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又叹道:“可惜精怪是没有身体和魂魄的,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个程度,我若是人,拥有完整的魂魄,便不会这样如怪物般和阵眼融合,而是能如常态般四处行走,虽然履行阵眼应尽的疏导维护的职责十分痛苦,但总不至于以这样的面目见你。可笑我憎恨人,却遗憾自己并非人。”
“严哥严哥,”隋辨小声道,“你看它身后那个瀑布后的洞,里头都是什么啊?”
严律不给山怪反应的时间,直接打出一团灵火。
灵火略进洞中,虽然很快便被树根吞噬,但还是瞬间照亮了其中场景。
那里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树根,以及被树根缠绕起来的数个“茧”,从洞中掉落的一些衣物不难猜出,这一个个“茧”中应当是误入洞中的人。
其中一个“茧”似乎感到了光亮,忽然动了动。
山怪见自己已经暴露,也不再避讳其他,抖动了树根将那个还在抽动的“茧”拖到半空,对严律道:“我说过我没有杀他,你瞧,他真的还活着。”
“茧”并没有完全闭合,还露出了个脑袋。
那脑袋歪在一旁双眼紧闭,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胖脸这会儿略显消瘦,随着晃动咳嗽几声,原身已经有些显露,一对儿灰褐色的兽类才有的耳朵自蓬乱的头发中伸出。
是老棉。
第54章
消失的这段时间老棉应该都是被困在了这个洞穴中, 算时间应该已经许多天没有吃喝,原本圆胖的脸颊凹陷,几乎看不出还在呼吸。
哪怕是妖族也无法忍受这么长时间的折磨, 严律差点儿以为他死了:“老棉!棉里针!”
被活生生裹成了个树瘤的老棉被这夹杂着灵力的声音吼了数声才算是有些反应,口中发出几声散碎的哼哼,意识显然还不清醒,但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在昏迷中也难以忍受。
山怪叹口气儿:“他很顽固, 不肯像洪宣这样留下陪我, 所以到现在也没法完全和这些根脉融合。”
严律看着老棉被吊在空中,像个敦实的大肉球,见不到平日里半点儿笑呵呵的模样。
其实老棉并不是特别有能力的那类坎精, 年少时也经常办错事儿, 年纪上来之后才走了稳路,严律总以为他精气神儿已经被磨掉了, 却没想到他竟然撑到了现在,即使只剩一口气儿了也不愿意被山怪同化。
“他再这样会死的!”隋辨跟老棉也时常往来, 见老棉现在半死不活登时急了,也顾不上对山怪的恐惧大声吼道, “快把他放下, 放下!”
山怪好像并不太能理解隋辨的担忧,它炫耀似地操纵着另一根细小些的树根出来:“不会的,只要有山神水, 即使是不吃不喝他也能活很久, 我说过我不会杀他。”
那纤细的树根和其他巨蟒似的根脉比起来像是一条触须,尖端分泌出一股股浑浊浓稠的液体, 径直插进老棉的鼻腔,不顾老棉挣扎痛呼强硬地将所谓的“山神水”灌进。
不消片刻老棉原本还在反抗的身体便软了, 脸上神情重归平静,似乎身体上的痛苦已经被完全压制下去,唯有一股萦绕不去的污浊之气隐隐聚在面上。
薛清极立即认出,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冷声道:“孽气?你竟然以孽气养他!看样子挂在你身上的这位也未必只是你融进阵眼就能留下的了。”
“孽原本便出自生灵之心,天地孕育万物生灵,生灵出孽,孽为何不可用!”山怪似是被戳中了痛脚,声音大了些,强硬地争辩,“这大阵将孽气吸纳再以灵气驱逐,现在大阵破损灵气枯竭,本来就运转驱逐不过来,我拿来用一用也是分担了大阵的负担!”
