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明明是件非常严肃非常恐怖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莫名想笑,以至于完全正经不起来。
冰凉的黑色云子被温暖的指尖拾起,轻轻放入棋罐,发出一道道清脆的声响。
平凡的人类努力思考着拯救世界的办法,话语絮絮,嘴角微微扬起,眸光那样明亮。
坐在对面的男人便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开口,似乎收起了原本想说的话。
直到专心收拾着围棋的郁白发现了有哪里不对,侧眸望向棋盘另一头的人。
平日里常常模仿他行为的谢无昉,此刻却没有和他一起整理黑白交错的棋子,只是安静地坐着。
先前被那双很好看的手逐一落下的白色云子,依然停留在棋盘上,光泽温润皎洁,像一粒粒散落在深邃浓郁夜幕里的星。
怎么不收拾?
见状,郁白有点意外。
“你是还想继续下棋吗?”
他尝试猜测谢无昉的想法:“那等我跟张叔叔聊完之后,让他过来跟你下棋?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谢无昉却很快拒绝了他的提议:“不用。”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要回房间了。”
……哎?!
郁白脱口而出道:“你要去房间里睡觉吗?”
他问完才反应过来,谢无昉是不需要睡眠的。
因为这句话倍感惊讶的郁白一时间忘记了这一点。
眼前这个总是跟着他的神明,鲜少有这样要独自去做什么的时刻。
他要回房间去干什么?
去书桌前写日记?看电视?还是别的什么?
郁白正要重新问,却听到谢无昉很平静的声音。
“可能吧。”
郁白更加意外了。
在尝试了西瓜并喜欢上甜味之后,与人类的习性截然不同的神明,是也打算体验一下睡眠的滋味吗?
毕竟吃饭和睡觉是每个人类都不得不做的两件事。
郁白既茫然又惊讶地这样想着,下意识提醒道:“那你记得关窗,白天睡觉会比晚上吵一点,外面可能会有噪音。”
谢无昉便轻轻颔首:“好。”
然后,郁白就看着黑发蓝眸的男人从蒲团上起身,离开了棋室,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清淡的木格移门之后。
他半晌没回过神来。
现在又不是晚上,怎么挑这时候学习睡觉?
……不过,人类确实是会睡午觉的。
也不算完全挑错时间。
午间太阳的照耀下,郁白莫名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也想睡午觉了。
他连忙晃了晃脑袋,驱走被温暖日光熏出来的困意,顺便把谢无昉用过的白子收拾进另一个棋罐,同样准备离开棋室。
现在没有时间睡觉,他还得去找张……
“小郁医生!”
说曹操曹操就到,谢无昉刚离开片刻,张云江就出现在了棋室门口,小声喊他。
老人望了一眼远去的围棋老师已经看不见的背影,有些忐忑地问仍在棋室里的郁白:“他怎么走啦?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哎?”郁白被问得有点茫然,“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你刚才不是下棋时走神被发现了嘛!”
张云江在替这个一脸茫然的年轻人着急:“小谢老师还说你不喜欢围棋,但他之前教得这么认真,肯定以为你是特别喜欢才教的……你们刚才是不是吵架了?他怎么突然一个人走了呢!”
郁白这才反应过来老人在说什么。
他正要解释,又想到了什么,故作惊讶地问张云江:“张叔叔,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说什么的?”
“你刚才不是在散步吗?”
