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因为白皎信誓旦旦的声音而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林澈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悄然细语,像是淬了毒的毒蛇。
“所以我才说你真是个蠢货,蠢得无边无际。”
白皎没想到林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整个人呆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虽然他和林澈的来往说不上特别多,但他一直记得林澈的模样,温和,彬彬有礼,会在表婶略带自满地和宋琉谈论自己的成绩的时候在旁边说“小皎其实也很聪明。”
“你——”
“你真的是蠢得让我伤心。”林澈的声音没有停,“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懂你这种傻子为什么就让周围的人那么喜欢,上赶着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林澈的语气完全变了,变成了白皎从没有听过的模样。
“每次看到你,我都打心底地共情那些有厌蠢症的人。白初贺回到白家代表着什么,难道你不明白?我那么多次明里暗里地提醒你,他回来了,你在白家的境遇可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假少爷,你的一切都会被他夺走,父母的爱,家里的财产,你会被扫地出门,被所有人厌弃。”
白皎听着林澈的话,恍惚地想起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过的梦。
梦里的他,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守着一盅冷掉的汤,手机里是大学论坛上对他的咒骂和冷嘲热讽,抬头是白初贺漠然甚至厌恶的脸。
他过得太好,以至于他已经快要忘记梦里的他是多么压抑。
林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很早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到底是不是叔叔和婶婶的孩子,毕竟你和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也没继承到他们的智商和情商。我记得我试探过你,问你要是将来多出来了一个哥哥,你会是什么心情,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少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无比久远,但随着林澈的声音,白皎仍然马上就回忆起了自己那时的态度。
他记得他那时候正在和小狗一起玩,很开心,听了林澈的话,他更开心了。
“你说,太好了,那样就会又多了一个人来爱你。”林澈冷笑一声,“小皎,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的天真,天真到了一种程度就是无知,而无知的人似乎都过得很好。”
林澈冷冰冰的声音反倒提醒了白皎,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从来没有变过。”他大声说。
林澈似乎是被气笑了,很久之后才说话。
“我现在相信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话,你和白初贺果然是一个德行,他也是,我还以为他能是个和你不一样的聪明人,费这洋工夫忽悠着何复给他灌输那么多东西,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听,天生的死脑筋,难怪以前尾子洞的人都不喜欢他。”
白皎听得心里呆滞一片,他从来没想过林澈一直以来都在私底下这样挑拨离间。
“所以何复才会那样说我。”他喃喃道,“是你一直在对他说这些,那天在S大也是你叫他过去的。”
“嗯,差不多吧。”林澈漫不经心地说,“总算忽悠动一个,不过这也不怪我啊,如果他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就跟你和白初贺那么死犟的话,我说再多也没用。我这顶多算是推他一把而已。”
白皎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
从小到大,他在他人评价里听到过最多的话,除了模样好看,就是脾气好,从不动气。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怒气冲顶的感觉。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本来性格就敏感,容易多想,你知道初贺哥回家后他一定会很不安,你知道他和初贺哥是交情很好的朋友,他一定会替初贺哥想很多,你还对他说这些话。”
林澈反笑了一句,“你生气了?这还真难得,不过我不是说了么,这也不能怪我,对你说这种话的人是他,跑去S大闹事的人也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最多只是说了一些担心白初贺的话而已,按你的说法,作为你们家关系最近的亲戚,我会担心你们不是也很正常吗,你可别冤枉我啊,小皎。”
白皎的胃里翻涌上来一股恶心的感觉。
“你还骗了天心姐姐,对不对?”
“李天心?”林澈嗤之以鼻,“骗她?我和她正常谈恋爱,是她自己主动和我说你们家的事,我又没逼她,要怪只能怪她恋爱脑,随随便便就对男人敞开一切,要我说,其实也挺不要脸的。”
“你简直不是人!”白皎大喊道。
“随便吧,叔叔婶婶的教养那么好,你充其量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了,小皎。”林澈不痛不痒,“对了,白初贺快到了吧,要是我没估摸错的话,何复也应该一起过来了?”
白皎肩膀一僵,痛意传来,“你想干什么?”
林澈没再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白皎手里一空,电话被面前的男人抢走。
男人看了眼屏幕,鼻尖里面挤出“神经病”三个字,重新蹲了下来。
白皎想起面前的人叫过自己小月亮,他心里一震,“你和林澈串通好了?他也知道——”
“怎么可能。”男人翻了个白眼,“就这小屁孩?我怎么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各取所需罢了。让他知道了,还不又拿着这事要挟我?我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以前干过什么,现在也就你一个人知道了,小月亮。”
白皎心里攀爬上来一股阴寒,阵阵发冷。
“不过看样子你是真不记得了,不然也不会被带到这儿了还什么反应都没有。”男人阴恻恻地笑着,“小月亮,你不记得这个站台了?”
