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山道上,李禅秀带了数十亲卫,正骑马疾追而来。
裴椹心跳忽快,不觉攥紧缰绳。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
边塞初见绿意的山道上,此刻却飘起细雪。
裴椹听说,这样的雪叫桃花雪。以前在江南时,他亦见过枝头粉霞覆盖白雪的美景,一如此刻身着红袍锦衣,骑马冒雪奔来的殿下。
如山间清雪出尘,亦如桃花灼灼盛艳。
桃花桃花,一场暮春细雪而已,竟令他无端想起与桃花相关的许多事,譬如此花和姻缘的关系。
然而,这只是一场雪而已。
裴椹回神,忙压下忽然加快的心跳和妄念,快马迎上去。
眨眼间,李禅秀也骑马带人赶到。
他一身雪青色锦衣常服,只是披着暗红色裘毛披风。
一路骑马快奔而来,披风的裘毛已经被细雪沾湿。李禅秀的发梢、眼睫也沾着细雪,轻眨了眨,雪花融化,眸光似比融化的水光还清亮。
他呼吸急促,面颊薄红,因一路急追,吸入不少寒气,呛得肺腑寒凉,忍不住又一阵咳嗽。
裴椹手指动了动,险些要上前帮他轻拍脊背,生生忍住后,终于在他好些后,哑声开口:“雪天风寒,殿下怎么亲自赶来?若是有急事,差人送信即可。”
李禅秀咳完,缓过气后,看向他清俊面容,却又怔住。
方才来时冲动,可真正追上裴椹后,却又一时无话。
他张了张口,最后勉强笑道:“得知你忽然离开,竟没提前说一声,遗憾没能相送,特意赶来送一程。”
裴椹僵了片刻,也含笑解释:“忽然收到紧急军情,又不好打扰殿下休息,所以只让人去府中说一声,还请见谅。”
他声音同样平稳,令人听不出异样。
李禅秀摇头,迟疑一下,忽然拿出一支长木盒,递过去道:“难得你来一趟,没什么好送,这份薄礼还请收下。”
裴椹微讶,接过后打开盒盖,见是一卷画。
因山道上飘着细雪,怕将画弄湿,他立刻将木盒小心合上,再次看向李禅秀,拱手道:“多谢殿下赠礼,可惜我来得匆忙,没有礼物回赠,等下次见面,再回赠殿下。”
“没什么。”李禅秀摇头,迟疑说,“只是我……画的一幅画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殿下亲手所绘,便已十足珍贵。”裴椹闻言握紧木盒,顿了顿,又看向对方,轻声道,“雪天风寒,殿下不要久送,还是先回吧。”
李禅秀摇头,心中怅惘,却浅笑说:“无妨,等送完你,我也要离开,回秦州府城。”
裴椹心中一黯,握紧木盒拱手,轻声道:“那我先祝殿下,一路顺风。”
“嗯,你也是。”李禅秀轻轻浅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人又话别数句。
裴椹驾马离去时,李禅秀仍在原地,遥遥目送。
纷纷细雪很快遮住远去的身影,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身旁人提醒一句“殿下”,李禅秀才终于回神。
心知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所以才迫不及待来送,可送完,却更加怅惘。
而将那幅梦中就想送给对方的画送出,更是藏了他难言的心意和私念。
“回去吧。”他惆怅轻叹,慢慢调转马头,却仍回头望向早已看不见人影的风雪。
……
远去的行伍中,直到雪停,裴椹才终于舍得拿出木盒,小心打开。
徐徐展开的画卷中,是一道冷峻的将军背影,手持长枪,坐骑骏马,披风烈烈。一只金雕落在他肩上,令画中人的背影更添几分冷寂和肃杀,似刚从战场踏血归来。
裴椹心跳忽快,定定看着这幅画,不觉捏紧画纸边缘——
殿下为何送他这样一幅画?画中的背影又是谁?会不会是……
“咦,这画的好像是你啊。”杨元羿好奇凑过来看一眼,忽然惊讶道。
裴椹目光倏地一紧,转头看他,语气不觉发紧:“你说这是我?”
“是啊,”杨元羿点头,“就是这金雕不太像小黑,小黑的头顶是撮黑羽,不是白羽。”
说完见裴椹怔然,不由问:“你没认出来?”
但紧接着又自答:“也难怪,你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自然不知自己背影是什么样?我天天骑马跟在你身后,看多少年了,一眼就觉得像,主要是神韵太像了。尤其这披风上的绣纹,不就是你之前攻打义军……攻打殿下他们时穿过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刚才在后面隐约听殿下说,这是他亲手画的?他……”
第114章
杨元羿话没还说完, 裴椹捏着画卷的手已用力到指节泛白,克制不住轻颤。
殿下画的是他?
对方又特意赠他此画,那殿下是否也……
忽然, 一名哨兵来报:“禀将军, 詹将军截获胡人情报,一支一万余人的胡兵往秦州方向行军,欲埋伏在松林谷。”
詹将军是裴椹留在大营的守将。
杨元羿一听,顿时心惊:“松林谷?那不是殿下回府城的毕竟之路?”
