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没有胡说,也不是气话,他确实不是对方想象中的那种人。他没什么君子风度,否则不会在失忆时用尽心思。
若再不让对方离开,他怕他会克制不住,说出,甚至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也没想过什么大义,陆骘才是殿下说的那种人。
他只是身在其位,有些事和责任,必须承担。他想收复北地,是因为祖父、伯父、堂兄,还有无数并州军,都葬身在那,他要实现他们的遗志,要将他们的尸骨迎回。
至于其他,在乱世来之前,他没想过。
若是可以,若是没有这样的身份,若是世道和平,他甚至想一直当那个裴二——那个心中只有娘子,每日出关打打仗,贩些皮子回家改善伙食,再给娘子买些新衣和首饰,就心满意足的普通人,裴二。
可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娘子也不是,对方是李玹的儿子,身负国仇家恨和天下大义,尤其对方还是……男子。
他是因为对方不是女子,就不喜欢了吗?裴椹在心中问自己,但很快就否定。
他以前没对哪个女子动心,男子自然也没有,迄今唯一让他心动的,就只有殿下。
可他忽然又想起……还是在陆骘军营的那晚,意外看到之前山寨的赵三当家等人。
当时夜风习习,火堆旁一个跟赵三当家一起投军、以前也是山寨人的士兵,语气有些暧昧说:“嗳,三当家,宣四当家竟然也在这军中,你今日怎么不去寻他说话?”
赵三当家显然尴尬,忙阻止:“你可别乱说,当初我误会他是女子,已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让他困扰不已。如今早就知道真相,我又不是真喜欢男子,还去找他干什么?岂不又给他添麻烦?”
当时因夜风吹来,他刚好听见这几句,加上饮了些酒,许是微醺,下意识皱眉:只因对方不是女子,就轻易又说不喜欢,这样的喜欢未免太浅。
是的,他若只因殿下不是女子,就不喜欢,那他的喜欢未免太浅。
可彻底想起成亲期间的一切后,他又不得不承认,赵三当家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正常人都是赵三当家那样,不会忽然喜欢上同性,殿下定然也是。而他误认对方是女子,屡屡表达心意,又亲密接触,是否已经让对方万分困扰?
明明恢复记忆后,殿下向他解释过,他们是假成亲,可他固执地不信。若非后来要隐瞒身份,在永丰镇的最后那几天,对方也不可能与他假戏真做。
还有上次在画舫,对方也已经将话说的那么清楚,想要回佛珠,又要还他玉镯,可他还是没回过味,以为是立场让对方不承认感情。
而方才他问对方会不会嫁给他,对方明显也吃惊万分。
所以,他让殿下困扰了吗?他以为的两情相悦,其实一直是他一厢情愿……
殿下为了父亲李玹,为了西南义军和天下大义来劝说他时,定没想到,他其实藏着一片不可言说的私心。
裴椹闭了闭眼,只觉耳边和心中的风声都越来越盛,刮得心脏生疼。他忍不住弯下腰,紧紧攥住拳,掌心一片刺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期间似乎有部下来跟他说什么,他亦没听见。
直到手脚都僵到没有知觉,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是收到报信后,率救兵紧急赶来的杨元羿。
见坡地上一片狼藉,围杀的敌军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裴椹如石像般静坐,神情麻木,指节一片青紫渗血,杨元羿不由愣了一下,忙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问:“俭之,这是怎么回事?敌军呢?”
顿了顿,又谨慎试探问:“我听说是对面的义……叛军围杀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暂时休战?怎么忽然动手,那位殿下……”
还没说完,旁边一名裴椹带来的部下上前附耳告知:“少将军,是敌军那位殿下带人来救了将军。”
“哦。”杨元羿顿时松一口气。
还好,来之前,他差点以为夫妻反目,不是就好。
想完,杨元羿又看向裴椹,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接着再看他一眼,见他还是不动,想了想,又挥挥手,让其他人都走远,然后兀自说起正事。
“对了俭之,我爷爷的信已经到了,另外雍州的张大人也让人送信过来。我爷爷说时局太乱,司州和金陵那边都……总之,他劝你再观望观望,不要轻易下决定。不过他也说了,不管你怎么选,他都支持。至于张大人,我感觉他还是有些倾向金陵那边,但也说了,主要还是要看你意思……”
顿了顿,又说:“那什么,我之前在军营里听说,对面的义……叛军也想招揽你,你怎么想?”
