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妈说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你会觉得自己与过去很割裂,也会出现很多违背自己曾经笃信的行为。
现在这个行为出现了,他点头,说:“很可惜。但是,或许这就是别人的人生,和别人的选择。”
这话无疑让萧经闻相当诧异,他甚至第一时间露出询问的目光,大概意思是——你认真的?你放弃了?不向我发脾气义愤填膺?
接着林从沚又说:“但如果,我最后劝他一次,他愿意留在屿城的话,你能保证不会为难他吗?”
萧经闻笑了:“我为难一个小屁孩做什么?”
林从沚点头:“还有其他人,和杨青芝、卢比菲有过节的那些人。”
萧经闻换了个眼神:“其他人我可管不了。”
林从沚也舔了舔唇,换了个姿态。
尽管此时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这栋大楼的新风系统还是那么低,他额前刘海又潮又乱,但不影响林从沚轻松自如道:“既然如此,如果余拾景愿意留下来,那我只能把他日夜带在身边,以防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人套个麻袋拽到巷子里围殴。”
萧经闻听着觉得不太对劲,蹙眉。
林从沚接着说:“唉,我那个画廊二楼就一间卧室一张床,只能跟他挤挤了,世道乱呐,必须要时刻警惕、寸步不离、朝夕相对……”
“啧。”萧经闻越听越觉得离谱,打断他,“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啊,他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睡觉还要听故事啊?”
林从沚呢,俩手往袖口里一掖:“不知道呀,没睡过。”
——这句属实激到萧经闻了,他直接上手将林从沚往自己面前一拽:“刺激我呢我知道,你得逞了,放心,你要是把那小子劝下来,我保他在城里安生地上美院。”
林从沚翘起唇角:“萧总仁义。”
“林老师过奖。”他松开手,垂眸审视着他。萧经闻从商多年阅人无数,在判断别人话语中有几分真心这方面他还是颇有信心,可面对林从沚,他需要仔细观察。
林从沚说的那些话究竟掺没掺真心,哪怕一丝一毫,他都十分在意。
说真的,他不怕五年里林从沚对别人动心,甚至他也不怕林从沚再多一段感情。他可以等,也可以追,撬墙角啊,抢啊拐的,他做生意的,这种事情信手拈来。
他怕的是林从沚会和一个同他很像的人在一起,有共同话题,互相理解,有同样的绘画造诣。因为五年前,萧经闻曾大放厥词说:你不可能和一个跟你一样的人在一起,两个纯粹艺术家在一起的结果就是饿死。
——他承认这话太偏激也太冲动,但他也真的很怕自己一语成谶。
所以他在观察,观察林从沚那话里有没有真心。
结论是,看不出来。
干扰因素太多,自我意识太乱。
他只能问:“你不是真心的吧?”
“当然不是。”林从沚直接笑出来了,被逗笑的那种,“你有什么好慌的?我对那种小孩子不感兴趣。”
“但你知道这么说能激到我。”
“开玩笑的。”林从沚抬手抻了下自己衣领,他之前从画室走路过来,虽说没有多远但还是出了一层汗,在大楼里空调吹得黏在皮肤上。
萧经闻不理解:“从哪句开始开玩笑的?”
“从我说‘最后劝他一次’。”
林从沚很轻松地笑了下,接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用我自己在乎的那个视角去看待事情,而且冲动又偏执,五年了居然毫无长进。”
“这不是你的错。”萧经闻缓和下来,说,“正因如此,才促成了你这个人——纯粹的人。不沾世故,不圆滑,不妥协。你对余拾景的态度是连带效应,惜才不是坏事,这次就当缘分不够吧。”
他该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张渺已经等在外面。他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段对话,模棱两可地丢下一句“好了不打扰你了,去忙吧”抬脚便要走,又被萧经闻捞着胳膊拽回来。
“唉。”林从沚无奈,“萧总。”
“稍等。”萧经闻眼下只觉得这人天然卷的每一个弧度都在逗自己玩,“雨大了,还是拿把伞。”
画廊那边停车只能停在路边,还有一截人行道要走。林从沚想了想,点头了。
张渺的车开着双闪在等他,见他从Gleam出来,她关掉双闪,解锁所有车门。林从沚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说:“衣服湿了,不好意思啊。”
“跟我不好意思什么。”张渺笑笑,又问,“所以,萧总愿意帮你约杨青芝出来吗?”
