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看着薛小年,对方的天生一双看谁都没有杂念的眼,千余年时光变迁,严律发觉自己好像从没见到过和他一样的双眼。
“算了,先走要紧。”严律直起身,“大胡开车。”
胡旭杰瞪了薛小年一眼,不情不愿地朝驾驶座走,边走还边嘱咐:“你做后座,跟小龙一起。”
薛小年往后座看了一眼,一动不动。
后座的佘龙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嫌弃我?
严律原本都已拉开了副驾的门,见这架势顿了顿,想起来了:“对,他是有这么个不爱跟别人挨着的毛病……得了胡,你去后座,我开车,让他坐副驾。”
胡旭杰两眼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律,又看看薛小年。
薛小年这会儿又听得懂了,慢悠悠地走到副驾的位置,先审视了一下内部构造,又琢磨了一下车门座椅,这才坐了进去。
董鹿一晚上的折腾下来早没了脾气,见他这样也只能无奈地摆摆手,招呼隋辨上车。
没成想隋辨也“呲溜”一下挤到了严律那辆车的后座,不由分说地坐到了佘龙身边儿:“哥,我跟你们一起呗。年儿要是半道又离魂儿什么的,我好歹还能起个阵撑一撑。”
严律早习惯了隋辨这二了吧唧的模样,隔着车窗跟满脸无语的董鹿摆摆手,后者叹口气回到自个儿车上,仙门的车就发动走在了前头。
把车喇叭不耐烦地按了三四下,严律又咬着烟问车外的胡旭杰:“上不上车?不上你自个儿跑回去,怎么这么愁人呢?”
胡旭杰挨了一顿呲儿,表情既愤怒又委屈,气哼哼地坐上后座,把隋辨挤得像是缺德厂商生产的夹心面包里干巴消瘦的夹心,抱着手臂不满的嘀咕:“亲兄弟也就这待遇了!副驾,哼,副驾!自打我拿了驾照,跟严哥出门儿我就没摸过副驾坐垫……”
“你那嘴就没个消停时候是吧?”严律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胡旭杰,成功把他的嘴堵上后,又扭头对薛小年说话,“把安全带带上,知道怎么用吗?算了,你现在就是个土老帽,看到旁边那东西没,对,拉一下。”
薛小年摸到安全带的位置拉了下,动作有点儿迟缓,严律看不下去,接手拽过来,低头给他扣上了。
这一低头,正瞧见他手里还拿着把长剑,怪眼熟的。
“这不绿头发小子的宝贝疙瘩吗?”严律惊讶道,“怎么裂成这样了?”
佘龙道:“这你得问他,他给人孩子都气晕过去了,没听那边的大夫说吗,重大打击!”
严律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看看薛小年,后者倒是神态自若,组织语言的速度很慢,但还算能听懂。薛小年将剑拿起来,用古语道:“随手捡到,用了一下就坏了。”
“用一下就坏了?”严律没明白,“这难道是个地摊货?”不能够啊,他应该不会看错眼。
“呃,可能也不太便宜,”隋辨小声道,“那是肖家买的,听说算个古董了。你们也知道,肖家买东西都讲究个贵重……”
严律当机立断:“他是你们那边儿的人,这钱算不到我们头上!”
“就是,”胡旭杰立刻跟上,“你们哪儿福利不是还挺不错吗,找你们老太太报销!”
隋辨刚要说话,严律一脚油门,车就发动了,快的像慢两步就被讹了似得,把隋辨的话都给颠回了肚子里。
副驾上的薛小年拿着剑沉思三秒,忽然一扭脸,将剑朝后座一丢,正落在胡旭杰怀里,随即抱起胳膊,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无辜,说话依旧不太熟练:“听不懂,给你了。”
这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胡旭杰抱着剑反应半天,看看剑又看看薛小年,勃然大怒,跟严律告状:“太过分了哥,这小子真的坏,对他有利的事儿他耳聪目明,这会儿又装自己是外国人了!”
严律没绷住,笑了。
他本是天生不好惹的相貌,又常年一副看谁都心烦的表情,眉心都因为时常皱眉而有一道浅浅的竖痕,这一笑却全都舒展开了。
他极少有过开怀大笑的时候,别说是隋辨,就连胡旭杰和佘龙都没怎么见过,连追究薛小年行为的事儿都给忘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你语言系统是给加载上了吗?学的还挺快,”严律问,“改明儿学门外语,回头给我翻译翻译外国电影。”
薛小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调缓慢道:“这里,还很混沌,只依稀有些零碎记忆,但语言说话的方式似乎还记得。”
严律略明白了些,这身体内的魂儿原本就是个残缺不全的,所以才会天生痴傻,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记忆才会也跟着不怎么健全,哪怕现在魂魄已全乎个儿了,留在脑子里的记忆还是碎片化的。
也因此他对周围事物的理解都很模糊,全凭之前留下的习惯和本能在活动。
“还挺玄乎,”胡旭杰嘟囔,“就是蔫儿坏,以前还是傻子的时候我就瞧出来这小子蔫儿坏了,就这严哥都不管!”