说完见他不答,又兀自分析:“要我说,他们实力还是有些薄弱,现在想拉拢你,估计是担心荆襄的薄胤攻打他们。另外那位太子殿下被圈禁十八年,如今心性如何也不清楚,尚需再了解,不过公主……”
话没说完,旁边裴椹忽然站起,身上甲衣簌簌,带起一阵风声。
杨元羿“诶”一声,不觉抬头,就见裴椹方才木然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坚冷,目光也恢复沉着冷静。擦干掌心的血后,他鞋尖就势踢起地上长枪,凭空攥住后,利落翻身上马。
杨元羿愣了一下,急忙起身,问:“你这是要去哪?”
“梁州府城。”裴椹声音沉着,说完便驾马快奔而去。
杨元羿愣了愣,回神后不由大惊,忙招呼众人上马,道:“快随我一同跟上。”
.
一个时辰前,梁州府城。
李禅秀率兵一路驾马回来,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了眼睛,往日清冷秀丽的眼睛一片微红。
下了马后,他闭了闭眼,试图平复情绪,可还是觉得眼皮间涩得厉害。
阎啸鸣一直守在城门,知道他去劝说裴椹,见他回来,立刻上前,紧声问:“殿下,情况如何?”
李禅秀一怔,渐渐黯然低头。虽然裴椹没明说,但他已经觉得希望很渺茫了。
阎啸鸣见状,心中微沉,可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看向同行的伊浔。
伊浔一路跟随,虽没听到两人具体谈的如何,但看李禅秀回来时的神情,就知情况不太好,此刻不由也摇了摇头。
阎啸鸣见状,以为彻底没有希望,不由叹息。
正这时,忽然有人来报,说周统领派人送信来,已经在江边寻到赵律及其残部。不过赵律不愿效忠大周皇室,可能不愿被招揽。
李禅秀皱了皱眉,倒不意外,毕竟梦中对方就如此。但……他连陆骘都招揽了,难道现在反而一个都招揽不了?
于是重新振作,对阎啸鸣道:“阎将军,我亲自去一趟。”
“这……”阎啸鸣正要阻止。
李禅秀直接抬手打断,道:“不必多说,我们义军正缺水师人才。而且赵律所率虽是残部,但也有两三万人马,若能加入,正可壮大我们,之后应对荆襄的薄胤,也能多一分胜算。”
“可万一他就是去投靠薄胤……”阎啸鸣仍迟疑。
“不会。”李禅秀肯定道。
若赵律真想投靠薄胤,梦中又怎会自刎江边?
然后不等阎啸鸣再说什么,直接点了人马,再次出城。
……
一个时辰后,裴椹一人一马,一身染血战甲,身披残破大红披风,踏着寒风和斜阳的余晖,勒马城下。
他面容冷峻,一路驾马疾驰而来,不可避免地呼着寒气,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坚毅清亮。
他手握长枪,拱手向守城的义军,缓声开口:“在下并州裴椹,烦请守军通报,我想见你们……少将军。”
话音刚落,杨元羿带着其他人紧追慢赶,终于也赶到,急促马蹄声在城外激起一阵烟尘。
守城士兵探头,一眼认出来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忙让人去通报阎将军。
阎啸鸣听闻奇怪:“不是已经被拒绝了?怎么忽然又来了?”
其他还不知情的将领一听,不由疑问。
阎啸鸣赶紧咳嗽一声,掩饰道:“我去看看。”
然而到了城楼上,却问不出裴椹来意,只知对方坚持要见李禅秀。
出于对李禅秀安危的考虑,阎啸鸣想了想,觉得不能告诉对方,殿下现在的去向。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伊浔却迟疑道:“将军,或许可以告诉他。”
阎啸鸣:“嗯?”
