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绷的心神松懈之余,李禅秀走到城墙根的一处干草旁,坐下休息,疲惫地捶了捶腰。
他刚熬煮一大锅药,此刻正腰累,手臂也酸。
时近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在这一片角落,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金辉。
路过的士兵见到他,都敬重地打招呼,显然这几日都被他的能力和精神折服。
李禅秀起初还微笑致意,不多时,便渐渐困倦,靠着墙根合起眼。
半醒半梦间,忽然感觉有人在旁边坐下,他倏地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后,又渐渐放松警惕。
——是裴二啊。
他低声咕哝:“……裴二。”
许是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实在太累的缘故,眼皮像有千钧沉重。
裴二抬手放在他脸侧,轻轻将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肩,声音低哑轻缓说:“睡吧。”
这声音像有催人入睡的能力,李禅秀靠着他特意用披风垫过肩,不知不觉,彻底陷入黑甜的梦境。
好像知道旁边人是裴二,他就放松了警惕,甚至信任对方。这不应该,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应该时刻警惕才对。
可眼皮依旧沉重。
不知这么想了多久,期间好像被人抱起,又放下……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惊讶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而外面的天已经黑透。
他慌忙坐起,发现这是自己在城墙脚下的临时住处。
床前不远处的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裴二坐在桌旁,正拿着一卷兵书看。
见他醒了,裴二立刻放下书,走过来问:“醒了?饿不饿?”
问完见他怔怔的,没回神,对方干脆走出去,喊了一名士兵,没一会儿,便端来一碗粥。
“晚上没什么吃的,先喝一碗粥垫垫。”裴二将粥端给他。
李禅秀终于回神,很快接过粥碗,道了声谢。
捏着汤勺搅了一会儿粥,他忽然又抬头问:“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应该是之前太累的缘故,声音有些哑。
“子时了,你睡了快四个时辰。”裴二回答,接着蹙眉劝,“明天别再这么累着自己了,像熬药那种活,能让士兵做,就让士兵去做。”
李禅秀刚喝一口粥,闻言朝他笑笑:“明天应该不会再累。”
裴二一听,很快猜到他的意思,不觉松一口气道:“疫病控制住了?”
李禅秀点头:“差不多。”
接着又问:“你呢?外面陷坑布设怎么样?还有其他几个驻地,疫病也控制住了吗?”
裴二摇头,皱眉道:“陷坑明天还要去挖,至于其他驻地,暂时还没消息。”
说完这些,两人一时又静默。
那晚之后,每次他们再单独相处,只要不说正事,好像就会陷入这种尴尬。
又或者,是李禅秀单方面心中尴尬。
他实在找不到话聊,僵了一会儿,低头看向自己正搅着的粥,便又问:“对了,你饿不饿?”
裴二隔着微晃的灯光看他,本来刚吃过饭,不觉得饿,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嗯,饿。”
李禅秀闻言一怔,顿时又尴尬。
他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才随口找话,没想到对方真的饿。可只有一碗粥,又是自己喝过的……
他不由微窘开口:“那你……”
他本想说“那你再去要一碗粥”,但还没说完,裴二忽然在他身旁坐下,宽大手掌覆在他捏勺子的手上,握着他的手。然后在他吃惊的目光中,舀一勺粥送进他口中,接着,又舀一勺,送进自己口中。
李禅秀:“……”
“只剩这一碗粥了,我不是特别饿,少吃点就行。”裴二面不改色地解释。
李禅秀:“……”要不还是你都吃了吧。
值夜的士兵多少会藏些干粮,大不了,他去借点。
城墙上,寒冷夜风吹过营旗。
巡防的士兵打了个哈欠,从知晓胡人可能来袭,已经过去三天。众人也从最初的紧张,到现在慢慢又放松心神。
也许将军料错了,胡人不一定会来?
有人忍不住侥幸想。
忽然,远处黑暗中好像传来动静,像什么摔落陷坑的声音,同时一道利风袭来。
巡防士兵忙一低头,下意识抬手摸向盔顶,竟摸到一支利箭!