杨青芝的事情林从沚还没跟她细说,她也不是很感兴趣。
“事情有点复杂,不过已经没事了。”林从沚拽下安全带,咳嗽了两声。
张渺发动车子往画廊开,高架桥匝道上的电子屏幕上亮起了‘雨天路滑小心驾驶’一行字。有点堵,交警在岔路口看着,阻止车辆压线变道。
她慢悠悠地跟在车流后面,问:“你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顺路买点吃的?”
没听见回声,偏头一瞧,那厢在副驾驶睡着了。
原本只觉得他今天是累到了而已。
然而第二天早,张渺照常来上班,左等右等等不到林从沚下楼。到二楼一瞧,床上的人怎么摇都摇不醒,手朝他脑门上一摸。张渺叹了口气。
小晨原本在画室里画画,画室的门没关,她见张渺上楼了又下楼,出来问怎么了。
张渺说林老师发烧了,小晨‘哎呀’了一声,说:“前阵子刚感冒,今天又发烧。”
闻言,张渺一想,她将开水壶按下烧水:“是哦,邪门了这Gleam,去一趟病一趟。”
小晨惊讶:“怎么这样!”
也是巧了,萧经闻打林从沚手机没人接,打来了张渺这里。
“张小姐,不好意思,林老师无人接听,你们今天有时间过来参加一个小型的公益宣传吗?对画廊……”
“萧总。”张渺打断他,“我们林老师去一次Gleam病一次,这次就不去了。”
“病了?”萧经闻问。
“对。”张渺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回事啊一直好好的,到你那儿回来就生病,要不萧总你给我们赔点钱吧。”
第16章
林从沚越睡越觉得自己在向下沉。
他做了很多梦,应该说他自己也没分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
梦见他其实没有下船,还在船舱里,船舱地上散落着画稿和几根铅笔。有一段时间他在夜里画画,白天睡觉。邮轮餐厅有24小时供餐,但到了深夜卖酒的更多,他会把自己喝得微醺然后抱着速写板去写生。
船上可画的东西挺多的,宴会厅里的钢琴,托着餐盘昂首挺胸的服务生,一排排救生圈和救生衣。他有一幅画的是夕阳下在甲板抽烟的船员。那幅画被船上的一位游客买走了,买家很喜欢画里的夕阳,说像是上帝从海里拎出一块橙红色的帕子。
林从沚又梦见那天夕阳,连海上的鸟都被染成红色,一齐飞散,像揉碎了一捧花散在风里,也像火山喷发在大海想要烧尽所有。
总是醒不过来,眼睛睁开了但意识还在沉睡。
林泠玉正坐在床沿,往他手腕上贴退烧贴,刚好张渺端着粥进来,林从沚哑着说:“张渺,我梦见我妈了。”
张渺看看他,又看看林泠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泠玉早上降落屿城,她在国外太久,一下飞机直接打车去吃早茶。吃饭的时候林从沚的电话是关机,联络张渺才知道他发烧了。于是在店里打包了碗清粥过去,张渺刚热了一遍拿上来。
“真的是你妈。”林泠玉说,“来,仔细看看,是做梦吗?”
林从沚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说:“好像真是我妈。”
林泠玉多少有点无语,她抬头看看张渺:“他这个症状多久了?”
