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闻言不禁一阵恍惚,他怎么会忽然回到五年后?不……确切来说,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上一世,三质子归国,商君年被弃,这不就是原定的命运轨迹吗?
陆延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和系统曾经告诉他的时间线有所出入,在既定结局中,质子归国后没多久帝君就驾崩了,可如今对方却多活了两年。偏偏自从他苏醒后,系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连个能解答问题的人都没有。
最后一场大雨带走了仙灵仅存的温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雪花铺天盖地落下,覆盖宫墙绿瓦,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了惨淡之中。
神耀三十七年,帝君病重,南浔王、姑胥王共同监国,朝堂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动荡之中。
陆延来到帝君寝殿的时候,还未进门就嗅到了空气中浓浓的药味。他脚步一顿,透过层层帐幔,只见帝君正在宫婢的伺候下喝药,佘公公侍立在旁,他们两鬓斑白,好似一夜间都老了许多。
“儿臣给父皇请安。”
陆延跪地行了一礼,得到帝君准允,这才起身入内。
“老三,你怎么来了,朕听鹤公公说你前些时日偶感风寒,高热不退,如今可好些了?”
帝君虚弱靠坐在床边,皱纹爬上了他那张英武的面容,唇色乌青,就像一只皮毛黯淡的狮子,但看向陆延的目光依旧慈爱未改。
陆延已经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境了,他掀起衣袍半跪在脚踏边,握住了帝君因为年迈而有些颤抖的手,低声道:“多谢父皇挂念,儿臣已经没事了,只是心中记挂着您的病情……”
“人老了,都会有这一遭的。”
帝君看起来颇为释然,他拍了拍陆延的肩膀,声音苍老,听起来像在安排后事:“等今年的这场雪过去了,你就收拾东西回封地去吧,如今朝堂动荡不安,你离得越远越好,等一切平息了之后再入京。”
南浔王和姑胥王为争皇位打的不可开交,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当上皇帝,势必都会打压陆延,故而帝君迟迟没想好该立谁为太子。
陆延闻言皱了皱眉,担心的却不是夺位之事:“父皇,儿臣听闻赵玉嶂、柳阙丹、公孙无忧此三人皆已登上皇位,他们昔年在仙灵为质,境遇凄凉,恐怀恨在心,万一私下联合攻打仙灵……”
他堪堪起了个话头,就被帝君抬手打住,沉声道:“仙灵兵强马壮,当初既然能胜他们,现在自然也能胜,如果他们非要不知死活地撞过来,朕亦不会手软!”
陆延一时竟不知帝君是在逞强,还是真的如此自信,但怎么看都更像前者。面前这位君王好胜了一辈子,定然不甘心在这个时候服输。
陆延只好歇了心思,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父皇,儿臣想从刑狱里放一个人出来。”
帝君皱了皱眉:“谁?”
陆延缓缓吐出三个字:“商君年。”
他知道如果想让帝君松口,必须有个靠谱的理由,垂下眼眸恭敬道:“儿臣心想巫云并未换他归国,商君年必然怀恨在心,此人也算颇有才干,倘若能收为己用……”
帝君闻言闭目不语,短短沉思的一段时间里,无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或许在迟疑要不要把一头斩断利爪的野兽放到陆延身边,又或者在思考陆延身边是否缺个真正有勇有谋的人。
诚如陆延所说,商君年此人若真能收为己用,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助力。
“三个月。”
帝君重新睁开了双眼,定定看向陆延:“三个月内,此人若不能被你收入麾下,必须重新关入刑狱,他虽恨巫云,却更恨仙灵,你千万不要小瞧此人,被鹰啄了眼睛。”
陆延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喜色来:“儿臣谢父皇恩典!”