“……”
张云江紧张的神情忽然僵住:“啊?这个,这个嘛,我是路、路过……”
看见往常满腹诗篇温文儒雅的老人,这会儿支支吾吾眼神乱飘的样子,郁白不禁笑了起来。
“你放心,我们没吵架,他只是回房间睡午觉而已。”
他认真地解释给老人听:“但是我确实不打算继续学围棋了,所以你们不能再借这个机会听他教围棋了,抱歉。”
老人闻言一愣,反射性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是我们该道歉才对嘛!在外面偷听实在是不好意思……”
张云江踌躇了一下,继续很认真地对眼前的年轻人道谢:“是因为你想学,我们才能听到这么好的课,这都是借了你的光。”
“刚才小谢老师讲的那几步棋,已经够我琢磨好久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谢谢你。”
“多亏了你之前对围棋感兴趣,不管以后你还会不会继续学下去,能相逢一遭,也是幸事。”
他道谢之余,随口说起更远一点的事:“也多亏你们俩在公园里闲逛的时候,被瞎胡闹的老袁给叫住了。”
“想想也真是缘分哪!要不是老袁闹了这一通,他就不会一个人躲起来顿悟,我这两天也不会这么开心。”
老人说得极为真心,眼角深深的皱纹里嵌着欣然的笑。
与此同时,张云江看见棋桌旁的郁白似乎怔了怔,较常人要浅的清澈眼眸中,隐隐闪烁着一些很难读懂的复杂情绪。
“张叔叔。”拥有温暖发色的年轻人蓦地开口,轻声问,“你有什么遗憾吗?”
老人很是意外:“遗憾?”
“就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却暂时没能实现的事。”他说着,特意强调道,“……除了世界和平。”
张云江这才了然。
是小郁医生在昨天就问过他的愿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因一盘残局而结识的神秘年轻人,一个格外好奇“朋友”,一个特别关心“愿望”。
可能是他年纪太大,弄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但就像之前回答谢无昉的提问时那样,张云江仍然很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没有多问原因。
遗憾啊。
他活了足足七十年,漫漫长路上,当然有数不清的遗憾,有的仍铭刻于心,有的在尚未释怀前,就已经悄悄淡忘了。
日子实在太多太长,所以一路走,一路憾,又一路忘。
小郁医生的这个问题,应该是想问他人生中最大的那个遗憾吧?
其实,这是张云江第一次从晚辈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尽管有些出乎意料,却也由衷觉得熨帖。
那些与他血浓于水的儿孙辈,反倒从未问过他的愿望或遗憾。
或许是自己真的很像小郁医生已故的外公。
才有幸体会了一把本该属于另一个老人的关心。
偷来的围棋课,与偷来的关心。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一头银发的老人渐渐沉湎于思绪中,苍老的目光里露出慨然,近处的年轻人也不打扰,安静地等待着,光洁昳丽的面庞正被青春轻吻。
敞开的格子门外,隐约传来庭院另一处的闹腾动静。
有响亮中带一点傻气的小狗叫声,有小女孩清脆稚嫩的笑声,还有另一个孩子老气横秋的说话声。
方才一起在屋外听讲的三人中,只有放心不下两个年轻人的张云江在棋室附近徘徊等待,生怕他们闹得不愉快。
袁玉行是真的追着柯基跑了,何西也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决定不再继续偷看,索性一起去追小狗。
棋室里的郁白本能地望向那个传来朦胧声响的方向,老人也同他一道看过去。
有幽静长廊与葱郁树木的遮掩,他们看不到那两个小朋友与那只小狗,只能看见天地间仿佛永恒无尽的清澈日光。
太阳是金色的,远处的热闹声音也是金色的。
老人有些恍惚地说:“那个小姑娘对围棋颇有悟性,小航也是。”
“真希望他们愿意一直学下去。”
张云江说着,又想起那张纸条留言,低声喃喃道:“……等老袁回来,我就能知道他到底顿悟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终于从往事中回神,凝视着眼前萍水相逢,却比儿孙更亲切的年轻人,认真回答那个问题。
“所以,我其实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觉得现在哪里都好。”
“如果非要说的话,”神情温和的老人微微笑了,“那就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吧。”
这是郁白完全不曾预想过的答案。
“这样的日子?”
他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是指什么样的日子?
此刻正沐浴在午间暖阳里的老人,笑着点点头:“就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啊。”
在棋桌旁的年轻人因这句话感到迷茫的时候,他答完了遗憾,又惦念着愿望,踟蹰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小郁医生,你工作忙吗?有没有空在这里多住几天?”
“我暂时不用工作。”郁白更懵了,本能地应下这声邀请,“多住几天吗?也……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
张云江原本只是试探着问一问,却得到了近乎肯定的回答,惊喜溢于言表:“那太好了!”
郁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敢答应得太满,连忙补充道:“……但是,我要先问问其他人的想法,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