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林从沚扭头看着他。
反应过来了,其实根本不可能。
乍一想没什么问题,卢比菲的人又一次在萧经闻那里吃瘪,那么他们拿萧经闻没办法,转而来骚扰甚至报复自己,听上去十分合理。
但……
林从沚看向他,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紧张,喉结也滞涩起来。每个美院生都清楚人类的骨骼肌肉,他盯着萧经闻的喉咙,脑袋轻轻一歪,一缕卷卷的头发跟随他晃动。
林从沚的眼睛从他喉结向上,看他无措而紧抿的嘴唇,再向上看着他眼睛。
他吞咽了下,自从正式接手Gleam公司以来,萧经闻几乎没有过如此窘迫的境地。他不常被人看穿,因为他不露破绽。
而此时此刻,林从沚温和地笑起来,说:“他们跟杨总洗钱诶,自身都难保了吧,还有空来动我?”
萧经闻那点心思被发现的瞬间,如同鲁米诺反应下满屋子的血迹,诉说着他的种种罪行。
“我先走了。”林从沚顺手替他的冰咖啡插上吸管,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说,“十点半下课,辛苦萧总。”
没等萧经闻反应,一声‘嘭’,人已经下了车关了门,隔音效果极佳的迈巴赫立刻隔绝车水马龙的街。
夏天虽然夜晚来得迟,但天也是一寸寸暗下去的。湖蓝、钴蓝、深蓝,直到有交警过来敲窗,萧经闻才缓过来。
“这儿限停,赶紧开走。”
“抱歉。”萧经闻点点头。
拍卖会结束后公司员工大部分开始休假,萧经闻确实是资本家,但不是无良资本家。加班归加班,高强度忙完一阵子都会放个小长假。公司大楼黑洞洞的,紧急出口的标识灯幽幽地亮着,公司一楼只有前台后边的背景墙一组射灯亮着。
他今天没有公事,夏拍很顺利,成交总价将近30亿,有几位收藏家托人询问藏品的问题,他们手里有些好东西,商议着时间带过来做鉴定。
萧经闻走到林从沚坐过的那组沙发坐下,解开衬衫顶端的纽扣,拽下些领带,有些疲累地靠下去。这几年他过得不轻松,在外自然风光无两,但心里总空落落。
他家庭太压抑,但好在以他目前的能力和实力,已经不再受父母挟制。他终于如父母所愿,成为一位合格的执行董事兼总裁。
他足够缜密,嗅得到行业动向,下手够狠,够有魄力。所以在说亲这方面,且不说他父母亲戚,偶尔吃饭应酬,连关系不错的合作伙伴也不敢多言。
当一个人强大到一定地步,就是如此。
这方面行业内大多数人比起‘给萧总说个亲’,还是更期待着看看什么样的人能与其并肩。
此时那人正憋着火。
林从沚语气不善,敲了敲学生的脑壳,说:“起来。”
学生捏着铅笔站起来,又把铅笔递给林从沚。
林从沚坐下给她改画,素描静物三角锥中间戳个圆柱体的几何石膏,几乎是每个美术生都画过的东西。它有着最明显的明暗关系,以及最简单的初始组合结构。
林从沚画这玩意早就不需要在三角锥里再画出圆柱的辅助结构,但给学生改画,需要让学生明白它内部的结构关系。
“不要觉得临摹是‘照着画’。”林从沚说,“内部结构关系确实对最终画面没有影响,它终究要被擦掉,但这是你需要理解的东西,你要把它看成做数学题要写的步骤。”
学生心虚地点头。
初学者总是这样,追求画面一步到位,恨不得一笔成型。
林从沚耐心地讲透视,透视也是初学者出现相当多的画面问题。他有点累了,今天讲了太多话。其实有点想放弃在辛决这里带课的工作,当老师每天要说的话太多了,初学者教起来也很累。
学生有些跟不上他的笔触,林从沚擦掉她的线条,然后告诉她:“透视从这里大,到这里小,所以圆柱的这里切面最大,到这里……你在听吗?”