张渺:“……不、不知道哇。”
孩子见到妈,那叫一个委屈。发现这不是梦,是林泠玉真的出现了之后,林从沚瞬间整个人像烤塌了的戚风蛋糕:“妈妈……我要喝水……”
林泠玉不禁莞尔笑起来,手在他脑门上抹了一把:“出这么多汗,是该渴了。”
接着她回头,朝着卧室门口的方向:“水端进来呀,怎么还站在门口发呆,这孩子。”
端着水杯进来的人是萧经闻,没穿西装,穿了件普通黑T恤,普通牛仔裤。
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半,说他这觉睡了个昏天黑地真是一点儿不过分。萧经闻不穿西装的时候显得没那么有疏离感,虽然是黑T但看起来更温柔。
林泠玉接过来水,胳膊从林从沚后肩膀兜起来,她想把林从沚抱坐起来,但有点抱不动。萧经闻低声说了句“我来”,接着在林从沚本就发晕的视野里扑来一团漆黑,玻璃杯抵在唇边,萧经闻的手稳如机械臂,喂着他喝了几口水。
“药。”林泠玉提醒他,“给你,趁他懵,一块儿顺下去。”
萧经闻震惊,但还是照做了。
林从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生着病的人没什么气场,眼珠子瞪起来也没有杀伤力,想说话又没劲。
林从沚讨厌吃药,胶囊也就罢了一咕咚就吞下去,药片最讨厌,会有苦味留在喉咙和口腔。萧经闻拿过枕头垫在他背后,不敢看他一手捏着药片,另一只手……
“张嘴。”
萧经闻上一次对他说这两个字,还是在床上。
吞药片这事儿讲究一个速通,要不怎么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吞得越快越无感。这道理林从沚明白,也仅仅是明白。
他拒不张嘴,咬紧牙关,萧经闻没办法,他看看林泠玉,又看看林从沚,只能捏住他下颌,一整只手能完全包住他下巴一周,再找准角度施以巧劲,迫使他张嘴。
全程,林从沚的眼神变化大约是——我不信你敢,什么你来真的,妈妈好苦。
林泠玉满意地点点头,上前摸摸林从沚脑袋:“好乖,吃完药就好了。”
萧经闻也很绝望,他想象中的喂药可能是甜甜蜜蜜地哄着喂,实际上的喂药居然成了掐嘴塞。但没办法,林泠玉在旁边看着。
这次发烧就是雨伞塌了之后身上湿着,坐在Gleam那个令人发指的冷气里太久。要不怎么张渺说要赔点钱。
关上卧室门后,一行人下楼。林泠玉这次回国不仅是探望儿子,尤其看到林从沚住在画廊里,那都不能说是个像样的家。她希望林从沚能和她走,在欧洲继续生活。
“当然了,这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林泠玉放下咖啡,朝张渺点头说了句谢谢,再重新看向萧经闻。
萧经闻没有出声,他坐在画廊展厅沙发上,在林泠玉对面。
在林泠玉看来,相较于五年前,他成熟的速度有点太快了。五年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林泠玉等到林从沚毕业后,她动身到西班牙艺术馆工作。她拥有油画雕塑双学位,在那里有相当高的待遇。
那时候她见过萧经闻一面,虽说萧经闻比她儿子大6岁,但在当时她看来,这俩都是小屁孩。
“不过你变化很大。”林泠玉又说,“比我想象的……变化更大。”
萧经闻对自己变化如何根本没有兴趣,他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他……这件事情您之前跟他聊过吗?”
“没有。”林泠玉摇头,接着有些疲累地向后靠,这个姿态很适合端杯红酒,“原计划我下周才会回国,但我提前回来没有通知他,就是想看一看他真正的生活状态,现在我看到了。他虽然是个27岁的成年人,但哪个当妈的愿意看见孩子……”
她比划了一下这个画廊:“这工作和休息根本没有差别,这叫什么生活?”
而且还病了,就更让林泠玉觉得他过的这是什么日子,这孩子必须要带走,果然是个无论多大都照顾不好自己的小屁孩。
萧经闻点头:“是的,他……他这个居住条件确实……”
“妈,我是懒得再租个公寓两头跑。”林从沚咳嗽了两声,还是有点虚,扶着转角过来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