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禅秀知道这个人,刚被调来伤兵营时,就听伤兵们议论过。
月前,雍州郡守配合镇守在并州的燕王世子裴椹,与北方胡人数度交战。
中途粮草紧缺,永丰镇守兵接到郡守命令,急派一支千人队伍,护送粮草前往支援。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胡人突袭,粮草尽数被劫,一千人也全军覆没。
事后驻地守兵派人去寻,除了满地尸骸,只在距交战地有段距离的一座沙丘后,发现一个身受重伤但还有些气息的士兵——就是眼前这个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血糊人。
据说刚抬回来时,这人已经快进气少、出气多,手中却仍死死握着黑铁弯刀,怎么都掰不开。
营中唯一的郎中来看过情况,便直摇头,叹道:“没救了。”
约莫是觉得他反正快死了,握刀的手又实在弄不开,也没人帮他把甲衣脱了,就这么直接放在破木板床上。
“粮草被截,就算能醒过来,也少不得会被问罪。”
“倒是他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像胡人的,说不定还是哪个胡人大将的佩刀,莫非是缴获的?”
“都全军覆没了,还能是缴获?说不准是运气好,捡的。”
“若粮草没被截,就算是捡的这把刀,说不定也能捞个军功,混个伍长、什长当当。”
李禅秀刚来营帐那天,就听几个伤兵这么议论。
那时这人衣上的血还是红的,慢慢才干涸成现在的黑褐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那天他给其他伤兵换完药,经过这个无人管的角落时,犹豫一下,还是蹲下身,给这个静静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能慢慢等死的人也换了药。
对方身上伤口很多,但只有右胸一处箭伤最致命……
“沈姑娘,又来给那小子换药啊?”
见李禅秀在这里停下,不远处褥子上躺着的一个断腿伤兵探身好奇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兀自道:“嗐,要我说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营中药也不多。那小子抬回那天就快不行了,现在就是吊着口气,胡郎中都说没得救。”
旁边另一个伤兵抬头看一眼,然后也直摇头:“箭拔了,药也上了,要是能醒早就醒了。我看他躺了这些天,伤没好转,进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少,脸都快白成外面的雪了。”
“指不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唉,也是苦命。”
见李禅秀一直没开口,几个伤兵倒先聊了起来。
李禅秀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面前的“血糊人”身上。
这几天,他每次来,都照常给这人换药,和对其他伤兵没什么区别,不管他是真快死了,还是营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经放弃,宣布过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样,李禅秀此时也放下箩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解开包扎的布条,仔细看向伤口位置。
此前不知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经历梦境那一遭后——尤其是梦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游医学医,似乎让现实的他也莫名有了经验,很快判断出此人箭伤有毒。
不过眼下并无解药,李禅秀凝视片刻,还是和往日一样,先清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
这是营中对普通外伤的处理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黑糊状的药膏均匀涂抹在箭伤时,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伤口突然产生的剧痛,箭伤附近的肌肉忽然紧绷,握着弯刀的指骨发白,右臂也似在痉挛。
李禅秀像没察觉,神色如常,熟练地把布条缠好、打结,才目光扫向这具肌理分明的身体——很年轻的身体,线条结实流畅。如果不是一直昏迷,应该很有力量。
李禅秀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紧绷,现在又渐渐松缓的肌肉,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顺手给对方盖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端起箩筐起身,还没走出营帐,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赶紧来,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别围着,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闹声中掺杂痛呼,没一会儿,营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孙子,胡圆儿。
李禅秀被挤在人群外,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地上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么被开了口,正被捂着,肠子都流了出来。
胡郎中一看这情形,当场愣住。
他只是个普通郎中,平时治治一般外伤还行,就是断手断脚,也能用火烫法勉强给止血。
但这破肚断肠,他是从没治过。要是有这本事,他还能在永丰这个小地方呆着?
“胡郎中,快别站着,赶紧救人啊!”旁边人见他发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这才回神,脑门都冒出汗了,结巴道:“这、这……伤成这般,我也治不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抬来的一个大汉顿时急红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还满是血,差点把瘦巴巴的小老头整个拎起,急吼道:“怎会治不了?你不是营里最厉害的郎中吗?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这一个弟弟,家里老娘还在等他回去……”
说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汉,声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来的士兵也一脸着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样红了眼。
李禅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张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红,见胡郎中不住摇头,竟忽然扑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以后我张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竟“咚咚”磕起头来。
“别别,使不得。”胡郎中连忙去扶,见扶不起,无奈“唉”一声,道:“不是我不救,是真救不了,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伤成这样还能治的。但凡能治,我能见死不救吗?”
