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越语气低沉:“他没有对不起我,只是他死了,我才能安心。”
檀越如今的修为早已深不可测,轻飘飘屈指一弹便将银婵长剑击飞,他眼底红光闪现,灵气浑浊,分明是入魔的征兆,原来当年修炼魔功的根本不是应无咎,而是他!!
“也罢,既然你不愿,那就等我杀了他再一起回去。”
银婵惊骇伸手阻拦,却见檀越已经飞身而起和应无咎打斗在了一处,苍渊海上凝结的寒冰被他们挥出的剑气余波所震,山崩地裂般轰然碎做齑粉,满天风雪都以他们二人为中心飞速聚集,形成一道越来越深的漩涡。
扶光本是没有心魔的,可当他被檀越栽赃受世人唾骂的那一刻开始,便余生堕尘,再难上岸,这两个同样拥有心魔的当世天才打斗在一起,大概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场面有多么可怕。
扶光此刻不顾根基损毁,招招拼命,做好了和檀越鱼死网破的打算,剑气一啸千万里,周遭山林齐齐塌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撼动了几分。
檀越闭目捏诀,竟是硬生生变幻出了一个分身,他与应无咎缠斗不休,那分身从后面出现,挥剑朝着应无咎狠狠刺去!
“不要——!!”
只听一声凄厉尖锐的喊声,银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是飞身上去挡在应无咎身后,舍命拦住了那倾力一剑,然而她修为尚未大成,如何承受得住这一击,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身体出现一丝丝带着灵光的裂痕,竟是即将魂飞魄散的征兆!
“银婵!!!”
“银婵!!!”
两道惊骇的声音同时响起,檀越率先退出战圈去接银婵的尸身,想要用灵力替她续魂,然而他刚才铁了心要杀扶光,那一剑威力之巨难以想象,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婵的身体越变越虚无,穿过他的双手往苍渊海下方缓缓沉去。
银婵望着檀越苍白惊慌的脸色,无声动了动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为……为什么……”
二师兄,为什么要如此?
他们从前一起练剑,一起斩妖除魔,一起名传天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闹得这样分崩离析?
可惜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出来了,身体越来越轻飘虚无,最后散做一团金光被冰冷漆黑的海水逐渐吞噬,彻底消散在了人世间。
银婵从未想过檀越的心魔会是因她而起。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檀越总是冷冰冰的,既不对自己笑,也不陪自己玩,看见自己和六师兄漫山遍野乱窜闯祸还会生气,十宗八派那么多漂亮仙子,多的是喜欢檀越的。
而她,天资不过比普通人强了那么一点,容貌也是平平,想来檀越师兄应该是不喜欢自己的。
银婵只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发现檀越的异样,让他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意识即将消散前,她脑海中蹦出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当初真不该把檀越师兄从黄沙幻境里背出来的,如果让三师兄四师兄去就好了……
“她当初倘若不曾舍命将檀越从黄沙幻境中背出,檀越或许也不会对她动心,更不会对应无咎起了嫉妒铲除之念,不过人世间的弯弯绕绕,说来说去都是孽缘,檀越就算不在这件事上入魔,也会在别的事上入魔,可惜害一个好女子丢了性命。”
奚年站在山峰高处,如是点评道。
四周风雪渐大,寒气几欲侵入骨髓,陆延脸色却难看得可怕,因为此时仙门百家已经在檀越的带领下攻上了魔域,扶光一人之力如何比得上众多高手围攻,被杀得节节败退,他身上绽开大片大片的鲜血,硬生生将衣衫浸成了暗红色。
冰天雪地,刺目之极。
最后十大宗主合力将应无咎封在天罗地网中,圣笔书生金无墨硬生生削去了他持剑的右臂,神机宫主摇头晃脑掐算一翻,说扶光乃万年难遇的魔星降世,需在世间至炎之地赎清罪孽方才能超生,佛门的九难大师便将奄奄一息的扶光带往白骨剑炉,燃起红莲业火,希望“助”他早日焚尽罪业。
陆延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气得双眼猩红,他猛地冲上前想做些什么,肩头却陡然一紧,被奚年死死攥住了肩膀,两相对抗之下,对方的指尖都险些陷入他的肩骨,一片暗色的血迹渐渐晕染开来。
“陆延,我说过,你绝不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否则我会立刻终止这场回溯。”
奚年的声音暗藏警告。
陆延红着眼眶回头看向他:“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额头青筋浮现,强自忍耐着什么,声音却忽然低了下来:“最后一面,只说几句话,可以吗?”
奚年心中不忍,低叹一口气,他袖袍一挥,长剑再次变幻,只见四周山林忽然变成了一座堆满白色骸骨的深坑,上方是阴云翻滚的天空,下方是随处可见的炎炎火堆,而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正中间的位置镇压着一尊铜制通天白骨剑炉,上面遍布着许多圆形孔洞。
透过那些孔洞,依稀可以看见炉内一片赤红,灼热的余温将下方土地烤得干裂焦黑,连白骨都已经接近齑粉状态。
陆延控制不住走上前,伸手抚上滚烫的剑炉边缘,他肩头还落着从苍渊海带来的风雪,也在这一瞬间悄无声息融化,声音艰涩低沉:
“扶光……?”
此时已经过了七百年。
白骨剑炉没有任何动静,只能听见里面东西焚烧时的噼啪声,里面传来令人作呕的肉香焦臭,一度让人怀疑应无咎是否早就被这样滔天的业火所化。
陆延又轻喊了一声:“扶光……”
“砰——!”
