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禅秀看着他,目光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声音也格外轻柔:“你先吃好吗?吃完我再给你换药。”
裴二望进他的目光中,像望进一汪揉碎的星河。
他很快点了点头,坐在床边,大口吃起饭。他平时吃饭不紧不慢,今天却很快,偶尔还会抬眼看李禅秀一眼,见李禅秀正抿唇微笑看着自己,又不自觉放慢些,尽量使自己吃得斯文些。
像被驯化的孤狼在进食,时不时看一眼驯化者的态度。
也很好哄。
李禅秀看着他,目光微闪想。
老实,好哄,并且失忆,什么都不懂,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没有家人,没成过亲,身手还厉害……不怕蒋百夫长。
短期内,似乎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李禅秀心中思量,虽然昨天就已下定决心,但真找到合适的人后,却忽然又犹豫。
真要这么做?真要为了躲避婚配令和蒋百夫长,和一个男子成亲?
李禅秀心事重重,开始扎针时,也偶尔走神。
裴二似乎察觉,扎针的间隙抬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李禅秀一顿,朝他笑笑,很快收起针说:“今天先到这里。”
裴二定定看他,在他收拾的空隙,忽然开口:“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李禅秀动作一僵,他抬起头,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斟酌片刻,还是没开口。
他摇了摇头,提起药箱,一言不发地离开。
裴二望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渐渐垂了头,看向掌心。
那里躺着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说今天会再给他带,可好像忘了。
也没发现他嗓子没有好转……
第9章
李禅秀走到营帐门口,遇到匆匆赶来的张虎。
张虎显然来得很急,大冬天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一见到李禅秀,他就紧声问:“沈姑娘,你没事吧?我听说蒋百夫长的手下来找你麻烦?”
李禅秀刚要说“没事”,身后不远处躺在木床上的张河就先探着脖子,开口抱怨:“大哥,你来得也太慢了,刚才沈姑娘差点被蒋百夫长手下的徐洪、牛峰带走,幸亏裴二出手及时。
“对了大哥,那个裴二真厉害,一个横刀就把徐洪打飞出去,接着又一个肘击,把牛峰打得跪地发抖。这两人平日嚣张,没少欺负咱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士兵,没想到今日被打得灰头土脸,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说到激动处,张河忍不住捶了一下床,结果扯动伤口,疼得脸色顿时一白。
旁边伤兵赶紧劝他别乱动,张虎也虎着脸训斥。
李禅秀转头,微笑看着他道:“你伤口还没愈合,不激动。要是再这样乱动,把还没长好的肠子再扯断,可就没得救了。”
张河顿时不敢乱动,一时连手脚都僵住。
这是吓唬他的话,但显然十分有用。
李禅秀说完,仍带笑意的双眸不经意扫过营帐最里,掠过那个安静角落。他方才好像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但看过去,却并没有。
他垂下眼眸,很快收回视线,转身继续往外走。
张虎刚训完张河,见状忙跟上,不放心道:“沈姑娘,我送你回药房吧,万一那姓蒋的手下又来……”
营帐的角落里,裴二再次抬眸,看向帐门口的两人。
见李禅秀微笑说了句什么,张虎虽仍不放心,但也没再跟着后,他又渐渐垂下眼眸。
方才沈姑娘被为难时,大家都说等张虎来,但他看此人,也……不过如此。
且长得五大三粗,样貌憨厚,脸圆脖粗,站在清雅灵秀的沈姑娘面前,实在……有碍观瞻。
营帐门口,张虎忽然望帐里一眼,片刻后,又皱眉移回视线。
说来也怪,他这几日来营帐,总时不时觉得后颈发凉,像被谁盯着,但转头去看,却又寻不到视线。
方才也是,明明感觉有人在看,但一转头,却一切正常。
他暗暗摇头,又训斥张河几句,让对方以后都老实点,显然他也有点被李禅秀方才的话吓到。
接着他便不放心地追出去,虽然沈姑娘方才说事情已经解决,蒋百夫长的那两个手下不会再来,让他不必送。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远远跟随,以防万一比较好。
营帐角落,裴二似有察觉,忽然抬眸,目光锐利看向帐门位置。
不远处的断腿伤兵陈青,见他一会儿低头看那两枚小草片,一会儿又抬头看帐门位置,一会儿又……反反复复,终于忍不住道:“哎,裴……裴二,你是不是喜欢沈姑娘?”
话刚落,一双锐利黑眸如利剑望过来,带着冰冷寒意。
陈青顿觉心头一怵,结巴:“不、不是,我也没说什么吧?