士兵脸色顿时大变,再看向城墙下方,远处竟已隐现火光。
“敌袭!快,有敌袭!胡人攻来了!”士兵慌忙大喊。
第56章
李禅秀和裴二正在城墙脚下的昏暗房间, 围着豆大的灯光,尴尬分享一碗白粥。
忽听城墙上传来喊声,裴二脸色骤变, “叮”地一下放下汤勺, 立刻起身,迅速拿起旁边的甲衣穿上,并对李禅秀道:“你吃吧,我出去看看。”
李禅秀哪还有心思吃, 赶忙也起身, 将粥碗放在桌上, 疾步也往外走。
裴二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忽然脚步一顿, 转回身。李禅秀没刹住脚,险些撞到他。
裴二一把扶住他,隔着冰凉衣甲抱了抱他, 宽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你就留在这, 不要到城墙上去。”
说完不等李禅秀反应过来, 便又松开他,转身快步出去。
李禅秀怔愣站在原地,秀丽眸中, 吃惊和错愕仍未褪去。
好像从那晚险些接吻之后, 裴二最近和他紧密接触越来越多, 也越自然,可每次又都让他来不及说什么。
不, 或许要更早,从在山寨脚下那次荒唐的帮助开始就……
隐隐地, 一个最近曾在他脑海出现,但又让他不敢深想,或者刻意回避的念头,再次要浮现。
正这时,外面的喊杀声打断思绪。
李禅秀骤然回神,忙抓过旁边的一件旧棉袍,匆匆穿上后出去。
到了外面,就见城墙上已经火光一片,虽然因为墙太高,看不见士兵的身影,但时不时有箭矢越过城墙,从墙那边射过来,足见战况激烈。
李禅秀猜测,胡人的步兵可能已经快到城下。能这么快就穿过外围防御,此次来攻的人恐怕不少。
事实也确如他所料,城墙外来攻打的胡兵远超预计,而且不多时就穿过裴二他们设下的陷坑等防御。
就在李禅秀站在城墙脚下听的功夫,胡人已经攻到墙下,迅速用铁索、云梯登墙。
城墙上的士兵除了用弓箭、滚石往下攻击外,更有拿刀在城墙边,拼命往下砍铁索。
陈将军此刻也一身甲衣,在墙上指挥众人防守,并亲自拿刀砍杀试图爬上来的胡兵。
裴二同样在城墙上支援,目光却远远看向城墙外的黑暗中,眼神冷毅凝重。
没过多久,城墙上就有伤兵被抬下,捂着箭伤痛苦呻-吟。
李禅秀立刻拎着药箱上前,指挥抬伤兵的士兵道:“把他抬到光亮处,放平,我先帮他拔箭。”
伤兵立刻露出感激神色,以往他们受伤从城墙上被抬下来,都要等被送到后方营地,才能被救治。
李禅秀虽没在这种紧张情况下救治过人,但却和梦中一样,沉稳快速地帮伤兵拔箭、止血,又上好药包扎。
很快,又两名伤兵被抬下来,他来不及歇一口气,赶紧提着药箱又去处理。
城墙上的喊杀声从天黑一直持续到天明,李禅秀也就从天黑忙到天明,中途实在太饿时,才胡乱吃了个馒头,用水强咽下去。
天亮后,城墙上的守兵终于能看清来攻的胡人究竟有多少,这一看,所有人心底都开始打颤,胡人的骑兵和步兵加起来,竟有近万人。
按说有城墙的优势在,即便对面人多,也不需惧怕。何况他们一点烽火,驻扎在武定关的精兵就会迅速来支援。
但驻守在永丰镇的驻兵此前只经历过胡人的小规模骚扰,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天亮后,驻地也迅速又调一千人来防守,换之前的士兵短暂休息,可下方胡人的攻势却丝毫不减。
到了中午,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是隔壁永定关隘派兵直接从城墙上送信过来。
陈将军接信后,迅速打开,一目三行看完,脸色忽变,忽然重重“唉”一声,握拳砸腿长叹。
裴二正好腰负弯刀过来,见状立刻上前问:“将军,可是永定那边情况不好?”
陈将军收好信,看一眼四周道:“先下去再说。”
两人匆匆下了城墙,陈将军同时叫来军中文吏、谋士,将信给他们看后,抹一把脸,疲惫道:“洛阳一带发生流民暴-乱,洛阳险些被攻破,今上匆匆移驾长安,前几天刚将武定关的八万精兵调去六万多,到长安护驾。”
说完他忍不住有握拳锤了一下桌子,道:“怎么偏偏就赶在这个时候?”
其实洛阳一带发生流民暴-乱一事,陈将军也早有耳闻。
去年黄河中原一带发生洪涝,灾后当地官员丝毫不体恤百姓,课税依旧繁重,致使河南河北一带屡屡发生民乱。此前今上就下旨平过几次乱,也斩了几个贪官。
但今年冬大寒,冻死灾民无数,刚发生过洪涝的黄河南北一带又迟迟不下雪,眼看麦苗都被冻死枯死,明年就要没收成,甚至可能发生蝗灾,当地再次爆发流民之乱。
而且这次爆发的范围更广,为首的流民打着“大周天命已尽”的口号,迅速集结十万之众。
但此前陈将军听说,这伙流民已经被梁王带兵平定,怎么忽然又冒出来,还差点打到洛阳,把今上逼得……西狩了?
说西狩都好听了,直白点,不就是被吓得逃到长安?
也就对方是当今圣上,加上这屋里还有裴二等下属在,陈将军没胆子表达不满。
不然,他真想说一句:什么时候调兵不好,非赶这个时候。而且就没别的兵可调了?非调雍州的兵?
雍州有多重要,今上难道不知?何况胡人冬季本就容易来攻。
这次就是武定关来信,先送到永定,又由永定送给他们,说现在武定关只有不到两万人防守,让他们这些关隘千万先守住,等长安那边的兵回来。若守不住,胡人打进来了,也要迅速调兵堵住缺口,让闯进的胡人不能回去。
言下之意,武定关那边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万一永丰、永定这些小关隘守不住,被胡人闯进去劫掠的话,就设法断胡人的退路,让他们即便劫掠了,也回不了草原。