“在!”学生倏然绷住,“就是,就是这里,为什么您可以画得这么轻松啊……我根本画不明白,我连那个圆都画不圆……”
她越说声音越小。林从沚叹气,手也停下了:“先理解吧,基本功慢慢磨。”
他一连改了几个学生的画,各种各样的问题。辛决在另一个教室改画,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走廊又是捶腰又是捶肩,哀嚎着这儿疼这儿也疼。
林从沚咬着烟,面无血色:“我脑子疼。”
“啊?”辛决看向他,“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那种头疼。”林从沚叹气。
辛决懂了:“唉,没办法,高一升高二,这时候来学画的都是……”
他虽然没把话说完,但林从沚也明白。都是念完高一,文化课实在不行了,来报班学美术,走艺考考大学。也就是旁人眼中的‘211分上211’。
“我明白的。”林从沚烟抽一半就摁灭,丢进垃圾桶。画室这栋写字楼的走廊窗户可以开一小半,夜风一阵阵有规律地扑扇进来。
有时候是无奈选择这条路。没办法,谁都不能左右别人的未来,余拾景的也一样。想到这里,林从沚问:“小余最近有过来吗?”
“哦,没有诶。”辛决说,“我昨天还在微信上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跟我说他回他外婆老家那边了,看上去好像家里出了些变故,我没多问了。”
“这样啊……”林从沚点点头。
余拾景对他来讲是个有天赋的学生,可塑之才,但也可惜了。在走廊跟辛决聊了会儿后回去继续改画,晚上出了个小插曲。第二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是九点五十分,林从沚出来走廊抽烟,发现一小姑娘躲在楼梯转角那儿偷偷哭。
他吓一跳,第一时间以为是被同学欺负了。
画室里的人他记不全,也不记得她叫什么。林从沚开口便问:“你怎么了?被欺负了吗?”
小姑娘抽抽着呢,吓得眼泪都停了,一抹,说:“林、林老师……没有,我没被欺负。”
“你说实话,大胆点说。”林从沚知道遭到校园霸凌的孩子很多第一句都是‘没有被欺负’,于是蹙着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珏……”
“……原来她是被我骂哭的。”坐上车后,林从沚面如死灰地扣上安全带。
萧经闻想笑不敢笑,嘴角像痉挛,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平静,最好再带点哀痛。
“好了你想笑就笑吧。”林从沚看着车窗外,“我是真的记不住人,而且她都复读一年了,画得真……唉,素描太脏,色彩太灰,速写不流畅。”
“一无是处吗?”萧经闻言简意赅。
林从沚看了他一眼,又无话反驳,只能说:“起码她还有上进心,还想努力。”
萧经闻笑着,打灯汇入车流。
晚上十点半的城市马路上车还是很多,林从沚容易晕车,他车开得很稳。
萧经闻就这么接送了他三天,第三天又一次下起雨,今年屿城的雨水格外多。
上车的时候林从沚照例给他也买了杯咖啡,也是随着他上车,蓝牙音响开始播放他的歌单,让萧经闻这原本寂静到只能听见心跳的车厢有了声音。
林从沚放好咖啡,扣上安全带。
这几天Gleam处于休假期,萧经闻没有别的事情,一天到晚泡在这里。画室没课的时候,林从沚在画廊里画画,他就在展厅里看他的画册。
两个人的相处说句‘诡异’也不为过。今天下雨,萧经闻直接开到写字楼的地下车库,这样林从沚可以直接从负2层上楼去画室。
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地下车库熄火后,林从沚说:“明天不用来接我了。”
萧经闻抿了抿唇:“为什么?”