尤其李禅秀说送完裴椹, 就率军回去, 算算时间, 这会儿岂不刚好行到松林谷附近?
而李禅秀前带回来的士兵在守城时折损不少,周恺带来的兵, 又要留部分在碎月城继续防守,以防胡人再次来攻。如此一来,李禅秀回府城带的兵马恐怕不会超过……五千?
裴椹脸色也瞬变, 立刻将画收起,装回木盒后揣进怀中, 沉声道:“众人随我赶往支援。”
说罢调转马头, 率先往另一条山道疾驰。
天空渐渐又飘起雨雪,裴椹骑马在泥泞山道上一路飞奔,很快跟后方大军远远拉开距离。
雨雪因一路疾驰拍打在脸上、钻进脖颈, 他下颌紧绷, 仿佛感觉不到冷和疼, 尽管脸颊早已冰到麻木。
他近乎伏身在马上奔驰,眼中不知是不是进了雨水, 竟微微发红,目光却冷沉, 紧紧盯着前方。
疾驰快半个时辰,忽然,他勒马紧急停住,目光冷锐,莫名扫向附近山上,耳廓也不明显地动了动,似乎在仔细听什么。
此地距离松林谷还甚远,山间除了细密雨雪声,只有偶尔呼啸的风声。
远远坠在后方的杨元羿见他忽然停下,心中奇怪,忙快马加鞭追赶。
忽然,裴椹面色急变,转头大喊:“别过来!”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一阵“轰隆”,似闷雷阵阵。
同时,山上树木成排倒下,泥土混合着石块,如出笼猛兽、洪水呼啸,急冲而下。
后方杨元羿抬头看见,脸色骤变:“不好,是山崩滑坡!”
……
李禅秀带着护卫回到碎月城,周恺前来禀报:“殿下,都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就出发回府城?”
李禅秀怔了怔,片刻却摇头:“我方才回来,听说陆将军不日将从西羌回来,而且是和孙神医一起……要不还是再等两天吧,等他们到了,将一切安排妥当,再一同离开。”
他忽然又改变计划。
周恺点头:“那属下先让士兵们回营休息。”
“嗯,去吧。”李禅秀点头,淡声道。
说完回到住处。
不知是今日天气不好,阴天雨雪使人低落,还是裴椹忽然离开,让他心情惆怅。送完裴椹回来,他心中总像蒙着一层阴沉沉的云雾。
到了晌午,看着窗外雨雪渐大,心中又莫名生出几分不安。
李禅秀轻轻叹气,以为是太累的缘故,不由放下手中兵书,抬手支额,打算休息片刻。
只是一闭眼,伴着窗外簌簌雨声,竟轻易睡着。
模糊中,雨声好像越来越大,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又顺着叶脉滴在院中青石的小洼洞中,滴滴答答,水纹轻漾。
空气有些闷,潮漉漉,湿黏黏……等等,西北的三月,怎会潮闷?又哪来芭蕉叶?
李禅秀猝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在梦中他身处西南时,住的一处宅院。
他记得梦中自己搬到这里时,已是十余年后,那时陆骘已经病亡数年,而裴椹……
忽然,他捂住唇,闷闷咳了一下,放下手,却见掌心一片猩红。
他微微怔住,接着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衾被。
明明是西南五六月的天,外面人都已穿上薄衫,他却在屋中裹着衾被发抖。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伊浔端着药碗进来,眼睛不知为何微红,对他道:“将军,先把药喝了吧。”
李禅秀又闷咳几声,伸出有些清瘦的手腕,接过药碗,刚递到唇边。
忽然西羌的丹恒王子急急进来,声音难掩恐慌:“不好了,禅秀,胡人前日大破金陵,薄胤带着李桢南逃,裴椹……裴椹已经在江边战死。”
“哐啷——”
李禅秀手中药碗摔落,褐色药汁溅了一地。他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怔怔看向对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金陵城破,裴椹……战死了。”
耳中轰鸣,一阵心悸突然袭来。李禅秀攥紧心口布料,猝然睁开眼。
“啪嗒!”桌上兵书落地。
他一阵急促呼吸,忙抬头向外看去——窗外细雨夹着霰雪,一阵冷风吹过,几朵被雨雪打蔫的桃花坠入湿泥中。
李禅秀怔然,他还在碎月城中,方才一切只是梦境。
他下意识按了按心口,那股心悸的真实感,却挥之不去,仿佛真真切切经历过,更令他心中一阵不安。
除了在西北大病一场那次,接连几日梦到这些事后,他此后再没梦过。也因此,有些事记得并不全面。
但今日为何忽然又梦到?尤其还是梦见听到裴椹的……消息?
李禅秀心中愈发一阵不安,甚至不敢去想那两个字。
他忽然起身,推开房门,雨雪裹挟寒意袭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