半刻钟后,被伊浔说服的阎啸鸣再次回到城楼。
裴椹得知李禅秀竟不在府城,而是去寻赵律残部,神情怔住,明显意外。
伊浔见状,特意又加一句:“殿下是去招揽赵律。”
裴椹刚掉转马头,要去追人,闻言果然倏地又回头,直直看向城楼上的伊浔。
“……”伊浔和他对视。
裴椹一言不发,很快转头,让杨元羿先回军营,不必再跟,自己则驾马带其余随行骑兵,继续往李禅秀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107章
夕阳渐晚, 余晖苍凉。
李禅秀率五千骑兵在荒野疾驰,直到暮色完全笼罩,天地渐渐变暗。
见他终于慢下速度, 虞护卫骑马忙冲到一直疾驰在最前的李禅秀旁边, 喘着大气的声音混着荒野的风声传来:“殿下,此去周统领说的渡口还需小半日路程,天色已晚,是否让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李禅秀“吁”地勒住马, 思忖一下后, 点头。
虞兴凡不觉松一口气, 忙转身让众人停下,先寻地方休息。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 自小殿下去招揽那位裴将军后回来,心情似乎一直不佳,甚至让人有些不敢跟他说话, 仿佛周身忽然多了层冰冷的罩子,把别人都隔绝开, 自己独自沉闷在里面。
虞兴凡不敢多说什么, 忙去安排其他事宜。
李禅秀独自驾马走到一处有些高的坡地,望着远处因天色渐暗,变成黑黢黢一片的山林树影。
良久, 他轻叹一声, 心中如这暮色般, 一阵低落难过。
其实从府城到周恺说的渡口,需要六七个时辰, 当时收到消息时,已经快傍晚, 没必要这么着急赶来。
而且梦中赵律会自杀,是因为已到穷途末路。现今对方还有两三万残部,虽狼狈,但还不至于忽然自刎江边,自己属实没必要这么急。
但他当时只想快点给自己找件事做,好转开情绪和注意力,否则定会一直想和裴椹在西山坡说的那些话,然后越想越难过……就像现在。
李禅秀翻身下马,独自坐在坡边,吹着冷风,心情仿佛沉在谷底。
他把一切都弄糟了,明明他和裴椹可以有一个比梦中更好的开始,但他太依赖梦境,反而弄巧成拙。亦或者,当时在画舫上,他就应该意识到,说清楚,至少那样,今天不会如此尴尬和狼狈,更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又或者,当时没穿那件裘毛披风就好了。如果没穿,脖颈没被遮住,不用他说,裴椹当时定然也能认出。
李禅秀也不知为何,此刻如此懊悔。明明之前招揽陆骘时,也没想过一次就能成功,陆骘没第一时间答应,他当时亦没有难过,甚至还乐观想,一次不行,以后可以来第二次,刘备还三顾茅庐。
可到了裴椹这,仅仅一次,对方甚至还没明确拒绝,就仿佛已经彻底将他打倒。
为何会这样?是因为裴椹不一样吗?
是的,裴椹不一样。李禅秀很快想,裴椹是唯一的。
对方梦中与他交过心,现实与他在西北相濡以沫,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与他相依相扶……
对方是恩师,是挚友,是同伴,是……是这世上除了父亲外,他最在乎的人。所以裴椹对他失望,他心中无比难过,甚至没敢多说什么,就狼狈离开。
他怕再多停留哪怕一会儿,再多说哪怕一句,声音就会泄漏哽咽,眼泪就会掉出眼眶。
从有梦中那番经历后,李禅秀就没怎么再哭过,可能是因为依靠梦境,他一直走的还算顺。可实际上,依靠梦境做得再好,此刻他也才十八岁多些,又刚从圈禁他的那个地方重获自由不久,初出茅庐,前十八年空白如纸,没有太多与人交往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