“我要跟我妈妈去西班牙,明天的飞机。”
霎时间,萧经闻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只磕磕绊绊地说:“明天……明天雨很大。”
“没关系,萧总。”林从沚解开安全带,礼貌且温和地偏头微笑,“我今晚就走。”
终于他克制不住,直接按住林从沚的手腕,因短暂地失去理智而用力过猛,林从沚皱起眉。
失控时候的萧经闻像一根绷紧的,脆弱的琴弦,下一秒就会嘶鸣着断开。
他瞳仁微颤,眼底浮起可怖的神色。然而林从沚气定神闲,像看着无能狂怒的小孩,说:“收敛一点,我快从你眼睛里读出刑法了。”
“……”萧经闻缓了缓,手也松开了,“还回来吗?”
“当然了。”林从沚弯唇笑起来,“我那么多画都还在你那里。”
“除了这个原因呢。”萧经闻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好受一点,“画我可以打包寄给你,你还会回来吗?”
忽然之间林从沚有些心疼,面前的人在外面是高不可攀又矜贵孤高的萧总,此时坐在驾驶座上,卑微得像害怕被再次丢弃的宠物。
林从沚伸手去车后排拿过自己的袋子,一个不大不小的环保袋,里面是他的几管颜料和水杯。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张请柬,搁在杯架上,说:“我去西班牙是因为我妈妈要和Hannah结婚了,她女朋友,我去参加婚礼。她们给你也准备了一张。”
林从沚接着说:“新生、婚姻和死亡会让人萌生出对人生的一些……一些新的、特别的理解。婚礼在下礼拜,萧总,你有空的话,我们很欢迎你。”
说完,他笑了笑,下车了。
第22章
林从沚收拾了六天的行李, 走前跟张渺交待了一下画廊的事情,给小晨布置了作业。
晚上八点的高铁和林泠玉去到另一个城市坐飞机。
曾经林泠玉交女朋友的时候被他撞破过一次,林泠玉有刻意避着他, 那次是意外。那时候林从沚十五六岁,迷茫又好奇。
林泠玉很担心这会对林从沚造成影响甚至引导,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带着他了解人类的不同以及情感不会受限于性别。
这对后来林从沚对自己性取向有了笃定的认可,他没有惊慌或羞耻, 甚至在刚和萧经闻在一起的时候,还很认真地询问萧经闻:你确定你是Gay吗?你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吗?
林从沚对林泠玉的性取向接受得很好, 那时候他笑着说:别人有一个妈妈就很幸福了, 我会有两个。
他蛮喜欢Hannah,漂亮的意大利女人,看着他妈妈的时候一双眼睛好像开了大光圈的镜头,虚化掉了全世界。那种痴迷的眼神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距离婚礼还有五天。西班牙是同性婚姻合法地区, 飞机降落在塞维利亚机场的那一刻, 光是看着外面的阳光,林从沚已经感觉热浪袭来。
林泠玉笑起来:“今天好像35度。”
“……”林从沚哑然,“我已经有点想回国了。”
Hannah在机场接他们, 先给林泠玉一个巨大的拥抱, 然后抱了抱林从沚。Hannah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第二句是‘把包背到胸前来,机场很多小偷’。
几乎是飞机起落架触地的瞬间,萧经闻发过来一条微信询问他有没有安全抵达。不过那时候手机还没信号。他此行在西班牙只停留到婚礼那天,所以不打算办新的手机卡。
在机场连着公共WiFi给萧经闻回复了一句‘到了’之后,跟Hannah和妈妈道别, 去酒店里休息。
塞维利亚是真热啊,街上行人的胳膊被晒得通红, 林从沚第一天在酒店房间躲了一整天。又热又累,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才舍得起床。太阳烤得酒店门把手都烫得没法握,他打算去买个冰淇淋。
距离上次来塞维利亚已经过去两年多,勉强记得一些路。印象中有一家冰淇淋店就在这附近,林从沚以前很喜欢那家的树莓果酱。
店里在排队,林从沚刚巧排在太阳底下,他前边不到两步就是遮阳棚的范围内。而且这队伍纹丝不动,搞得他很绝望。
并且他手机连不到店里的Wi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