现在薛小年的脑子里是两套记忆,混乱都是轻的,没有整个人错乱已经很不错了。
薛小年状态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是依旧苍白无血色,看胡旭杰的眼神颇有些狮子看吉娃娃在脚边儿乱叫的怜悯和慈爱,低声问严律:“他是,你的侍从?”
这词儿严律都好多年没听过了,法治社会,现在谁还讲究这个,含糊道:“算吧,也不算,我跟你解释不清。”
“不如钺戎,”薛小年又说,“钺戎呢?为什么不跟你来?”
胡旭杰虽不知道“钺戎”是谁,但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嫌弃,正要发火,就被严律短短几个字儿给打断了。
严律脸上刚才还残存的笑影儿淡了,开着车平稳地拐过一个弯:“早死了。”继而又说,“他那支儿,也就三百来年的寿命,哪儿活的到现在。”
轻描淡写,似乎这些生死的事情在他眼里不过是树叶落下花瓣枯萎而已,不足为奇。
后座的三人被他这有些木然的态度震到,一时都没说话。
只有薛小年,与他的表情也没多少区别,平静地点点头:“我师父呢?他若在,大阵不会破落至此。”
“也死了。”严律又吐出三个字,“都死了。多在这世上活两年你就知道了,现在的世界已经不需要神和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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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多,严律驾车开进市。
即使是凌晨,街道上仍有行人走动,街道灯火通明。路过几家酒吧,门口喝的烂醉的小年轻站了一排在呕吐,还有几个对着绿化带解着皮带。
流浪汉窝在银行自助取款机旁,怀里抱着只正吐舌头的狗。
二半夜不睡觉的跑车司机踩着油门从人和狗前的马路上飞驰而过。
薛小年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即使脑海中隐约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窗外的一切对他来说应该还是陌生新奇的,但他的表情却并未有多少起伏,路灯一段段闪过,他的面孔在暗淡和清晰之间交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后座仨人倒是一直嘀嘀咕咕没个消停。
胡旭杰拿着已经破损的剑捣鼓了半天,非常困惑:“这玩意儿真值那么多钱?我瞅着也就我们家楼下收废品那老头儿要。”
“别是假货吧,”佘龙也说,“哪有用一下就裂这样的?烧火棍都比这个结实。”
隋辨赶紧解释:“真的真的,点子说这事儿的时候年儿也在场呢!”
“他那脑子现在时灵时不灵的,都死一回的人了说话不可信。”胡旭杰不由分说,把剑一把塞到隋辨手里,“拿着拿着,等会儿到仙门了你去跟绿毛说啊,安慰安慰,顺道跟他说明白了这可不干我们妖的事儿。”
后座仨年轻人吵的厉害,薛小年忽然转过头来问严律,用的还是古语:“去仙门?”
“嗯,”严律开着车,脸上已显出些无聊来,“不把你送去让老太太过了眼,刚才那卷头发的小姑娘放不了心。刚好也确实有事儿要嘱咐,顺道处理完我好直接回家睡觉。”
薛小年的脸上今夜头回闪过一丝惊讶:“去仙门为何不去六峰?你现在不住在弥弥山?”
严律打了个哈欠:“弥弥山?早八百年都给挖平了吧,就算没挖平,现在估计也都是人,住那儿还不如找个好点儿的小区呢,有网有电的还能点外卖。”
薛小年沉默几秒,看表情是在努力把严律说的这些话跟自己的记忆对照,可惜原本记忆就残缺得够呛,他依旧半懂不懂:“六峰呢?那可是六座山,比你那独苗老巢保留下来的机会大些。”
“埋汰谁呢,”严律看他,“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是有发展不错的,你进去得掏钱买门票!”