大雪落满了宫道,莹白色的雪花衬着朱红色的墙壁,红与白对比分明。这样冷的天,寒风直往脸上吹,好似要活生生割下一块肉来,陆延却偏偏披着外袍,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仿佛在等什么人
刑狱大门打开,外间透进去一缕天光,随即被吞噬殆尽。
负责看守刑狱的侍卫拖着一名气息奄奄的囚犯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人好似刚刚经受过一场酷刑,肩头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依稀还能看见两个可怖的血洞,脖颈和手腕因为常年累月戴着镣铐,磨出了一圈血肉模糊的痕迹,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形销骨立的身形,那双眼睛就像一潭死水,黯淡空洞。
“砰——!”
那名囚犯像垃圾一样被重重扔在了雪地里,他艰难动了动指尖,试图爬起,但最后又无力跌了回去。
戴着鬼面盔甲的侍卫对陆延行了一礼,声音从面具后方传来,沉闷且毫无感情:“回王爷,罪臣商君年带到。”
刑狱由帝君亲自掌管,他养出了一群冷漠的杀人机器来看守这个人间炼狱,陆延自然也不会与他们多说什么话,闻言微不可察点了点头,声音淡淡:“退下吧。”
他今天来没有带任何人,鹤公公他们也只是在宫门外间等候。侍卫离开后,陆延就缓缓走到商君年面前,一言不发解下身上的狐狸毛披风裹住对方,然后将人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
四周路过的宫女太监见状惊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一个接一个撞在了柱子上。
陆延却视若无睹,抱着商君年缓缓步下了台阶,他好像抱着一个脆弱的玻璃器皿,稍稍碰一下都会碎得再也拼凑不起来,故而走路慢了又慢。
商君年已经数不清自己在那间幽暗的地牢里关了多久,骤然看见天光,刺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柔软的狐狸毛披风熏着檀香,却并不足以压下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反而交织成了一股令人不适的味道。
风雪袭来,冷风顺着衣领灌入,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冻到失去痛觉。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商君年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冰冷幽暗的眼眸,在不甚明亮的阳光下,他的身上散发着森森鬼气,仿佛要择人而噬。
然而数年的刑狱折磨已经让他变得形销骨立,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死死盯着陆延棱角分明的下巴,以此来辨认来者身份,最后终于吐出了一句沙哑破碎的话:
“你是……风陵王……”
陆延脚步不停,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低沉:“是。”
商君年的嗓子像是被沙砾磨过,虚弱得连说话都只能吐出气音:“神耀二十三年……我见过你……”
那时的商君年和赵玉嶂都被关在风陵王府的地牢中,现如今质子归国,只剩他一个了。
商君年闭了闭眼:“你将我带出刑狱,想做什么……”
他神色麻木,看起来并不在意答案是什么,陆延要折磨也好,要羞辱也罢,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陆延的声音原本温润清朗,但在风雪凛冽中又无端多了一丝幽远:“他们都回家了,你不想回家吗?”
陆延和商君年的两次相见都在地牢,这一次的冲击却远比任何一次都要大,对方是真真正正只剩下一口气了,破碎虚弱到了极致。因为狐毛披风太过厚重柔软,导致无人发现陆延的指尖在轻微颤抖,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平稳,然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却泄露了情绪。
商君年漠然开口:“我没有家,现在只想要一个了结……”
陆延脚步一顿:“……”
风雪漫天,模糊了视线。
陆延将商君年带回了王府,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请了最好的太医替对方疗伤,奇珍药材不要钱似地撒出去,让人琢磨不透他对商君年的态度。
“回殿下,这位……这位公子内里虚耗太过,脏腑受损,早已是油尽灯枯之象,现在纵然喂再多的天材地宝,也是虚不受补,如今只能好好温养着,多活一年是一年。”
一向行事谨慎的太医硬着头皮说出这番话,可见商君年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了何等地步,陆延早有预料,如今反而生不出什么怒气,只是那颗心一瞬间坠入了谷底。
“都退下吧。”
陆延摆摆手,径直步入了内室,他拨开帐幔,只见商君年正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商君年身上的血污都已洗净,他伤口上缠着的纱布比衣裳还厚,面庞苍白瘦削,唯有那双微微上翘的狐狸眼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神采,但深看进去仍是一团幽寂。
陆延掀起衣袍在床榻边落座,伸手将他脸上凌乱的头发拨开:“你安心住下,不会有人再将你关起来了,这就是你的家。”
后面一句话细听有些霸道。
商君年闻言终于转了转眼睛,缓缓偏头看向陆延,但他并不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种冰冷的讥笑与嘲讽却分毫不差都传递了过去:“是吗?”