第113章
白皎闻言,下意识地跟随着对方的说话声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向周围的环境。
黑暗之中,他的双眼很难分辨出周遭实物的轮廓。但面前的几个人打开了手电通,短暂地适应了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后,眼前的一切清晰浮现。
冰冷生锈的铁轨,铁轨上反射出来的锋利光芒就像黑暗中的指示带,由近向远,延绵过一整个废弃的站台。
白皎的瞳孔微缩了起来。
比刚才更清晰的景象落入眼帘,这一次,他看到了这个站台周围之前他来不及注意到的更多细节。
废弃的候车椅仍然泛着一点破碎的蓝,是过去遗留至现在的唯一痕迹。许多椅背已经开裂,不知名的植物顺着钢骨攀爬上来,挤进裂缝,仍然艰难地舒展出了弱小的绿叶。
候车椅的最底部,石砖的缝隙也已经遍布青苔,杂草丛生,一些花朵在夜风中微垂着,轻轻摇曳。
这些花朵投下的影子让白皎无比眼熟。
不知道是谁晃了下手电筒,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那些花朵的模样。
浅淡明亮的蓝,就像天空的颜色。
这和他曾经在岭北住宅区外的那片小树林里亲手捡回家,养到现在的花一模一样。
是绣球。
白皎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来自过去,且很久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画卷,徐徐展开在眼前。
让他呼吸急促的原因并不止于此。
白皎发现,那些已经挤出花簇的石砖,自己在某一瞬间竟然能清晰想象出它们曾经整洁干净的模样。
可他——可他并没有——至少在他所知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
“怎么样?怎么着也得想起来点东西了吧?”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
眉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白皎下意识难受地闭上了双眼,但眼前的场景并没有随着黑下来的视线而消失,反而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被大脑自动补全了一整幅完全的画面。
漆黑的隧道变得明亮不已,隧道两头有热烈的阳光挤进,照亮那些蓝的耀眼的候车椅。
候车椅座无虚席,熙熙攘攘地旅人站在月台上,或是彼此兴奋交谈,或是依依不舍地靠在一起切切私语。
白皎恍惚地凝视着这一切,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是站在火车上,听着人声随着草木香气传来。
“——到了那边,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刚才在车站看到很多招工的广告,会包食宿。”
这个声音很稳重,但仍然带着一些这个年纪会有的稚气,说到末尾时,语气也难以控制地带上了一些雀跃之意。
“南市有很多招工,等大庆哥来了我们可以一起,他之前说他想开个小馆子,我正好看到有面点店招学徒。”
“嗯!”白皎听见自己笑了起来,是比现在要天真的多的音色,期待不已,“等大庆哥开了店,我们是不是就不用饿肚子了?”
“等我们到了南市就不用了。”有人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你去买什么呀?”白皎听见自己问。
对面短暂地卡壳了一下,兜圈子并不是那个人惯有的性格,但踏上火车的这一次,有许多事情都破了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给你个小惊喜。”对面似乎并不习惯于说这样的俏皮话,说到“小惊喜”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难得地有些难为情。
“好。”白皎乖乖地应声。
人声远离了,周遭旅客的声音再次充斥耳中。白皎并不讨厌这样的嘈杂人声,相反,他从来没身处过这么放松的环境,听过这么热闹的动静。
这里的所有人都那么幸福。
有些旅客讨论着务工的事,有些则在谈论南市的美景,提到某处似乎很知名的海边酒店时,似乎讨论的格外热烈。
我也知道这个,白皎兴奋地想。
他在宣传单上看到过。等到了南市,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酒店的人可能不会欢迎他们,不过没关系,他们不会进去,就在旁边悄悄地转悠一会儿,不会有人骂他们的。
“——那里的冰豆浆挺有名的!”
“你说我今年能不能攒个万把块?”
“妈,我清明节再回来,你可要帮我照顾好我的狗狗哦。”
“——狗。”
“那个野狗在哪儿?”
恶狠狠的声音像一块玻璃碎片,不合时宜地穿插进这些声音中,在白皎耳边低声响起。
期待又兴奋的情绪一下子从身体中抽离,白皎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冻成了冰。
“我不——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他、他没在这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不认识——”
“这小傻子说什么呢。”嗤的笑声响起。
白皎睁开双眼。
明亮的场景瞬间暗淡下来,面前有个社会青年发着牢骚,“怎么还没看到人过来,再捱会儿都半夜了。”
男人也不耐烦了起来,斜了白皎一眼,“小月亮,那只狗呢?”
白皎脑海中一片混沌,将唯一一句思维清晰的话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看你脑子是真烧坏了,还在这儿给我装蒜。”男人提着手电筒,气急败坏地狠推了一把白皎的右肩。
钻心的疼痛传来,生锈的铁轨不断贴近,在想象中的疼痛感传来之前,白皎又一次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短暂的瞬间被无限拉长,整个人似乎飞了起来,处在一种危险的失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