当年妖族与仙门势如水火,混战时期打得你死我活,严律常居弥弥山,仙门修士多出自六峰之中,即使是到了后期两方关系缓和,出入对方山头的时候也多少带着谨慎。
没想到千年之后,两边儿老家已经一起被抄了。
大哥别笑二哥,两位时代余孽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
“……但也不是完全去不了,”严律忽然又说,继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咱们现在就过去。”
薛小年瞧了瞧他,叹口气:“你每次这么笑,都像是埋了骨头就偷乐的狗。”
严律凶狠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笑得天真无邪,任谁看了都觉得他说什么话都是无心的。
严律嘴里骂了句难听的,拧开车内音箱,车在摇滚乐的声音里一路前进。
抵达老市场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夏天天白的早,个别勤快的早餐摊已经冒起了蒸煮食物的烟气儿。
老市场这附近都是老建筑,街道规划的也不怎么样,稍显狭窄,从车窗里就能看到两边铺面亮起的灯,睡眼惺忪的老板拿着牙刷杯子蹲在门口边刷牙边朝下水道口吐泡沫。
薛小年一路看过来,越向市区开天越亮,天越亮烟火气越浓,路灯还未到熄灯的时候,和已经逐渐开始一户户亮起赶早班赶上学的居民楼的灯光互相映衬。
车终于开到一处老建筑楼前,仙门的三辆车先一步到了,车上下来的年轻人们个个面色疲惫,也就董鹿看着还精神一些。
“就这儿,”严律找地方停好车,“现在这儿就是仙门所在的地方。”
后座三位已经娴熟地拉开车门下去,薛小年落后半步下车,出来时已经有人朝着老楼的一个门里走去。
楼下一层已开满了商铺,除了卖早餐的店外,还有各色餐饮店和卖中老年衣服的店,都挂着大红大紫的招牌,门口的对联儿斑驳皱巴,透露出老旧的喜庆。
杂货店却是最早开门的,虽然只开了一盏门头灯,但也能看清店里摆着的纸本文具。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坐在门前的马扎上看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报纸,边看边往嘴里塞刚出锅的油条,见仙门和严律的车前后脚到来也不稀奇,笑眯眯地跟人打招呼。
“昨儿夜里又跑哪儿出活儿去了?”老头跟大胡说话,也没忘了朝严律招招手,指指自己旁边塑料袋里一兜的油条,“吃点不?”
严律摆了摆手,胡旭杰替他说话:“不吃了不吃了,老乔,你们老太太醒了没?”
“那我哪儿知道,自己上去问。”老头又咬了口油条,扭脸过来跟薛小年说道,“小年儿,健健康康的啊,你爸妈走了也放心。嗐,跟你说也没啥用,你又听不懂。”
薛小年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讲话,略有些意外,老头却已经拿起报纸又挡上了脸,继续啃起油条。
“走吧,这个点儿门里的人应该都起来了,”董鹿道,“咱们进去吧。”
言罢,已经抬脚走向老楼一扇门内。
薛小年这才知道具体要进的地方是哪里,只见这门上左右贴着粗制滥造的红色春联,上面写着的字符他并不完全能辨别,大门左侧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金属牌,同样写着几个他不太认识的大字。
严律本来已经走出去两步,这会儿又倒退回来跟他道:“认识吗?”
“略感熟悉,”薛小年道,“但不完全认识。”
“那肯定,你这身体都快算半个失学儿童了。”严律咬着烟,指着那块儿金属牌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六峰村老年生活俱乐部。看到了吧,六峰,这怎么不算传承怎么不算不忘初心?”
薛小年:“……”
正说着,里头走出一队老太太,身着鲜艳的统一舞服手里拿着花哨的大扇子,提着蓝牙音箱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瞧见严律还打招呼:“小严啊,又不去上班来这儿混日子啊?”
严律:“……”
第8章
说是六峰村,其实并不存在这么一个村子。
一两百年前城市的发展还没这么迅猛,仙门修士大多住的很近,几乎就在隔壁村或镇,这样一旦有棘手的活儿就能直接求助求援,同时也方便互相打掩护以及对小辈儿传授术法。
后来时代发展,城市的范围逐渐扩大,曾经的村庄一个个被吸纳进钢筋水泥的庞大现代都市里,当时的仙门掌事眼光还不错,带全门并入城市的同时不忘利用仙门积累的复杂人脉关系搞投资做生意,虽说做的都不算太成功,但也算能在房价还没飞涨的当年买下几处楼盘,“六峰村”就是当时为了聚拢人手搞起的名字,让处在时代变迁中飘摇动荡的仙门有了落脚的地方。
也因此仙门在修行方面虽然衰落,却在经费方面并不十分发愁。
将今夜一起来的几个年轻修士安排回家之后,董鹿让医修和隋辨扛着绿毛,自己打头带人走进这栋建筑。
和老楼外的斑驳陈旧不同,一踏进那扇摇摇欲坠仿佛刮个六级风都得全面坍塌的大门,里面的装修布置风格顿时转变,十分现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