薛清极心头一惊,从小堃村到现在,这些卷入其中的人似乎都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将孽气自用的方法,甚至于这个洞里的“山神之子”们也都是这样。
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将这帮人归拢到一处,塞进了同一套理念。
不等他再多考虑,便见余光中白影一闪,化作原身的严律暴起。
巨兽如闪电般窜向老棉做成的树瘤,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是如何将抽来的树根弹开,伴随着几声兽嗥,山怪基本无法跟上他进攻的速度。
严律很快接近了老棉,瞧见老棉面如锅底般漆黑的脸色,心头怒火更盛。这怒意顶着他,长尾如鞭般抽开四周的游丝,挥爪抓向束缚着老棉的树根。
妖族的利爪削铁断金,只一下就将粗壮的树根撕裂,断裂处却依旧如藕断丝连般生长着道道游丝,断裂只一瞬便又迅速合拢,连断口燃烧的灵火也一并吞噬。
老棉被这一颠一紧攥得更狠,口中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严律看得心惊,听得下方薛清极急声道:“严律,回来!”
两人之间已有千年没经历过大战,严律的身体和意识却自发地给出了反应,原身收起化作人身,脚下踩住递到的剑气。
薛清极的剑气每递出一个严律便立即踩中,速度之快让隋辨根本无法分出到底是薛清极在配合严律,还是严律在顺从薛清极的方向行动。
空中山怪操纵的树根八爪章鱼似的追赶,都被严律挥刀砍掉,但无论是灵火还是灵力都极快被树根吸收,妖皇强悍的灵力反倒成了助长断裂树根愈合的绝佳肥料。
“你几乎杀了老棉,伤了跟我来的这些小辈儿……明知我这些年带在身边儿的人是他却还敢下死手,”严律踩着薛清极的剑气回头看向山怪,兽瞳中怒意和悲悯交叠,沉声道,“你是真的不在意过去的交情了,山怪,我容不了你了。”
山怪已经和树皮一般麻木僵硬的脸上迟缓地露出一丝难过,但仍固执道:“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如果不是老棉发现了这下头的洞发现了我,我根本不会动他!你们不该查过来!”
严律却已不再愿意听它多话,右手在虚空一握,长刀便如开山破河一般砍下。
刀气凝结成一道巨大的实体,其中有灵火熊熊燃烧,妖皇金色的兽瞳在这火光中明亮炽热,火焰几乎将整个洞穴点燃。
隋辨被这刀气掀起的巨浪掀翻,灵火的热度和凡尘火焰并不相同,像是透过皮肤炙烤着灵魂,单从这热度和让人睁不开眼的气流中就能感觉到妖皇的愤怒,猛兽的长嗥令人心生畏惧,不由遵从本能缩起脖子。
耳中听到山怪的惊呼和抵抗,原本空灵的声音在这混乱的场景中扭曲震荡,像在玻璃瓶中剧烈摇晃的一粒铁块,撞击着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感觉实在不怎么样,隋辨快要承受不住时,余光瞧见身前红色衣袍闪过,周遭一切旋即被隔开,薛清极冷静的声音响起:“定神稳心,妖的兽嗥会动人心智。他正在发脾气,不杀了这精怪是缓和不下来的。”
隋辨喘了几口气儿,勉强稳定心神,抬头看到薛清极正立在自己身前,两把剑挡在前方架起一道灵力凝成的壁,将灵火和气流都格挡开。
他小心伸头看了一眼,见严律一身红衣早已被气浪吹得猎猎作响,手中长刀神佛难挡,很想问一句薛清极是怎么把眼前这看起来杀疯了的场景轻描淡写地归结于“发脾气”。
尤其是在“发脾气”之后跟的还是一句“不杀了缓和不了”。
隋辨再榆木疙瘩也感觉到这滤镜大的有些离谱,一会儿觉得是薛清极疯了,但想想妖皇大人如此威武,竟然能让人伏在自个儿的原身上拽耳朵,又觉得是严律疯了。
最后干脆当做是自己疯了,念着“镇定镇定”的口诀稳定自己心神。
远处早已是一锅粥,妖皇的怒火并非山怪能承受的,它如果还是个单纯的精怪,这会儿应该早已被灵火焚烧殆尽。作为阵眼的柏树树根将它护在中心,它还紧紧地搂着和自己融为一体的爱人。
由仙门移栽又混进了仙门术法的古树对妖族的能力颇有抗性,即使是被严律强灌灵力灵火融去了大半也依旧没有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山怪眼见严律已是下了决心要致自己于死地,也顾不了其他,张嘴吞下由一根树须送来的几粒胶囊。
这动作严律和薛清极同时看见,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原本已处在弱势的山怪浑身气势大变,原本只是浑浊的双眸蒙上一层黑色,皮肤上树纹更深,连带着柏树的树根也同时体型暴涨。
洞中震动连连,跟赶上地震似的难以平息。
“不好!”薛清极当即收起剑,对严律道,“妖皇收收脾气,这地方毕竟是阵眼!”