“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沈姑娘那么好看,人也善良,别说现在,就是他刚来伤兵营、还不是沈神医那会儿,大家就都喜欢被他换药,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动心。”
裴二握紧手中的甘草片,目光渐渐垂落。
“不过这都没用,”见他没那么可怕了,陈青也大起胆子,继续道,“有那个蒋百夫长在呢,他一直对沈姑娘纠缠不休。听说沈姑娘刚来这时,他就瞧上了。
“说起来,也是他当初想让沈姑娘低头服软,把沈姑娘调到我们伤兵营,才有后来她救你和张河的事。对了,你看沈姑娘今天好像有心事吧?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
裴二再次抬头,缓缓看向他。
陈青说这么多,见他难得搭理自己,不由嘿嘿一笑,神秘道:“我知道为什么。”
裴二没说话,继续看着他。
陈青却卖起关子,故意不说。
裴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锵然拔刀,刀刃锋利,寒光摄人。
陈青顿时吓得磕巴,急忙道:“别别,我说我说,不至于,兄弟真的不至于——”
但下一刻,却见裴二拿起那根被他当成拐杖的破木棍,一点点削起来。对方先是将棍面不平整的枝丫残根削平,接着又将长度削到适中,最后面无表情地将削好的“新拐”递过来,黑眸定定望着他。
陈青:“……”
他忽然有些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然后就见裴二竟然点了点头,并继续盯着他看。
陈青此刻却不害怕了,反倒长长吁一口气,觉得有一个重大发现——
他忽然发现裴二这人其实还不错,虽然少爷脾气,谁跟他说话都不理,有时比营里的陈将军都吓人,但相处后发现,人其实还挺好的,就是话少了点,性子冷了点,没大家想得那么难相处。
这不,还给他削了跟拐杖?
陈青拿着拐杖,左右打量,心中一阵满意,然后拄着拐,干脆坐到裴二床前的破木凳上,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吧,沈姑娘是流放来的罪眷。”
裴二黑眸直直看他。
陈青:“……”
“就是被家里犯事的人牵连,被流放来的女眷。”他简单解释一句,然后继续,“按朝廷规定,这些流放来的女眷,适龄的都要嫁给当地军户,在这里扎根落地,开荒垦边。
“之前咱们雍州的郡守仁慈,允许这些女眷自己相看,而且比朝廷多给半个月的宽限期。但昨天听说,咱们雍州换新郡守了,之前郡守说的那些都不算数。现在按朝廷规定,沈姑娘她们得在十天内就成亲,嫁给这边的军户。
“这十天里,她们还能自己相看,找一个自己能看得中的。等过了十天,那就不好说了。沈姑娘肯定是在为这事发愁。
“此外还有蒋百夫长,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刚才又派人来‘请’。他肯定不会让沈姑娘嫁给别人,所以沈姑娘今天才心事重重,懂了吧?”
说完他特意看裴二一眼,却见这人眼睛黑得幽沉,神情似比往常还冷,右手紧紧握着弯刀的刀柄。
陈青不觉又有些怵,想了想,故作轻松感慨道:“其实要我说,那姓蒋的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那长相,那里配得沈姑娘?
“要说起来,沈姑娘曾经也是官家小姐,虽说她祖父只是京中小官,但也不是我等能得见的。要不是命不好,遭了流放,别说我们,就是蒋百夫长,这辈子可能连见都见不到她一面呢。”
说完又看一眼陷入沉默的裴二,看在对方给自己削了根拐杖的份上,他又忍不住好心劝道:“兄弟,说实在的,就算沈姑娘沦落成罪眷,你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有机会的。
“要我说,伤兵营里动心的肯定不止你一个,但你看昨天新公文下来后,有谁主动去向沈姑娘自荐吗?还是想得开些吧,就想想,若不是她成了罪眷,咱们这样的人连见她一面都不可能,何况被她亲自换药、救命?你已经是极幸运了,就当……你们缘分就到这了吧。”
陈青说着,忽然油然而生出一阵诗人的感慨,可惜肚里没多少货,只能摇头望着帐顶。
裴二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愈发沉默。
那个陈青说的没错,若非对方沦落成罪眷,像他这样的人,有何机会能幸运地被对方所救,亲自扎针换药?
伤兵营里的穷酸士兵都自觉配不上沈姑娘,而他……条件还不如这些人——
他没有家人,没有记忆,机灵不如张氏兄弟,送不出去饭菜,地位比不上蒋百夫长,口袋里甚至没有一个铜钱,穷困落魄,除了……好像有一身还算可以的功夫。
有办法吗?
可以妄想吗?
裴二躺回木板床上,手垫在脑后,神情木木望着帐顶。
.
翌日。
许是对李禅秀昨天不识相的报复,蒋百夫长忽然让人放出话,除了他,谁都别想娶李禅秀。
言外之意,敢娶就是跟他作对。
这显然是想断了李禅秀嫁给别人的念头,而且还要逼他主动去见面、低头。
毕竟这话一放出来,整个营寨,估计除了蒋百夫长,没人敢再想娶沈姑娘这件事。
李禅秀得知后,脸上冷意如霜。
蒋百夫长此人简直如狗皮膏药,难摆脱且令人厌恶。
若非怕直接把人弄死,万一查到他身上,会使他身份暴露,得不偿失,他真想在对方的伤药里加些砒-霜。
此人真是少有能令他如此不快的人!
一早,李禅秀就压着不悦,勉强撑笑,应付过胡郎中和徐阿婶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