原本寂静的剑炉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野兽在里面愤怒撞击,陆延通过那个圆形的孔洞,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猩红可怖的眼睛,好似厉鬼般阴寒。
“嘘,很吵。”
那人的语气竟极其温柔,
“再喊,我就拉你一起进来飞灰烟灭。”
带着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陆延不语,只是紧紧攥住了剑炉边缘,他掌心的皮肉被温度烤得焦灼,冒出呲呲白烟,一面被火焰疯狂侵蚀,一面又被体内能量疯狂修补,只有钻心的疼痛永恒。
剑炉中的那双猩红眼睛忽然道:
“我记得你。”
陆延努力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是吗?”
“你猜对了,我后悔了。”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靠近圆孔,看起来十分可怖,里面阴霾密布,带着令人心惊的滔天恨意,语气却轻飘飘的,像一场绵密潮湿的雨,低低道:
“等我出去,他们都要死。”
一字一句,认真重复道:
“全部都要死。”
陆延闭目,无声点头:“扶光,他们都会死的。”
那双猩红的眼睛语气阴冷道:“扶光已经死了,这个名字是死人的。”
陆延轻声道:“那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无咎,应无咎,好不好?”
咎者,过也,无咎即无过,他这一生本就不应该承担任何过错。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静静望着陆延,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半晌后忽然语气单纯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面很痛?”
陆延喉结无声滚动:“知道……”
“七百年前,你把我从黄沙幻境中救出来后就走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和你做朋友了,如果你能等到我醒过来,我会跟你走,一起去名川大山游历。”
可应无咎不知道,那也只是一次命运的意外。
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借助心核涅槃丛生,向当年的人复仇,然而还是敌不过天命之子的气运,带着绝望与不甘死在了檀越的剑下,就连几大护法也都丧生在了仙魔大战中。
唯有风煞得以幸存,最后远遁南山,替应无咎守墓千年。
这场光阴横跨的太久,渐渐的,奚年也有些维持不住此方世界,陆延眼睁睁看着周遭景物像被时间所腐蚀一般,化作黄沙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最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滚烫的气浪——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红莲幻境中。
陆延抱着应无咎鲜血淋漓的尸体,那颗暗色的心脏依旧沉甸甸地静放在他掌心,尚且温热,他怔愣低头,然后缓缓贴住了应无咎的脸,也不知是想感受些什么。
“对不起啊……”
陆延轻声道歉,
“还是没能救你。”
奚年握着剩下的心魄碎片缓缓走到陆延面前:“陆延,走吧,我们该回空间站了。”
应无咎已死,这片由他创造的幻境也快要坍塌了。
陆延不答,过了半晌才问道:“……尸傀他们还活着吗?”
奚年说:“还活着。”
陆延:“你先出去吧,我替他擦擦身上的血,然后交给尸傀他们好好安葬。”
他或许是有些话想和应无咎说,哪怕对方已经死了,奚年见状也没有在里面多待,身形一闪,识趣离开了幻境。
外间的演武台早就是一片疮痍,阵法损毁,地砖开裂,地面全是歪七倒八的尸体,忽而一阵磅礴大雨落下,将地面鲜血重刷带走,淅淅沥沥不绝,像一条鲜红色的血河。
尸傀、水魅、唐素、风煞、雷女,他们人人负伤,却仍强撑着站在台上,眼神死死盯着半空中那团黑色的漩涡,期望着应无咎能从里面走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身影终于从幻境中缓缓走出,只见他怀中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赫然是应无咎,风煞等人大惊,连忙跑上前:
“尊主!”
“尊主你没事吧?!”
“陆总管,尊主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延不答,只是将应无咎的尸体沉默交到尸傀手中,迎着对方惊骇震惊的神情低声道:
“好好照顾他,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那一具早就气绝多时的尸体不知为何,并没有半分死气,反而能隐隐看见一缕浅蓝色的流光自体内游走,缓慢修补着里面破损的经脉内脏。
众人一时怔然,不明白陆延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只有风煞没心没肺,好奇歪着脑袋问道:“为什么?你多久才能回来?”
陆延笑了笑:“可能一千年,可能一万年,谁能说得准呢。”
他语罢从怀中拿出一枚丹药,扔给唐素道:“尸蟞丹的解药,我差点忘了。”
唐素嗫喏想说些什么,却见陆延已经转身步下演武台,走进了山林之中,他白衣沾血的身影逐渐被雨水雾气所遮挡,然后缓缓消失在了眼前。
风煞此刻是原形,它在地上刨了刨爪子焦急喊道:
“喂!陆延!一千年太久了!!你走那么久尊主会担心的!”
要知道,凡人的寿命也不过百年而已。
修真者得了大道,才能堪堪活过千年,至于万年……在这个仙缘断绝的世界,没有任何人能活这么久。
可惜陆延已经不能回答了,他和奚年一起回到了空间站基地,带着数块心魄碎片,还有一颗炼化成了心脏的心核。
彼时执行官正站在全透明的落地窗前注视着浩渺无穷的宇宙,那里有三千世界,有无数星球,也有无数故事。她并未回头,栗色的卷发在空气中柔柔飞舞,声音清冷却又温和,似有无限包容:
“陆延、奚年,你们找到了心魄,对吗?”
陆延不知为什么,沉默呆板得有些过分,奚年只好上前,摊开右手将心魄碎片和那一颗心脏交出:“执行官大人,已经全部找齐了,只是心核阴差阳错落入一名人类的体内,变成了心脏。”
执行官闻言终于转身,她缓缓伸出白皙纤长的指尖,将那一颗暗紫色的心脏接入掌心,端详片刻,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疑惑:
“嗯?一颗已经拥有自我意识的心脏?”
她微微摇头,叹息道:“可惜被仇恨浸得太深,没办法清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