严律也已看出问题,立即抽身回跃,却见树根比之前动的更快,转瞬便将他的灵火全部扑灭,继而攒在一处抽向身体还浮在半空的他。
薛清极御剑而起闪至严律身侧,一手搂住严律肩膀使其与自己更贴近,另一只手掐了几个剑诀挡下几股树根交错而来的攻击,仙门的压制之法勉强将这攻势化解。
攻势过猛,薛清极原本就因之前强开灵脉而略显虚弱,此刻脸色缺乏血色,心中被这攻势惊到,面儿上却不显,唇角含笑声音低沉道:“我早说过,这世上仿佛除了我,谁都可以背刺你一回。看这精怪的架势怕是早已忘了你当年留它一命的恩情,妖皇总在这些无所谓的旁人外物身上心软,实在令我生气。”
他这话说的好像是受了天大委屈,认定妖皇大人是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放着好好的优质肉不啃,倒对垃圾桶里的败类颇为照拂。
严律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空在这混乱的场合里细品薛清极话里的意思,顿感自个儿是晕了头,不耐烦又恼怒地瞪了这小子一眼,却抬手抓住了薛清极掐着剑诀的手的手腕。
因魂契而契合的灵力顺着手腕灌入,这腕部还残留着被树根擦出的伤口,严律拢得并不紧,还没他说话时咬牙切齿的力气大:“少说点儿废话,在我这儿还端什么游刃有余的架子。”
他的拇指按在伤口附近,手腕处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但更多的却是灵力进入而来的热意和支撑感。
这感觉就像严律本人带给薛清极的感觉一样,绵绵无尽的支撑和温暖中夹杂着细碎的痛楚,但即便是这痛也令他难以割舍。
薛清极抿了抿唇,收拢心神:“它刚才服用的东西你瞧见了么?”
“和我们查的应该是一个东西。”严律冷声道,“看来找过赵红玫的那位‘神仙’也同样来过这里。老棉被逼着灌进去的那劳什子‘山神水’好像也是山怪自己服用快活丸之后的产物,本质上是一个东西!”
薛清极道:“我们在村中时从旅店老板口中听闻,曾有阴阳先生路过此地,上山观测风水后告知此地村长山神庙有灵,又将山神水的制作方法告知。这人倒是很有意思,是他先提出山神水并劝旁人服用,似乎是要引导着一切朝着如今的方向发展。”
“山民服用的水就是这东西。”严律的脸色愈发难看,“它等于是养了一批不断制造出供它吸取孽气的‘韭菜’,让活人给它和它那半死不活的爱人续命。疯了,它是真的疯了!”
两人说话间山怪的攻势也因薛清极所用的仙门之法暂缓,严律立即反手将薛清极拉住,搂住他的腰将人带进隋辨刚画好的阵中。
隋辨用最后的草木灰画了个只能容纳三人站立着缩进来的阵:“这阵毕竟也是仙门术,能挡一挡,但撑不了太久。”
柏树的树根在短暂的时间内又重新生长粘合,仿佛之前的伤害并不存在。山怪在树根的支撑下浮在高空,已没有了瞳仁的黑色双眸凝视着严律:“当年仙门将古树移栽至此,应当也没想到地下的灵气多来自于这洞穴。妖皇难道不眼熟吗?这树根愈合的模样和你何其相似。”
严律的身体愈合速度惊人,隋辨一开始还以为是妖族的能力,听闻此言不由一愣,看向严律和薛清极,见这两人都冷下了脸色并不回答。
“听闻妖皇当年曾弑神。”山怪幽幽道,“得来现在这不死不老的躯壳。”
隋辨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反倒是旁边儿的薛清极皱起眉,声音中带着不满和恼怒,低声质问严律:“你连这个都跟它说?”