张虎磕头的动作顿时僵住,脸上渐渐爬满绝望。
旁边张河已经疼得只剩气音,喉咙里发出艰难“嗬”声,断续挤出字句:“哥……疼,我疼啊……”
胡郎中也不忍看,对张虎道:“你还是快起来,趁你弟弟还活着,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
唉,这种死法也是折磨人,活不成,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能痛苦熬着。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张虎双手发抖,一时涕泪横流。
旁边张河还在哀嚎,疼得抽搐,手脚被人死死按着。许是清楚自己没救了,他艰难扭头,几乎是用气音:“……哥,给我、给我……”
张虎抹一把脸上泪,慌忙膝行过去,急切抓着他手问:“你说啥?你想要啥?哥给你找来,哥都给你找来!”
张河表情近乎扭曲,痛苦挤出字音:“……给、给我个……痛快。”
张虎僵住,脸色惨白,忽地发出痛苦低吼,崩溃转身,再度恳求胡郎中:“老先生,您想想办法,您再想想办法!你一定会有法子,您一定能想出来……”
周围人都不忍再看下去,几个士兵也都红着眼睛转开脸。
胡郎中见惯了生死,长长“唉”一声,却也不忍再摇头。
可他确实无能为力,刚要说“只能先给他敷些药,把伤口包起来,但这肯定救不活”,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声音——
“也许,我可以试试。”
人群后,李禅秀望着地上痛苦哀叫的张河,忽然抬眸开口。
第3章
张虎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通红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营帐内也瞬间一静,连张河的痛苦声似乎都变低许多。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人群后方,李禅秀手端箩筐,穿着粗布旧冬衣,手肘衣摆处都打着补丁,眉目间却有种山间清雪的出尘秀丽,目光沉静。
众人很快认出他是常来给伤兵换药的流放罪眷,见开口的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这小女郎恐是信口开河,毕竟连战场都没上过,恐怕根本不晓得张河的伤有多严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语气惊讶。
他认得眼前这“小女郎”,对方这几日来照看伤兵时,常去他那抓药,但每次都不需他开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几味药、各几钱一一说清楚。
从抓的药来看,明显是治风寒的方子,不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用量却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样。他当时担心对方用错药,还特意提醒一句。不过“小女郎”只朝他笑笑,并未多语,第二天来了,还像之前那样抓药。
人么,反正是没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风寒,便用这方子试了一试,谁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二天他就忍不住向对方打听方子来处,得知药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给自己开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宫中太医,我自幼体弱,跟他学过一些医术,算略通皮毛。”李禅秀当时抿唇轻笑,这么对胡郎中说。
他借用的这个身份姓沈,祖父也确实曾是宫中太医,只不过他的医术却不是跟对方所学,而是梦中那位跟他一起流落西羌的中原游医。
像张河这种破肚断肠的伤,他梦中不仅看过游医给人治,还在对方指点下,用死人的身体试着缝合过很多次。后来他辗转回到中原,跟父亲的旧部一起在西南与胡人艰难作战,也曾为身边受过这类伤的士兵缝合过。
不过,也并非每次都能把人救活。那位游医教他时,跟他说这种伤要视程度轻重,有的能救,有的则不能。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张河的伤,对救活对方有四成把握——如果能有梦中那种熟练程度的话,这个把握还可以更高些。
“我祖父曾是宫中太医,”清落的嗓音再次响起,人群中,李禅秀镇静看着众人,再度开口,“我跟他学过医,可以试试救这个人。”
语气一贯地镇定,说辞也是之前骗胡郎中的那套。
胡郎中却不知,以为他真的只是略通皮毛,风寒方子大抵也是祖父教的,不由压低声音劝:“姑娘,这事可不能随便夸口,万一救不活——”
须知那些医术高明的郎中,都要大量给病人看病,累积经验。
一个曾养在深闺的女郎,就算因祖父缘故,学了些医,也不会有多少病人给她治。何况这种在战场上才常见到的伤,更不是一个闺阁小女郎能轻易接触到。
且他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肚破肠断还能救。
只是他话没说完,张虎就已经踉跄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拨开人群冲过来。
“女郎,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我弟弟,不管能不能救活,我张虎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又要扑通下跪。
李禅秀如今是罪眷身份,忙侧身避开,道:“不用如此,先将你弟弟抬到光亮处,别让人围着。另外叫人杀鸡取血,准备烈酒、盐水……”
他一一交代完,转头又看向已经愣住的胡郎中,忽而一笑,道:“胡老先生,可否借针一用?”
说着,视线望向他身后背着药箱的小孙子胡圆儿。
胡圆儿不过十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见他笑着看向自己,一时竟呆愣住。
胡郎中心知救人要紧,不管信与不信,都忙点头说:“好好,胡圆儿,快把药箱拿来。”
说完却见孙儿愣着没动,不由一巴掌拍他身上,催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