边走。
白皎觉得有些奇怪,心里本能地升起一点不安,低声说了句“您请”,也不再顾着外面那两个人是否还在谈话,转头就要出去。
但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
口鼻被一块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手帕掩住,最后一秒,白皎终于听见了外面的何复嘴里飘来的只言片语,里面有林澈二字。
随后,他双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