陆延:“是。”
商君年忽然没头没尾道:“你帮我削一个梨子吧。”
他虽不明白陆延为什么要救自己,但这段时日对方一直对他有求必应,连药都是亲自喂的,想来这个要求不会拒绝。
陆延闻言一愣,虽然不明白胃口奇差的商君年为什么忽然要吃梨子,但还是起身从果盘里挑了一个不知从何处进贡来的小香梨,坐在床边用小刀认真削皮,随口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无人应他,空气中静悄悄一片。
“……”
陆延正准备抬头,手中却忽然一空,那柄刀毫无预兆被人夺走,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致命处,锋利的刀刃凉得让人一缩。
陆延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阴鸷狠戾的眸子。
第80章 命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人会有如此力道,像猛兽垂死前的奋力一搏。
陆延垂眸看向抵住脖颈的刀刃,却并不见慌张:“你想杀我?”
商君年冷冷盯着他:“我不该杀你吗?”
陆延忽地笑了:“该杀。”
是该杀。
“我陆氏皇族害你至此,你想杀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陆延语罢闭上双眼,出乎意料的坦荡利落:“你杀吧。”
“……”
商君年闻言动作一顿,脸色阴晴不定,他攥住刀柄的手紧了松,松了紧,心中滔天的恨意在对方无谓的神情中显得格外讽刺。
杀?
杀了陆延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的武功,他的一生,包括将他当做废子遗弃的巫云,都回不去了……
商君年意识到这点后,忽然间万念俱灰,抵住陆延咽喉的刀刃也缓缓落了下来。他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知是笑陆延还是笑自己:“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可惜我不能活着看你们的下场,看仙灵山河崩散,国破家亡——”
陆延闻言察觉不对劲,倏地睁开眼,却见商君年手中刀刃方向忽然一转,神色狠戾地朝着心脏刺去,连忙攥住匕首沉声斥道:“你疯了!”
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掌心,鲜血滴滴答答下落,陆延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愈发攥紧了几分,与商君年陷入了僵持。
陆延目光凛冽:“你就这么想死?!”
商君年手背青筋暴起,他明明只剩一副油尽灯枯的身躯,持刀的力道却没有半分松懈,无声咬牙:“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日必亡我手!”
陆延反问:“那我刚才让你杀,你为什么不动手?!”
“……”
商君年不知该如何以对,他就那么一个恍神的功夫,手中刀刃就被陆延用力夺走,当啷一声扔到了地上。陆延拧眉,对守在门口的侍女冷声吩咐道:“扔出去,以后房内不许见刀刃!”
婢女小小应了一声,飞快将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清走,珠帘重新落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那柄锋利的刀就像是商君年的脊梁骨,被抽走后,他就狼狈跌伏在了床边,墨色的发丝遮住脸庞,让人窥不清神情。
“本王活一日,你就活一日,如果真的那么想死,先杀了本王再说。”
陆延没有顾及自己手掌被划出的伤口,他面不改色将商君年按在床上休息,然后替对方盖好被子,脸还是那张脸,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却与从前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觉,像是空洞的躯壳一下子有了魂魄,摄人心魂。
商君年却一动不动,他低垂的视线里唯有陆延那双从膝盖静静垂落的手,修长而又金尊玉贵,蜿蜒的血液蛇一般淌过白皙的指尖,然后缓缓掉落。
“滴答……”
“滴答……”
像他苟延残喘的人生。
王府里所有人都不明白陆延是怎么想的,他既不欺男霸女了,也不像以前一样喜欢折磨人为乐,每天除了去宫中给帝君侍疾,再就是待在王府闭门不出,亲自照料那名从刑狱里带出来的罪臣。
是的,亲自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