“没有!”妖皇大人着急忙慌地辩解,“谁没事儿说这个!要不是我之前喝大了,你都未必知道。”
薛清极原本缓和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冷笑道:“妖皇可真擅长给人添堵。”
严律耳聋了似得转向山怪:“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地下洞穴也与妖皇情况相似,”山怪抬眼看向四周散乱的灵光,“据传是上古天地初开后不久,有上神寂灭在此地,身躯被黄土掩埋后数年化为此洞,柏树为吸取残存在此地不散的灵气便将根深深探入地下,或许也因此树根受损时愈合的速度也更快些,但自从我开始尝试将孽气挪来使用后,树根便几乎已可以不腐不朽了。”
它顿了顿,又道:“我已是阵眼的一部分,妖皇若执意将我抹杀,那这大阵的阵眼便算是毁了,大不了便将这洞一起毁掉,来年柏树再发新芽也没有可吞噬的灵气了。”
严律怒极反笑,兽瞳中金芒涌动,当即便要踏出小阵:“你这算是威胁我?”
还未踏出便被薛清极一把拉住,低声道:“它并未说错,当年境外境裂开,混沌灵气倒灌大阵导致阵眼开裂,大阵逆转运行致使许多同门被阵倒吸而死,师兄也没有办法,只能……阵眼若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中间停顿了一下,严律的表情瞬间僵住。
只能什么?他俩都很清楚。
只能以身堵住境外境,再由印山鸣坐阵大阵重新稳固。
印山鸣泡在水中不敢离开,眼睁睁看着从小玩儿到大关系最亲近的师弟殒命却不能挪动,直到照真前来接应。
而薛清极一直以修士之体和有灵之剑堵着那个裂口直至其闭合,裂口夹断了他半个身子,撕走了半拉魂魄,这才算是结束。
严律闭了闭眼,不去想当时接住那半个身体时手上粘腻温热的血液留下的感觉:“那就将这瘪犊子从阵眼上给扒下来!”
“我重出境外境其实一直奇怪,为何裂口竟然是在求鲤江附近,”薛清极又道,“现在想来当是作为阵眼的石雕在当年便没完全修复有了裂缝,导致阵眼不稳,吸引来了境外境,这才有了让我逃出的机会。妖皇若强行将它剥离,对阵眼的影响或许比你我想象的都大。”
这几乎算是陷入了死胡同。
薛清极却另有困惑,他仰起头客气地问道:“你似乎知道的比当年仙门更多,不知是何人相告?不如说说,让我就算是永世困在洞中也困个明白。”
他这脸与严律带上山的那些转世少年太过相似,山怪略感惆怅地瞅了他一会儿:“对我来说,还是痴傻的你更熟悉些。你现在倒是聪慧正常的模样了,但我却总觉得还是那时的你是你。”
“但对我来说,这才是原本的样貌。”薛清极笑道。
山怪眸中更是困惑不解,看了看严律:“所以我实是不懂妖皇为何要将那些痴傻转世带在身边,如果换成是洪宣,我是没法接受一个长得和他一样皮囊却认不出我的人日日在我面前胡晃。你瞧,我给你山神水,难道不是为你们好吗?”
隋辨小声嘀咕:“是吗?我咋瞅着洪宣不咋舒坦呢?就这都算长生?”
严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以免这小子把山怪刺激到,真得把阵眼给连累毁了。
他捂的慢了半拍,山怪的神色大变,下意识捂住身侧爱人的耳朵,好像他还真听得到似的,周身孽气暴涨,树根立即碾向隋辨起的小阵。
阵周灵气凝成的虚壁隐隐传来破裂声,山怪尖声道:“你既想知道是谁,那便留下,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他!”
隋辨惊恐地看着自己起的阵逐渐被树根吸收压碎,却见另外两人面色沉稳,竟还能低声交谈。
“看来这人还活着,”严律冷声道,“活得还很好,所以它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到。”
薛清极轻微点头:“此人知道的事情甚至多于仙门,更知道此处为某上神寂灭地,或许连洞中所谓‘山神’和‘山神之子’他也十分了解。难道真是与你我差不多的‘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